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清宁服侍着四阿哥来到桌前,见四阿哥高深莫测的盯着膳点,仍旧没有想用膳的意思。
怎么?训完人了还不饿,可她这个被训的可还没吃饱呢。
耿清宁只能客气的招呼起来,“是不是这锅子太素了?要不再使唤人去多叫些您爱吃的?”
太素了?
四阿哥仔细分辨着锅里的东西,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黄色的是豆芽,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任何荤腥,俱是些冬日里常见的素菜。
只是这素锅子香味也太勾人了些,让人有些生疑。
苏培盛自刚才闻着味儿,便就让小全子去膳房领了刘太监过来。
因着在主子爷面前说话,刘太监激动的舌头都快捋不直了,只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他道,“其实都是耿主子的主意,拿昆布和白萝卜、豆芽熬的高汤,奴才只是放了秘制的干蘑菇粉提味儿,至于那些荤腥之物,奴才时刻谨记着耿主子的交代,自是半分都不敢放的”。
怪不得是多疑著称的雍正帝,原来是怀疑她在这里面动了手脚。
耿清宁心中翻了个白眼,在现代的时候,红烧牛肉面也不见得有牛肉,老婆饼里面也没有老婆,闻起来香的东西,也不见得必须是肉才行,这不过是模仿了现代的关东煮而已。
还记得以前放学的时候,校门口的关东煮和麻辣泡烤那可是能香飘十里,吸引无数学子的美味,只不过,以前那些都是科技,现下虽然香味稍差一些,但提鲜的东西都是纯天然的,吃起来既健康又美味。
耿清宁亲自夹了一块冻豆腐给四阿哥,“快尝尝吧,冬日里冷,吃点‘素’锅子暖暖身子”。
她甚至还有意在‘素’字上加了重音,四阿哥小气鬼,哼,有本事别吃这些好吃的,全都留给她一个人。
四阿哥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锅子架在炭火上咕噜咕噜的翻滚着,碗里的菜品还冒着热气,还未吃到嘴里,便能闻到勾人的香气,他慢条斯理的夹起碗中的豆腐,细细品尝了一番,鲜、甜、嫩、香。
原来,在兰院,素食也可如此不同。
现在想来,刚才应当是他误会了,耿氏与陈嬷嬷只是在用素锅子而已。
不仅如此,他抬眼看身边人,她穿着一身素青的旗袍,用的皮子也是白色的,手腕发间亦无其他装饰,只有一支素银簪子松松的挽起头发。
还有刚才的佛经,她明知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争辩,还愿意抄写佛经为弘晖祈福。
唉,四阿哥不由得从胸肺中叹出一口气。
件件桩桩,怎能不让人心尖微麻,心中微烫。
既如此,偏疼她三分又如何。
一旁的耿清宁专注的跟碗里的冻豆腐奋战着,吸满了汤汁的冻豆腐放在蘸料里滚上一圈,裹上喷香的青蒜苗和酱汁,咬上一口立刻爆汁,耿清宁烫到舌尖都不舍得吐出来。
至于蒜苗,虽说吃了嘴里有味儿,但反正四阿哥服丧不会留宿,她毋需太过在意形象。
而且,估计是知道了四阿哥在兰院的消息,膳房又进了好些稀罕的菜品,像是羊肚菌、竹荪之类的东西,放进锅子里又增添了不少风味,吃起来倒更像是菌汤锅的味道。
在现代的时候,她就喜欢这个味道,平日吃火锅不是三鲜鸳鸯便是菌汤鸳鸯,如今这个菌汤锅里放的都是野生的那些菌子,吃起来风味更足,鲜味更浓,便是只烫素菜也好吃极了。
耿清宁正埋首认真吃着呢,听见身边好像传来了一声叹息,她放下刚捞出来的青笋,四下一看,原是四阿哥正盯着她叹气。
悄悄护住了碗里仅剩的几片青笋,耿清宁讪笑着另夹了一筷子白菜给四阿哥,主要是青笋有点稀罕,平日她的分例可没有,而且青笋放在菌汤锅里煮的面面的,吃起来还带有一丝特殊的清香,她是真的舍不得给别人。
白菜好,白菜性平,味甘,可清热除烦、通利肠胃、补中消食····反正白菜的好处说不完,他多吃些白菜准没错。
用了晚点本来是帐内消食的时光,但现下特殊情况,二人都默契的去了书房,一个站着写字,一个歪在贵妃榻上看阅读器,两个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却极为和谐。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极轻的翻书声,火盆中的炭火静静燃烧,有小火苗轻轻舔舐着紫砂壶的壶底,屋子里满是果子和红茶的香气。
