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时候,因为邓昀曾说起过“生日礼物”这个话题,许沐子心里总有些隐隐的期盼。
她预感他不会用这件事和她玩笑,也预感自己会收到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到六月八日那天,许沐子手机关机,随其他参赛选手一同入场。
这次比赛前,她只是有些失眠,没再出现神经性疼痛的症状,比赛当天也还算顺利。
等许沐子结束弹奏,再次拿到自己的手机,长按开机,查看过为数不多的未读信息,却感到非常困惑。
国内时间比她所在的城市早十二个小时,她早该收到各方生日祝福。
但没有,没有邓昀的。
那些暴发户叔叔阿姨家的同辈们,没有发来也很正常,怎么连她爸妈和其他亲戚也把她的生日忘记了?
许沐子心里很慌。
她先拨了电话给妈妈,无人接听;再拨电话给爸爸,忙音久到几乎要自动挂断,终于有人接起电话。
许沐子爸爸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温柔:“是沐沐呀,怎么有空打电话给爸爸,今天课不多吗?”
从许沐子上初中之后,许沐子爸爸都没再叫过她沐沐了,说她是大姑娘了,一直和妈妈一样叫她沐子的......
电话背景音很嘈杂,像市场,乱哄哄的。
许沐子说了给妈妈打电话没有人接听的事情,许沐子爸爸说他们在外面,忙着和人谈生意,可能她妈妈手机静音了,才没听到。
“家里没什么事吗?”
“你这孩子,能有什么事,好好上课,爸爸要去谈生意了,有时间再联系你。”
电话挂断,许沐子爸爸没有提起她的生日,也没有问起她的比赛。
这太怪了。
很久以前许沐子就开始计划,打算在比赛结束后回国待半个月。
刚好在比赛当天就有回国的直飞航班,不需要中转,她带了行李箱寄存,离开考场可以直接去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许沐子始终难以安心,总觉得爸妈有事情在瞒她。
在机场托运行李时,她才突然想起什么。
点开APP去查看银行卡的收支明细,发现上个月爸妈没有给她转过生活费。
登机前,许沐子给走动得比较近的亲戚打过电话,没人接听,只好把电话打给邓昀。
这种时候,已经顾不上问邓昀,为什么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说。
邓昀那边接起电话,许沐子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主心骨,松了口气,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原委都说给他听。
“邓昀,我感觉家里出了什么事,好担心,我已经在排队登机了,你在家么,方便帮我问问邓叔叔他们,我爸妈是不是生病了?”
邓昀声音依然很稳:“别急,他们没生病。”
那天深夜,许沐子落地国内机场。
将近十六个小时的航程令她有些累,她推着两个大行李箱从出口走出来,却在人群之外,意外地看见来接机的邓昀,然后,她慌里慌张地扯掉了头上毛茸茸的大眼仔发带。
邓昀没有调侃许沐子的绿色发带。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双臂搭在护栏上,把手机收回裤子口袋里,对她略略抬了下手。
“你怎么知道我几点到的?”
“网上查了你的航班信息。”
那天,许沐子坐进邓昀的车子里。
足足等了半分钟,也没等到他系安全带和发动车子的动作。
她困惑地偏头看他:“我们不走吗?”
邓昀舔了下嘴唇,很正色地开口:“爸妈们的投资出了些问题,我想,你应该先知道些事情,做个心里准备,再送你回家。”
那年许沐子的爸爸妈妈一直都很高调,过年时,他们还给亲戚炫耀过和几位知名演员的合影。
许沐子听到过,爸妈憧憬着要把小别墅换成有几百平大花园的豪华别墅,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家里会突然负债。
“怎么会呢......”
“还记得那位姓陈的阿姨么?”
