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成为钢琴家是许沐子的天赋不足, 但只是在酒店做钢琴师工作,以她的能力,还是能够胜任的。
试用期只持续了两天,经理找到许沐子,谈了长期合作的问题。
兼职也有好处。
反正她每天也要练琴的,客人少的时候,可以自选曲目去弹。
又能练琴又能赚钱,不提辛苦,还是挺不错的。
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半,节假日可能需要加班到夜里十二点。
会有一笔额外的加班费用。
邓昀一直静静地听着许沐子讲述,听她的苦中作乐。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生出些韧劲,聊天时想到值得高兴的事情,眼睛都亮了些。
她说,有段时间,一位老人住在她工作的酒店里住下。每天下午,老人都会坐在钢琴不远处的休息椅上听几首曲子。
老人出手阔绰,她收到过很多次小费,退房时还收到过老人在前台给她留下纸条:
“Your zest for life is contagious.”
许沐子坐在邓昀房间的沙发上,无意识地摆弄着手指上的按摩器,弹簧状金属环来来回回滚过指关节。
邓昀始终在看着许沐子,目光灼灼,随着她的小动作把视线落到她手上。
片刻后,他关心地问她:“手严重么?”
许沐子心跳漏掉一拍,摇摇头:“不严重,小毛病了,我同学很多都有的。”
“还是劳损?”
“嗯,劳损和腱鞘炎。”
平时还好,练琴六小时以内只会产生酸胀。
超过六小时,尤其到八小时以上,或者遇见阴雨天,才会严重些。
许沐子想,这些就不用告诉邓昀了吧。
邓昀向他右侧看过,有一瞬的思考,似是在问他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你爸妈,他们还好么?”
许沐子琢磨着邓昀那一瞬的神情,短暂沉默,然后才乐观地回答。
过去她一直觉得爸妈喝酒、熬夜次数太多,健康的运动又太少,对身体肯定不好。
没钱之后,酒局和应酬没了,爸妈不得不自己动手做家务。
步行去周围市场买菜、扫码路边的自行车去谈事情......
“感觉现在这种生活,我爸妈的身体都变健康了许多。”
她说现在家里情况有所好转,最近爸妈他们心情也算不错。
许沐子一直认为,投资失败那件事,她爸妈的责任更大些。
提起来心中有愧,但她还是问了:“邓昀,你爸妈现在怎么样?”
邓昀说:“还不错,和你家情况差不多。”
着装方面,邓昀和过去一样,身上没有特别明显的LOGO。
许沐子只能从他住的房型和手机、电脑这类物品上判断。之前就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应该是不需要太过担心的。
但听说邓昀家里生意也有转机,她还是由衷地为他家感到高兴。
只是,他们在聊的,虽然都是些关于生活、关于长辈们的正经事,对视中也还是掺了些说不清的情愫。
彼此不言不语地沉默下来时,隐晦的暗昧尤为突出。
好像空气里勾着丝丝缕缕的蛛网,无形网住心魄,牵得人神不守舍。
许沐子胸口起伏:“那......你呢?”
邓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指哪方面?”
“......就,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事业还可以,身体也不错,感情不太顺利。”
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感情不太顺利?
难道邓昀是在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她是可以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
等等......
许沐子,你醒醒!你在想什么鬼的趁虚而入!
原来邓昀有“感情”。
许沐子感到失落,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装不在意:“你感情怎么不太顺利了?”
“你觉得呢?”
“你是......快要被甩了吗?”
邓昀忽然笑了,像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第二次这么问我了吧?”
许沐子恍惚间想起来,上次她从邓昀家把墨伽洛斯的纪念品冰箱贴拿走前,确实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怎么她总能赶上他感情不顺利的时候?