万物如此奇妙,四阿哥看着旁边贵妃榻上的人,水果和茶本来是两种毫不相关的物件,如今却融合的极为恰当,甚至有相辅相成之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甚是奇妙,耿氏这般懒散的人,明明和他的性子千差万别,相处起来却分外舒服自在,他们两个岂不是也像这水果与茶一般。
四阿哥学着她的模样,用一个怪模怪样的银叉子将杯底的水果捞起来吃了。
嗯,香甜多汁,沁人心扉。
同人一般。
耿清宁扔下手中阅读器,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四阿哥身边,他怎么能喝的这么快,小说还没看一半呢,这果茶竟然快见底了。
见她连书都不看,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身边凑,四阿哥心中微热,他俩果然是心有灵犀之人。
只是,茶壶不知不觉间就见了底,西洋钟的指针也走了好多圈,等苏培盛过来提醒时辰的时候,四阿哥还有些意犹未竟。
头一次,他对这里产生了类似于不舍的情绪。
他确实不想离开。
像是察觉到四阿哥的视线, 耿清宁抬起头对着他莞尔一笑。
许是贝勒府的风水养人,耿氏好似更美了些,眼神光亮, 肌肤胜雪, 容色绝丽到让一旁的烛光都黯然失色。
但四阿哥觉着,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浑身上下透露的一股子特殊的劲儿。
仿佛任何时候, 她都是这般的鲜活。
四阿哥略看了一会, 纵使心中难舍,亦起身去了前院, 这般鲜活康健的人,不可再因为他这个遭上天厌弃之人折损了, 最好能长长久久的陪在他身边才好。
见四阿哥终于走了,耿清宁才得以打着呵欠烫脚净面,卷王皇帝又来卷她这个侍妾了,都将近十一点了, 卷王还有精神看书学习, 她这个咸鱼虽困的不得了, 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万幸,她会咸鱼必备技能——摸鱼大法。
说来也是奇怪,在四阿哥身边看小说都好像格外好看一些,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带薪摸鱼的快乐?
没错, 就是带薪, 刚才快落锁之前, 全公公带着一群小太监送来好些布料皮子,都是又素静又好看的颜色, 无论是拿来做衣裳,还是赏给下人都相当体面。
最关键的是, 四阿哥竟然还差人送来了一小盒银子,有花生、葫芦、金鱼等各色各样吉祥寓意的形状,用来赏人既体面又实惠。
耿清宁当即便决定,今年兰院的年终奖就从这个盒子里出,只要在兰院伺候的,人人都有,还有小贵子的师傅程太监,于进忠的弟弟张德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有。
别的不说,兰院今年绝对可以过个肥年。
葡萄喜气洋洋的将东西收进库房里,而苏培盛却拢着袖子跟在四阿哥身后,他还是想不明白,主子爷既然舍不得耿主子,为何不直接留宿兰院,若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不做那事不就行了。
耿主子也是,也不知道留一留人,等三年抱上两个大胖小子,不就让主子爷忘了大阿哥,虽说这话有些难听,但理还真就是这个理儿,人总得往前看,不能一直念着下面的人,否则,被活人牵盼住的大阿哥如何才能往生。
不过,主子的事儿,他一个下人搞不明白也是常理,苏培盛弯着腰,跟得更紧了些。
离过年已经越来越近了,四阿哥和福晋开始频繁的进宫领宴,只是任谁见了四福晋也得道一声‘保重’,无他,实在是太瘦了些。
马车里,四阿哥凝视着这个相伴多年的妻子,好像已经记不清她当年进府的模样,只能瞧见庄严稳重的皇子福晋礼服里,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在随车晃悠,她的眼睛也好似失去了光彩,若没有人和她说话,便直勾勾的盯着一处,看久了竟觉得有些吓人。