邓昀说,姓陈的阿姨是做房产销售的,早期带着他爸妈和奶奶看别墅的,就是陈阿姨。
最初,邓昀发现长辈们在张罗估价、卖房,也以为他们是赚了钱,想要换房。
但事情总透露着诡异。
开学后,邓昀每周末回家,终于发现他爸妈把房子抵押做了贷款。
几位长辈不知道受什么人撺掇,接触到了影视行业的投资,他们那个生意联盟共同凑钱,花费几千万的高价投资了某部电视剧。
制作方打着各类花销的旗号,在中间赚的盆满钵满,做出来的垃圾却无处可买,最终以不到五百万的低价卖出去。
许沐子哭了很久,问邓昀:“我爸妈到底欠了多少钱。”
“我也不清楚,可能需要你自己去问问,比我家应该是少些的。”
“那你家呢。”
“八位数吧,具体的还没问到。”
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压垮许沐子,之前她卡里存着攒起来的十几万比赛奖金,还被堂姐称为小富婆。
现在呢?
她的钱杯水车薪,恐怕连学费都难以负担。
那天凌晨一点多钟,许沐子回到家,家里灯火通明。
以前见过的陈阿姨站在堆满各类物品的客厅,举着手机,对视频里气焰嚣张的某位新兴爆发户介绍:“您看这几款家居,都是西洋古董,市面上很难买到的......”
许沐子看见哭肿了眼睛的妈妈。
妈妈把一套陶瓷器皿搬出来,在身后碰了碰陈阿姨,动作里带着小心和讨好。
陈阿姨挂断视频,摇头:“不行啊姐姐,人家不肯再加钱了。您也知道,肯来买这边别墅的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讲究风水,打听到您家是这种情况,还愿意出钱买都不错了......”
许沐子不敢想象,如果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孤身回到家里,撞见这番场景,会不会直接崩溃掉。
幸好有邓昀。
眼下他比她困境更重,却帮她擦过眼泪、安慰地揉过她的头发:“他们没有想不开,已经是万幸。钱没了还能再赚,总能找到办法。”
邓昀的语气太过笃定,所以她也愿意相信,他那句“总能找到办法”是真话。
......
吹风机把浴袍袖口烘烤得滚烫,许沐子指尖被烫了一下,惊得回神。
她走出洗手间。
外面黑云压城,下午两点多钟,天色却像是深夜般阴沉昏暗。
风把露台上的绿植吹成平行的斜线,雨水凶狠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房间里没有开主照明灯,阳台玻璃门边立着一盏中古风格的落地灯。
邓昀坐在电脑前,已经没在通话了,但依然敲着许沐子看不懂的代码。
房间门没关,走廊里有人趿拉着拖鞋路过。
许沐子回头看过一眼,是陌生住客。
邓昀认真工作时微蹙眉心,完全没有留意到门口的动静。
邓昀皱眉的样子,让许沐子想到听到噩耗那天晚上。
汽车驶入别墅区前,她终于擦干眼泪,问:“邓昀,你忘记我生日,也是因为这些变故么?”
当时邓昀皱过眉,表情像在思考。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许沐子没有离开邓昀的房间。
她还是决定要和他说点什么,没坐他的床,只坐到门口的换鞋凳上,想等他忙完。
邓昀是在半个多小时后才有动作的,揉着脖颈拨出去个电话,对电话里的人简单交代过两句,而后撕掉笔记本电脑上的便利贴,团了团,丢进脚边垃圾桶里,挂断电话的同时也关掉电脑。
他起身,看见许沐子,略感意外。
许沐子也跟着起身:“我想......找你谈谈。”
“谈什么?”
要感谢那件礼服,但又不能暧昧地直接提起。
毕竟他们都知道,他送她那件礼物,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许沐子兜着圈子,一连串提了很多过去邓昀对她的帮助。
比如,感谢邓昀那时候愿意陪着她去疯、陪着她叛逆,感谢邓昀去国外看她,感谢邓昀去接机时对她说过的那些安慰......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谢谢”。
这些话说出来,在邓昀听来,像是在发表赛后感言,也像道别。
外面炸了一声闷雷,整栋客栈仿佛都跟着晃动。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许沐子的话,邓昀也是在这个时候,捏着眉心,问她:“你是来和我谈这些的?”