不过,这种旧事重提,总觉得彼此间有些亲昵。
窗外又炸起一声惊雷,震天动地,他们同时往窗外看了一眼。
暴雨如注,雨水重重砸在玻璃上,万物模糊。
天气恶劣,狂风怒号着呼啸而过,粗壮的树干紧拽着疯狂摇摆的蓬乱树冠。
这个时候客栈停电了,房间霎时陷入黑暗。
许沐子原本坐着的沙发靠近落地灯光源,突如其来的黑暗令她感到紧张,眼睛无法适应,什么都看不见。
她本能地站起来,伸手向邓昀那边摸索。
手在空气中探到第二下时,许沐子的手腕被邓昀握住。
他说:“害怕么。”
害怕倒是并没有,陷入黑暗的紧张只有瞬息,还不如被邓昀握住手腕来的强烈。
邓昀不仅仅握了许沐子的手腕,他的手指滑过她的掌心,勾缠过她戴着金属圈的食指,改成十指相扣的牵手。
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带她往房间储物柜的方向走去。
十几秒钟的适应时间过后,许沐子开始能看清一些周遭的物品轮廓,也能看清邓昀走在前面的高大背影。
他的肩很宽,令人很有安全感。
他走到柜子旁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几样东西出来,放在桌面上。
无论是拆纸盒还是擦动打火机的滚轮,他都是单手完成的。
火苗跳跃着燃起,邓昀对接着火焰,点燃香薰蜡烛上的捻芯。
自始至终,邓昀都没有松开过许沐子的手。
许沐子心跳怦然地被邓昀牵着。
她的注意力都在手上,完全没有想过,只打算来客栈住一个多星期的普通住客,为什么随身物品齐全到,连香薰蜡烛都有带着。
许沐子想着,自己刚才的问题应该没问错。
肯定是这样,邓昀如果不是快要被甩了,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呢。
邓昀扣上打火机的金属盖子,按灭手里的幽幽火苗,他把黑色玻璃盒的香薰蜡烛端在手里,转头看向许沐子。
火光轻盈,熠熠地映在邓昀的瞳孔里。
他回到刚才的话题:“没有快要被甩。”
许沐子怔着反应了一下,很快又听见邓昀补充着说:“因为没有女朋友。”
空调暖风柔柔地吹动着烛光,烛光乱晃,像许沐子乱跳的心脏。
她看着他,如同呓语:“那你上一次有女朋友,是什么时候?”
有人敲门,节奏急促。
邓昀把蜡烛递给许沐子,依然牵着她的手过去开门。
房门打开,夏夏站在门口急急地喊:“老......”
看见许沐子的时候,夏夏差点咬到舌尖,在许沐子不解的目光里,生生改口:“老邓!”
刚才的问题被打断,许沐子想,这几年,邓昀总归是会有些感情经历的吧。
这个人双标的很。
和男生就各种不熟,不爱接触,每次瞧见人家邢彭杰就淡着一张脸。
和女生倒是蛮聊得来的。
之前的西服美女是这样。
到夏夏这里,才一个星期就混熟了,人家小姑娘还叫他“老邓”呢。
夏夏手里提着应急照明灯盏:“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客栈都停电了。已经给有关部门打过电话,外面风雨太大,工作人员说没办法现在赶过来排查......”
情况有些紧急,客栈里有些住客来前台找夏夏问过胶带。
可能是想要学习南方台风来临前的防范措施,用胶带在大片的玻璃窗上贴成“米”字。
但这会儿风已经很大了,离玻璃窗太近有一定的危险。
夏夏负责全客栈住客的安全,分身乏术,是过来请邓昀帮忙的。
许沐子在夏夏说明情况时,把手从邓昀手里抽出来。
她说:“那我也下去帮忙吧。”
夏夏犹豫地看了邓昀一眼,才开口:“那麻烦许小姐帮忙去前台守着座机,有住客打电话就告诉他们锁好门窗,千万不要出门。”
他们三个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邓昀问:“确定住客都在客栈?有没有还在外面的?”
“还不确定......”
