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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无所畏忌(假面的盛宴)


这是宫里各宫各殿一贯的基调,沉静典雅,秀美含蓄。
穿过一道檀木盘长纹的落地花罩,撩开素色轻纱帷幔,再越过一座隔屏,真正的寝殿才落入眼底。
临着东边是一排亚字云纹的花窗,棂条上嵌着白色的贝瓦,清晨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贝瓦,在室中投下淡淡光辉。
北边挨着墙是一张檀木三面栏杆的围子床,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祥云及花卉,床沿雕刻着八个并行福寿葫芦的浮雕。
床上有帐,帐子是淡淡的藕荷色,此时帐子低垂,显然床上的人还未醒。
“公主……”绾鸢站定后,轻声唤道。
须臾,帐中有了些许动静。
“何事?”
嗓音清澈,又不失柔和。
“七殿下来了……”
“他又来了?”
这话颇有含义。
绾鸢不禁捏了捏手指,踟蹰道:“公主,七殿下他……”
她似想劝什么,虽然她也不知该劝什么。
“行了,我明白。”
帐中,披散着长发的人儿缓缓坐起,“再一再二再三,不可再四。罢,服侍我起吧。”
见公主不再对七皇子避而不见,绾鸢到底心底一松,忙扬声叫殿外候着的小宫人备水进来,之后洗漱更衣梳妆打扮,不必细说。
见一向爱美的公主终于开始打扮了,而不是连着多日倦怠梳妆,连帮绾鸢打下手的小宫人们也不禁面露几分喜色。
外殿,萧杞已经喝下两盏茶了。
他格外坐立难安,不知素来待他亲厚的阿姐,为何连着数日都不见他。
是他不知何处惹了阿姐生气?还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为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不堪受辱才羞于见人?
可即使——羞于见人,也不该是不见他。
在萧杞心里,他是阿姐最疼爱的弟弟,平日里不管是功课还是为人处事,阿姐对他都是敦敦教诲不倦,往日阿姐从父皇那儿得了什么好物,也从来不会忘记他。
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
萧杞甚至早在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当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圣宠,无依无靠。
等到那时候他肯定长大了,有他这么个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她。
萧杞从未想过有一日阿姐会不再亲厚自己,想都不敢想,因此这几天的处境让他格外难安。
就在萧杞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元贞。
她一改往日张扬华丽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齐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绣兰纹的褙子。
难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头上的发饰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肤赛雪,乌发红唇,面如芍药,本就是个富贵美人儿,秾艳瑰丽的长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不协调。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极美的,毕竟元贞公主乃皇宫独一无二的绝色,世人皆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说近日阿姐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惹了父皇生气的缘故?
见到这样一副情景,萧杞不禁又换了想法。
无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国,反而喜欢舞文弄墨,是个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时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风雅,总之一切都逃不开一个‘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风气。皇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明明该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偏偏整体基调都为清淡素雅风,宫妃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往素雅处打扮。
元贞公主算是唯一的特立独行,那叫一个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奢侈华丽怎么打扮。
关键宣仁帝也不训斥她。
换做旁人,免不得招来一顿冷眼,数月见不到天颜。换成她,圣上不但不训斥,反而说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哪怕言官再三谏言,说公主奢侈成性,实非我朝之福,圣上也依旧置若罔闻。
所以说,人和人真不能比。
当然,元贞也有‘投其所好’的时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气,想寻其‘示弱赔礼’之时。
这也是萧杞为何会这么想,因为宣仁帝最喜爱的颜色,便是天青色。
元贞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净点,绾鸢便‘自作主张’替她挑了这么个色的褙子,更没想到不过一件衣裳竟惹得萧杞如此多思。
此时的她心绪完全不在穿什么做什么上,来见萧杞也不过是知晓一直避着不见,恐会惹来非议。
而那件事,她毕竟还不确定。
思索间,她不禁又看了萧杞一眼。
这一眼,让萧杞格外难安,不禁摸了摸头不解道:“阿姐,你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贞收回杂乱心绪。
眼前的少年不过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青涩的目光,因为瘦,所以显得十分柔弱。
这样一个少年,真是梦里那若干年后一碗毒酒送自己归了西的‘好弟弟’?
可若不是,那个梦为何那么真?