“嗯,还有一件事要谢谢你......”
走廊里传来电梯运行的声音,邓昀背对着闪电刺眼的光芒,声音很沉地叫她:“许沐子。”
许沐子抱着厚浴袍,停住口中的话。
他看了眼敞开着的房门:“我现在心情一般,不想继续谈了。”
许沐子感觉到邓昀心情差,也感觉到邓昀很想让她走。
但她还没引到正题呢,如果错过这次,不知道会不会再有勇气,所以有些执拗地继续说:“你再等我一下,只需要两分钟,说完这件事我就走。”
邓昀盯着许沐子:“不走是吧,非要现在谈,是吧?”
他没等她的回答,把房间门关上了。
“砰”,屋子里少了过廊灯光的照明,只剩下窗边那盏落地灯徒劳地散逸着微弱的光线。
邓昀走到许沐子面前,忽然抬手扣住她的后颈,垂头吻了她。
窗外电闪雷鸣, 房间里伴着轰隆隆的声响,忽明忽暗。
这间房比许沐子那边大太多,空间宽敞, 但邓昀温热的掌心压在许沐子的后颈上,把她堵在整间房空间最逼仄的玄关里。
他只吻了她一下。
结束这个吻时, 邓昀的眉心是蹙着的, 垂了一双情绪翻涌的眼睛,深深盯着许沐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把许沐子给亲懵了, 之前脑子里精密盘算着的、准备要说的内容通通化为泡沫。
她的睫毛在颤, 呼吸也很乱,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只能怔怔地回看他。
过去他们接吻时, 邓昀眼里总是带着些游刃有余的笑意。
今天不太一样。
他有点凶, 也有点燥, 正以一种思考的样子眯着眼睛,像要看穿她,更强势也更欲。
他们目光胶着, 沉默地对视过十几秒后,邓昀放在许沐子脖颈上的手动了, 他的拇指在她皮肤上游走,指腹暧昧地摩挲着她颈部跳动着的动脉。
许沐子抿着唇, 没有躲开。
她被邓昀抚到脖颈的敏感处,白皙的肤色里浮起一层浅浅的岱赭, 整个人轻轻一颤。
邓昀在许沐子发抖时, 偏头靠近,近到鼻尖几乎相触、唇齿间的温热气息扑到她的唇珠上, 他却停下来。
房间里门窗紧闭,暖风空调卖力地工作着,几乎把这方空间里的氧气蒸得灼烧起来。
他们的呼吸像缺少氧气,急促、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邓昀近乎恐吓地问许沐子:“现在知道我心情有多一般了?”
许沐子没吭声。
“为什么不躲?”
许沐子一脸茫然,看起来非常无辜,反应很慢地摇头:“我不知道......”
是在说,不知道他要吻她,一时间躲不开?
还是说,她彻底懵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些问题,许沐子本人也没想清楚。
邓昀依然是皱眉盯着她看,好像轻叹过一声,又重新吻下来。
许沐子心跳很快,本能地张开唇,踮起脚,丢掉怀里带着吹风机暖风余温的厚浴袍,凭借身体记忆,熟练地抱住邓昀的脖颈。
浴袍口袋里揣着她两年多未换的旧手机,携着落后于市面新款的重量,闷声落在地板上。
他们对此亳无察觉,呼吸沉重地纠缠着,亲吻着对方。
这个吻太过刺激,令人沉溺且失控。
许沐子身上只穿了一条拉链在背后的连衣裙,邓昀手指灵活地把她背后的拉链滑下去。
发髻上挽着丝绸质地的发绳,原本就很松,发丝在他们的激吻中不断垂落。
最终发绳掉在地上那件浴袍上,许沐子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瞬间散落,披在肩头。
邓昀拨开顺滑的发丝,也拨开她的肩带。
许沐子抖得厉害,紧张得像回到大一寒假尝试初吻的那晚。
她捂着连衣裙上身的布料,依赖地呢喃:“邓昀。”
邓昀停下来。
看上去情绪没比刚才平静多少,依然像压着火气,却没有继续再做什么,帮她把衣带拉回肩上:“还打算谢我什么,继续谈?”