现在要保证住客都在客栈里,有些房间住的是男性客人,夏夏不方便,邓昀跟着去楼上敲门询问了。
在分道扬镳前,他又拉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说过一句话。
“没有上次。”
没有上次?
邓昀没有过女朋友吗?
许沐子对着火光摇曳的香薰蜡烛,独自守在狂风暴雨笼罩的一楼公共区域。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发呆。
如夏夏所说,果真有住客在这种极端天气里慌了手脚,打电话来询问。
铃声打断许沐子的怔忡。
她接起座机,学着夏夏的语气,对着前台的安全提示语细细叮嘱住客,并告知对方,马上会有工作人员上楼敲门,有什么需要可以和工作人员沟通。
座机电话还没接听完,许沐子放在前台桌面上的手机连着响了几声。
屏幕在昏暗环境里莹莹亮起,有陌生号码发来信息——
“谢谢说早了。”
“我没有那么好心,以前做的那些也都有目的。”
“许沐子,我是在勾引你。”
三条信息,尤其最后一条,内容不足十个字, 却杀伤力极大。
电话另一边的住客已经挂断,许沐子紧握着接连忙音的听筒, 盯着手机屏幕瞧。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香薰蜡烛上灼烧的火焰燎过一下, 胸口滚烫。
火舌纠缠,丝丝缕缕点燃,又炸起灿烂烟花。
座机电话铃声很快又响起, 电话里的人询问许沐子, 客栈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供电。
许沐子把夏夏说过的那套说辞答一遍,对方不满地嘀咕着,又无可奈何, 最后说手机没电了, 需要工作人员送应急灯, 然后挂断电话。
许沐子拿起手机,一时间不知道该给邓昀回复什么好。
家里破产过后,总能接到奇怪的劝贷电话,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骚扰,他们都换过手机号码。
她打下“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想了想,删掉, 重新打下“你真的没谈过女朋友吗”,删掉, 又打“待会儿见面再说”, 又删掉......
最后,她在跳动的烛光里发了这句话过去——
“转告夏夏, 309要应急灯盏。”
邓昀也没有纠结许沐子在对话内容上的转变,很快回复她一个“好”字,没再说别的。
之后许沐子又接到过一通座机电话,难免有所抱怨,她也用客服的语气应对了,跑着给住客送过一杯驱寒热饮。
天气糟糕透了。
像有位身披狂风暴雨的巨人,不断拍打一楼的玻璃门窗,很多花草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在国外读书时,许沐子遇见过这样恶劣的暴雨天气。
她和住客沟通时的语气和用词,也不全是来自和夏夏的学习,也有在酒店弹琴时,受酒店工作人员耳濡目染的影响。
那次,许沐子被暴雨困在兼职钢琴师的酒店,反正她也走不掉,为了安抚客人情绪,经理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加班。
她给坐在酒店咖啡厅的客人们弹琴到凌晨,在前台员工休息室浅浅眯过一觉,到清晨雨停,才离开酒店回到学校。
那段时间还发生过一件事。
学校筹备校庆活动,邀请了毕业于音乐学院的名人校友回来参加演出。
许沐子在争取与优秀前辈合作的机会。
她回宿舍简单收拾过自己,随便吃了几块粗粮饼干,垫了垫肚子,又跑去琴房练琴。
去琴房的路上,遇见天赋比她好、为人傲慢的同学。
同学问:“Shirley,听说你也报名了校庆活动?”
许沐子点头。
同学笑得极其夸张:“你该不会是希望,那些有名的前辈们回来,和你这个满身土豆味道的女孩同台演出吧?”
因为钱紧,许沐子经常会在合租公寓里煎蛋和煎土豆。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
而且,以前发生类似事情时,邓昀曾告诉过许沐子,无论她天赋是否出众,能定义她的只有她自己,其他人无权评判。
他说:“再有人嘴欠,骂回去。”
许沐子淡淡瞥同学一眼:“所以,他们会喜欢和满身烟酒味道的女孩合作?”