四阿哥自是知道她为何这般,只是嗓子也很是酸涩,一时间竟有些哽住了,他挑开帘子去看外面。
昨夜里落了一整夜的雪,如今地面上已是满目的白色,天色虽早,但因着快过年,大街上熙熙攘攘相当热闹,好些人都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的,一起说说笑笑着置办年货,
而这诺大的皇子规制马车中,只有他与福晋孤零零两个人。
这都是命。
四阿哥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便只能拍拍福晋的手以示安慰。
冰凉的手感受到外界的一丝热意,福晋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往年冬日里去宫中的时候,弘晖总是贴心的抓着她手,说古有扇枕温衾、卧冰求鲤,今日弘晖亦效仿古人,替母暖手。
福晋定了定神,方才看清身边的人,坐直的身体又立刻垮了下去。
四阿哥也僵了一瞬,马车里一时间寂静极了,只能听见车轱辘压着雪的声音。
等进了宫门,马车分成两路,四阿哥自是随着万岁爷、太子爷在前面的保和殿领宴,福晋则是带着李侧福晋、大格格,径直朝着永和宫的方向去了。
四福晋来的时候早,小宫女和小太监还在扫着院子里的雪,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仍仔仔细细得扫着脚下的积雪。
他们运气不错,虽然昨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但这会子风停了、日头也出来了,甚至还能觉得有丝丝暖意照在身上。
四福晋伸手挡住了琉璃瓦映出的华光,永和宫可真热闹啊,竟有两个成年的阿哥。
德妃娘娘身边的云嬷嬷亲自将她与大格格引进正殿,李侧福晋则是去了偏殿。
早有小宫女低眉顺眼在殿内候着,轻手轻脚的伺候着她与大格格解开斗篷。
这斗篷都是拿整张的狐狸皮做的,最是挡风暖和,但因用料扎实,是以很有些份量,待解开之后,不仅大格格松快些,四福晋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德妃娘娘和十四福晋还未曾来到,四福晋便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她伸手去碰桌上的热茶,正好是入口微烫的妥帖。
云嬷嬷又安置小宫女拿些大格格爱吃的白糖糕和杏仁酥,随后福了一礼,便又转身出去了,路上积雪不少,而这这些年轻小宫女小太监干的活,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还是出去再查查为好。
毕竟十四爷家的长子如今才将将两岁,十四福晋现下又怀着身子,再怎么仔细也不为过。
正殿中四福晋默默的盯着茶水,直到不见一丝热气,才听见爽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正是十四福晋完颜氏带着他们府上的大阿哥过来了。
四福晋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云嬷嬷笑得似乎真切了些,言语中不仅有恭敬,还带一丝亲昵,还时不时的提醒脚下。
不过,这些又与她有甚关系,扭回头,她继续盯着桌上的那盏凉茶。
德妃娘娘正好从内殿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她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老四家的怎么还是这副德行,大过年的,一股子晦气样。
亲生的孩儿去了又怎样?这满宫上下谁没有失过孩子,不说别人,便是她也是一样样熬过去的,老四刚出生就抱去了承乾宫,六阿哥没活过三岁,小七更是两个月就去了,小九刚出生就抱给太后娘娘,好不容易活到嫁人,结果两年人又没了,还有她的小十二。
德妃娘娘咽下嘴边的叹息,大过年的叹气也不吉利。
算了,念在弘晖的份上,且让她缓缓罢。