许沐子脑仁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混沌地想,她是要和他谈什么来着?
对了,是礼服。
许沐子是在去年年底收到礼服的。
收到时,盒子外面的包装纸沾着一大块油污,缎带蝴蝶结也松散开,只剩下里面的死结。
去年年底,消沉了许久的爸妈终于得到些新的商机。
他们频繁出去应酬过几次,容光焕发地在餐桌上谈起,说通过某位贵人介绍,他们有了新的供货渠道,应该能赚点钱。
关于那位贵人,爸妈当时没细说,许沐子也没想着过问。
她谨慎地提醒他们,小心再被骗。
言语中不留神的“再”字,戳痛了许沐子爸爸的自尊心,闷声不响许久。
人生很现实,他们欠债时,亲戚、老朋友们都要躲得远远的,冷眼旁观,生怕他们开口要借钱。
当许沐子家的欠债快要还清,并且又展现出能赚些小钱的某种征兆,这些人又开始恢复和她家之间的走动。
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在过年期间,许沐子见到许久不来往的一家子旧熟人。
过去总是在巴结他们几家,想让联盟有什么好事带上他家。现在恢复来往,还是那套类似的说辞,“老许啊,要是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带带我们啊”。
那家晚辈比许沐子大两岁,和邓昀同龄,也是在国外读书,学校离她不算远,只不过他们之间没什么往来。
见面后,男生笑盈盈地和许沐子寒暄,还对她说了新年快乐,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许沐子静默地想起,家里出事后,她回学校想尽各种办法联系能赚到钱的路子。
常听那家人说儿子勤工俭学,她也给男生发信息求助过,想咨询兼职问题,信息发出去,她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被对方删除。
大年初五,男生一家又去她家里做客。
趁着长辈们谈事情,男生把许沐子叫到外面,从车子后备箱捧出一个非常大的礼盒。
很旧,连蝴蝶结都散开了,像积压很久的旧物。
许沐子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直到男生避开她探询的目光,摸着鼻尖,讪讪地吐出邓昀的名字。
那是很久以前,邓昀送给许沐子的生日礼物。
因为忙着准备申请国外读研相关材料、和朋友研究创业,邓昀没能抽出时间亲自跑国外,托和许沐子在同一城市的这个男生帮忙,代他把生日礼物转交给许沐子。
为什么时隔那么久,许沐子才收到?
仔细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症结,大概是在邓昀把礼物交给男生之后,他们几家陆续传出破产、负债累累的消息。
男生选择避嫌,删除了他们的联系方式,礼物的事情也不再帮忙。
男生忘了以前家里长辈对邓昀爸妈的恭维和讨好,竟然这样说——
“我也是替你着想,谁知道邓昀送你礼物是什么意思?”
“他家欠那么多钱呢,比你家当时可惨多了,本来就不是本地人,房子和车子都卖了,爸妈也跑去南方什么地方打工,和他联系能有什么好事?”
“你要是不稀罕要,直接丢了也行,不过,我把这东西给你的事情,可千万别和长辈说啊。”
也许是见许沐子没有要丢掉的意思,男生特别好意思地邀功:“好歹也帮你保存了两三年呢,不和我说谢谢吗?”
许沐子勉强抱住近一米高的大礼盒,最终还是对男生说了声“谢谢”。
搬出别墅后,他们租住的房子不大,许沐子常年在国外,卧室里被爸妈塞了很多杂物。
她把礼盒放在地板上,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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