那次校庆的演出机会,最终是许沐子争取到的。
至于那位傲慢的同学,因为酗酒,在预选节目比赛时频频出错,被老教授批评不够尊重音乐。
许沐子想,刚才忆往昔时没发挥好,应该把这件事拎出来给邓昀讲讲的。
还应该讲讲,她和她学小提琴表演专业的同学同台、在当地有名的音乐节上表演的事情。
耳后的蚊虫叮咬处不舒服,大概是时间久了,之前涂的药膏已经失效。
前台有提供给住客自取的青草膏,许沐子见邢彭杰用过,她找到玻璃小瓶,拆了支棉签。
有小孩子的哭声从楼梯方向传来,像惊雷,太过突然,许沐子动作一抖,棉签掉在地上,只能捡起来丢掉,再重新拆一根出来。
她撕开塑料包装,在烛光照亮的范围里四处巡视找镜子时,手机收到群消息。
是组织小酌局面对面建的临时群聊。
有住客发了张照片在群里,许沐子点开,看见邓昀。
群里有人说:
“被小孩哭声吵醒,开门就看见这哥们在帮忙哄孩子。”
有人跟着说:
“牛逼,雷声你都没醒,小孩给你哭醒了?”
“帅哥挺有爱,但小孩家长呢,这天气敢放孩子乱跑?”
也有人在说:
“夏夏小姐姐好像忙不过来,睡不着的兄弟出来帮个忙吧,检查门窗什么的。”
他们的讨论,许沐子完全没看进去,匆匆扫过一眼,又点开那张照片。
邓昀蹲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手里拿着提灯,正在哄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是被雷声吓哭的,嘴张得巨大,哭的一点形象不剩,几乎能看见嗓子眼了。
邓昀被灯光照亮的侧脸,神情十分温柔,伸手在揉小女孩的头发。
他安慰人时,好像是会揉头发的。
许沐子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甚至能够分辨出,邓昀短袖背后有几道布料褶皱。那是他们刚才激吻的时候,被她抓出来的。
她放大看了看,脸红了,直到一抹暗影投在前台桌面,才猛一回神。
邓昀已经回来了:“看什么呢?”
许沐子脸皮更烫,匆忙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不肯承认:“没看什么。”
下一句就自爆了,“那个孩子呢,哄好了?”
“没哄好,被家长抱回房间了。”
邓昀这样说着,目光落在许沐子手上。
许沐子没找到镜子,手里还捏着一根刚拆好的棉签。
青草膏拧开瓶盖放在蜡烛旁,草药香混合着淡雅的植物香薰,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许沐子本来想要调侃邓昀的。
她想说,以前在游乐场给小孩子们买棉花糖的劲儿呢?不是对小孩子特别有办法么?还和人家约打水漂比赛......
可是,她被他看得喉咙发紧,捏棉签的指尖更用力了些。
邓昀问:“不舒服了?”
“嗯,之前在放映室被蚊子......”
许沐子话没说完,因为邓昀抽走了她手里的那支棉签。
他用棉签在玻璃瓶里挖取一块草药膏体,对她说了句:“过来。”
她偏着头靠近,感受到棉签触在耳后皮肤上的轻微摩擦。
棉签在打圈,清凉感蔓延开,耳侧皮肤敏感,总有半分说不清的痒凝在心尖尖上。
邓昀的那盏照明灯,应该是送给309或者其他住客用了。
一楼公共区域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香薰蜡烛跳跃着的火苗照明。
火苗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影子带着虚虚的深灰色毛边。
他拿着棉签的手和她头部的暗影重叠,只有手臂微动,像他在抚摸她的脸侧,也像下一秒就要托着她的脸吻过来。
“你手机一直在响,不用看?”
“......是群消息。”
许沐子答完,棉签打着圈涂抹的触感,倏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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