真到她一看见这张脸,就止不住的……
“阿姐,阿姐……”
元贞回过神来,才发现萧杞竟不知何时伏在了自己膝上。
就如同他幼时那般,不过那时他才几岁,还是幼童,而如今却已长大,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
而她竟不知何时掐在他白净的脸上。
旁边,希筠直接吓傻了,绾鸢倒是想制止,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少年倒抽着气,有些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颊,眼中泛起些许水光,在窗外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可怜。
“呀,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元贞露出歉色。
萧杞忙讨好道:“我幼时阿姐就喜欢这么捏我脸,说肉嘟嘟的十分可爱。若换做旁人,我自不会让他捏,不过是阿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儿态:“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过我现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这一番说辞,再加上绾鸢和希筠故意从中打圆场,殿中漾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十分和乐。
元贞也笑了起来。
“好啦,我人前不会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红的那一块,收回手摇了摇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还做小儿态,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的萧杞,并未发现他的阿姐语气亲近,实则眼底一片幽深。
之后,元贞照例问了问萧杞的功课,又考校了一番他的诗词,就让他走了。
对于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面,也只以身体不适为由做了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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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金华殿,萧杞一改来之前的忐忑,连身边的内侍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越过万寿山,穿过踏仙桥,刚转过弯,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名宫装少女。
两人都是明眸皓齿,煞是美丽,正值芳华。
萧杞一愣,拱手一揖。
“十四姐,十八姐。”
这二人正是淑嘉公主和淑安公主,一个在公主里头排十四,一个排行十八,乃四妃之一的梅贤妃所出。
“原来是七弟。”
“这是从金华殿出来?”淑安公主好奇道。
不同于面对元贞时的童稚和亲近,此时萧杞显得拘谨很多。
“弟弟有些许功课不懂,去向十三姐请教。”
对于萧杞为何不向教授皇子学业的讲读学士请教学问,而是来找元贞,二人并未说什么。
毕竟元贞公主可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也极为精通,甚至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连宣仁帝都称赞此女肖吾。
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质疑的?
又或是敢质疑的?
所以淑嘉和淑安也只是笑笑,道一声‘那七弟快去忙罢’,便主动让开了路。
待人走后,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
“也难得那萧圆圆会羞于见人,看来那西北来的蛮子大放厥词,确实让她羞窘难当,听说那日她气恼地砸了茶盏,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萧圆圆也有今天!”淑安讥讽道。
她素来讨厌元贞,人前也就罢,多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十三姐,可人后从来是鄙夷的直呼其名。
大昊的公主是不取名的,也不是不取名,而是多以美誉为名,既是名,也是封号。待年长后再次进行加封,则冠以国封号。
自然也有小名,都是各自母妃取了,只做私下称呼,明面上是不用的。
圆圆就是元贞的小名,因为她幼年生得圆胖,得一此名。
因为爱美,待元贞长大一些,就不让人唤她小名了,谁唤她就对谁生气,也就已故的德妃和宣仁帝算是唯二的例外。
宣仁帝越是哈哈大笑亲密地唤着圆圆、朕的圆圆,淑安越是厌恶。
都是年纪相近的姐妹,凭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个不过是众多女儿之一?
这种对比,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嫉妒怨恨。
而直呼对方小名,就是淑安的报复手段之一,却也只敢私底下喊一喊,表面上不敢掠其锋芒。
淑嘉柔声说:“你也收敛些,宫里人多耳杂,也不怕传到她耳里,又生事端。”
“我看谁敢乱嚼舌根!”
淑安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身后一众宫人,明明也是妙龄少女,却格外带着一股戾气。
那些被她扫视的宫人们,忙退了几步做垂首状,生怕触了这小祖宗的霉头。
其实别说她,身为年岁相差不大的姐妹,淑嘉何尝不是对元贞又妒又羡,不过她到底年长淑安两岁,还算稳重。
“行了,快走吧,母亲还等着我们。”
时间拉回到半个时辰前。
今日没有朝会,宣仁帝起得不算早。
昨晚他宿在化成殿,因此第二天当他一睁眼,就看见已是一副盛装打扮模样的梅贤妃。
宣仁帝是个风流性子,但也算顾念旧情,像四妃这些早年陪伴着他已经生育过子女的妃嫔,哪怕如今青春不在了,他也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一二,或是宿在对方宫里,以示看重和恩宠。
梅贤妃亲手侍奉着宣仁帝洗漱更衣,犹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
期间,自然少不得会叙叙家常。
“听刘俭说,圆圆这几日沉寂得厉害,可是听了那杨變之言受了影响?”
梅贤妃心道:你都听说你心爱的女儿最近不开心了,难道不知是何缘故?
可面上,她自然不会这般表现,而是满怀担忧道:“元贞虽聪慧过人,到底年岁还小,被人言语所辱,难免会生出不愉。”
宣仁帝啧了声,说:“杨變此子桀骜不驯,胆大妄为,自打入京后就惹事不断,如今竟敢肖想朕的公主,真是不知死活。”
须臾,话音又一转。
“不过他初来乍到,大抵也不懂京中境况,怕是被人误导,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次大破西狄,他乃首功,还亲手擒了那西狄王,又是权中青的义子,朕不看别的,总要看权老劳苦功高,在西北为朝廷驻守了十几年……”
梅贤妃虽不懂政事,但也听出了宣仁帝的意思。
其实想想也就知道,若真想惩治对方,就没有今天这一出了。
“朕的圆圆受委屈了!”