德妃娘娘虽不愿指责四福晋,但也失了与她说话的兴致,吩咐了云嬷嬷两句,便带着大格格和大阿哥去了内殿。
这种没出息的人,眼不见为净。
云嬷嬷服侍着主子,又招手喊了个腿脚麻利的,不多会儿,一个小太监直奔保和殿去了。
保和殿内十分热闹,无论大家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亲亲热热的。
太子爷这回因着河务的事儿长了脸,这话不稀奇,活虽是四阿哥干的,条陈也是四阿哥上的,但四阿哥是他的人,四阿哥做出的政绩,自然也是他的政绩,这不,奉承恭喜的人都一窝蜂的往太子爷那边去了。
四阿哥正好落个清净,本来他也不想凑这个热闹,汉阿玛和太子爷所希望的直臣本来就无需和别人走太近,况且保和殿桌上只有酒水,若是有人来敬,还真有些麻烦。
不多时,万岁爷便说自己有些不胜酒力,唤八阿哥出来替他敬酒。
殿内寂静了一瞬,敬酒不算什么,但‘代父’就比较微妙,一般来说,凡是‘代父’做的事儿都应当是太子的,比如代父监国,代父理事等等。
太子的笑容仍旧明朗,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只把玩着手中酒杯,像是未曾注意到发生了何事,殿内便又热闹起来,有人说八阿哥体贴细致,又有人赞八阿哥灵活温润。
四阿哥嗤笑了一声,温润、体贴?当年他俩都住在承乾宫娘娘那里的时候,老八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四阿哥依旧记得当年的大阿哥小阿哥之争,他略长老八几岁,又在乾清宫多呆了几年,别处虽仍旧按着序齿来唤,但乾清宫上上下下都喊他为大阿哥,喊八阿哥为小阿哥,对他也比老八稍稍亲昵些。
或许正是因此,老八便记在心里,凡事便签上写着大阿哥的东西、物件,他都会有意争夺,便是冬日做的一顶帽子,戴着再也不合适,他也只要写有大阿哥的那个。
当时的四阿哥已经略微懂事了些,自然是让着弟弟的,八阿哥便得意洋洋的戴着那顶不合适的帽子,在乾清宫里走来走去,娘娘看着小小孩童几乎被挡住了半张脸,笑得停不下来,他坐在一旁,也只能陪着笑上一场。
三岁看老,这般心性的人,现下便是再温润有礼,他也是不信的。
此刻,八阿哥已经提着酒壶走到四阿哥案前,“四哥,弟弟敬你一杯,你这差事办得是真是,这个”,八阿哥说着竖起了大拇指,又作势为他斟酒。
四阿哥冷着脸挡住了酒杯,说了一些都是万岁爷安排的好,他只是奉命行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又说他今日吹了冷风,身子有些不适,这冷酒便不喝了,等天气暖和了,他再请八弟到府上小酌。
他们两个的府上本就挨着边,在这群兄弟里面住得最近,怕是四阿哥在这边打个喷嚏,八阿哥在那边都能发觉有风的程度,以后小酌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八阿哥心里跟明镜似的,老四这还是看不上他呐,自打小老四就是这番做派,明明都不是承乾宫娘娘所出,偏偏老四格外得娘娘青眼,下面伺候的对他也远远比不过对着老四妥帖。
他不过逗娘娘开心,老四便带着那高高在上的眼神望着他,还不忘取笑他,不仅如此,佟家竟然也认这个留着别人血脉的老四,隆科多还自称为舅,明明都是抱养的,老四凭什么就高人一等?
难道就因为老四比他会装模作样?明明弘晖已经去了半年有余,老四还这么一副伤心做派,真是令人作呕。
八阿哥眼珠子一转,低声跟身边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不多时,这个小太监就提着一酒壶重新过来了。
“这是弟弟专门为你烫的酒”,八阿哥另寻个八宝纹银胆酒盅斟满,亲自递到四阿哥面前,“四哥,赏个脸罢”。
这就是人人称赞的八皇子?什么温润如玉,什么体贴细致,四阿哥冷哼一声,他就说老八的性子不会变,不过是学了两手蹩脚的伪装功夫而已。
虽说别人都给老八这个面子,但是他,这脸面还真就不打算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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