宣仁帝一击掌道,“也怪朕,舍不得女儿出嫁,留她至今,以至于坊间多有流言。人们好奇嘛,就会议论,议论就会有流言,看来如此这般是不行了,是时候该给圆圆寻个良婿……”
他径自自言自语,这边梅贤妃心中之气难以形容。
开口闭口朕的圆圆,要知道梅贤妃也诞有两个女儿,也是芳华正茂待嫁之年,可在他口中却一丝一毫没有那两个女儿的存在。
大抵是梅贤妃心中怨气太过,宣仁帝也有所察觉。
他看了梅贤妃一眼,补救说:“淑嘉和淑安也是待嫁之龄,你放心,朕绝不会厚此薄彼,定也会与她二人觅得佳婿。再过几日,金明池开池盛会,是时京中各家麒麟子都会到场,到时候你帮淑嘉淑安挑一挑……不过宋家的宋浦就算了,他…朕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还不是给他的好女儿圆圆打算的!
不过梅贤妃能坐到四妃之位,显然不是没有城府之人,她也了解宣仁帝的性格,他既表现了愧疚,给了你台阶下,你就最好顺着台阶下来。
不然拂了他意,触怒了他,他即使当场不会发作,事后也会心生嫌隙。
宣仁帝还算是个脾气好的皇帝,尤其对待自己的女人,更是纵容。前提是别触了他的逆鳞。
谁是他的逆鳞?
他的好女儿圆圆算是其中之一。
“妾身在此先替淑嘉淑安谢过圣上。”
梅贤妃躬身行礼。
宣仁帝扶她起身,心中不禁更有些愧疚。原本不太上心的两个女儿的婚事,此时也正式被他记在心里。
又一想,除了圆圆、淑嘉淑安外,好像懿慧等人也到了年纪。这么一来,事情就有些多了,他得回去好好琢磨一番。
因为此事,宣仁帝并未留在化成殿用早膳,而是直接回了福宁殿。
待他走后,梅贤妃命宫人去请淑嘉淑安两位公主来。
淑嘉淑安来后,梅贤妃将方才发生之事提了提。
又嘱咐二人,是时要重视,不得任性坏了场面。
其实主要是嘱咐淑安的,淑嘉素来稳重,梅贤妃倒是不担心。
听完,淑安本就噘着的嘴,噘得更高了。
早在女儿来时,梅贤妃就看出异常,只是她没当回事,此时见小女儿这样的一副模样,不禁有些头疼地问怎么了。
淑嘉将之前来化成殿路上的事说了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淑安见不得元贞,一提到她就生气。
“你再是厌恶她,在你父皇面前也要学会遮掩,惹了她不就等于惹了你父皇,还想有好日子过?”
对小女儿,梅贤妃是教了又教的,可惜淑安不长记性,也是年纪小,城府不深,难免会和元贞起了冲突。
每次若生出什么事,还得梅贤妃全力帮着遮掩,为此她也是心力交瘁。
“与她交好的,都能多得你父皇两分待见。”
“就不提旁人,那安庆一个没娘不受待见之人,早年谁知道还有这么个公主,因为巴结上元贞,当了她的小尾巴,如今一应待遇俱有,内侍省、六尚局哪个敢刁难她?”
“自然不必说,还有那信王——”
“一个不受待见生下的皇子,他娘一卑贱宫婢,竟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惜在你父皇酒里下药,得了临幸。即使侥幸怀上龙子又如何,她可是彻彻底底触了你父皇的禁忌,为此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宣仁帝自诩风流多情,他女人众多,皇宫里一大堆不说,早年在宫外民间也还有几个红颜知己。
他若喜欢你,不用你主动,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你若是耍什么手段,那可是真真正正触了他的霉头。
“若不是因为巴结上元贞,那母子二人能有今日?如今也是水涨船高……”
这些话梅贤妃私下说过许多遍,淑安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娘,你做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娘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娘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梅贤妃说得苦口婆心。
“这么多年了,不服她受宠的人那么多,现在还有几个不低头?左不过她是个女儿家,马上就要出嫁了,你也快要择婿了,受不了她多少气。实在气不过,你就对她视而不见,多学学你姐姐,你若是能学得你姐姐几分,娘现在也不用操心。”
淑安瘪着嘴:“我知道了。”
“金明池盛会少不得她又要大出风头,到时候你别因为跟她怄气坏了场面……”
“行了,我知道了。”
似看出女儿敷衍,梅贤妃叹了口气,换了话题。
“娘虽为你和你姐姐打听多时,到底不够全面,等到开池盛会那几日,你和你姐姐多看看,若有看中之人,表面不可妄然行事,私底下我母女三人再商量商量。对了,还有那宋家的宋浦……”
明显听出阿娘的迟疑,淑安和淑嘉都看了过来。
梅贤妃脸上难掩晦涩:“那宋家四郎就算了,那是你父皇为元贞打算的,不管最后成不成,你们最好别妄动念头……”
一听这话,淑安顿时勃然大怒。
“又是她萧圆圆!”
她一脚踢开脚边的棉墩子,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宫人们拦都没拦住。
见淑嘉随后跟了过去,梅贤妃这才捂着心口倒在榻上道:“这祖宗真是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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