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
眼泪不自觉便从眼眶里钻了出来,他握住皇上的手,小时候明明那么厚重温暖的大手此时一片冰凉。
那干枯的大手缓缓的捏了一下年轻的手,似乎是在安慰。
但,只有这一下。
皇上缓缓的坐起身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左右。
鄂尔泰将一直牢牢抱在怀里的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物,颜色明黄,其上有字。
他又朝着皇上磕了个头,才朗声将圣旨读出。
这是传位遗诏。
满屋子的人个个低头垂手,仿佛对遗诏的内容漠不关心,但寂静的屋子中处处都是涌动的暗流。
鄂尔泰已经读到最后,“……朕之第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
他读完,李光地拿起那份汉文的遗诏重复了一遍,然后是科尔沁的亲王读蒙文遗诏。
满、汉、蒙三份诏书在此,皇上还亲在此处,外头是九门提督隆科多守着,便是顺治帝亲至,也找不到半分错处。
随着三份遗诏的宣读,屋子里像是一瓢凉水浇进了一锅热油里,涌动的暗流全都汇聚在四爷的身侧,他却不动如山,只伏趴在万岁爷跟前泪如雨下。
“汗、汉阿玛”,四爷磕头如捣蒜,“您千秋鼎盛,朝政离不开您,这天下离不开您”。
皇上脸上的红晕开始消退,青灰的底色开始浮上来,他拽了一下跪在榻前的人,只是他的手太过无力,看上去像是晃动了一下。
梁九功忙上前扶了一把,才让四爷起身站在油枯灯尽的帝王身侧,这个年迈的父亲抓着儿子的手,缓慢但又极为坚定的举起二人交握的双手,环顾四周。
从大臣到宗室,再到蒙古的亲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领旨”。
“奴才领旨”。
皇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靠在枕头上快速的喘了几口气,像是燃烧的煤炉最后启动风箱。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眷恋的看向远方又挪到眼前人脸上,声带由于临死前的浮肿已经嘶哑不堪,他提起最后一口气,“朕去后,尔等应以待朕之心,辅佐新帝,若是有不恭之心,朕……”
他的话并未说完,眼睛也尚未看够这秀丽的江山,永安巷那里头还有他一直牵挂的人。
只是这副身子已经到了极限,百年人参强行提起来的精气被最后的这件大事耗的一干二净,他整个人慢慢向旁边倒去,举起的手也无力的滑落下来。
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消散,四爷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喉咙哽塞至说不出话来,面上涕泪交加,他顾不得擦去,又跪倒皇上身边,“阿、阿玛……”
屋子顿时里哭声震天,有抽泣的,有呜咽的,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个个脸上都挂着泪,仿佛遇到了这辈子最难过的事情。
鄂尔泰怀里抱着遗诏,腮边挂着一连串的泪珠子,这个大学士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大行皇帝,殡天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顿时,外头也传来阵阵哭声,一时间畅春园里只有悲声。
一片悲声中,四爷被扶到了主位上,下面跪着的是皇上留给他的臣工们。
他们面上还挂着哀戚和泪水,口中则是劝道,“万岁爷,虽然大行皇帝走了,但您一定得爱惜自个儿才是”。
“毕竟,这天下呀,离不开您”。
雄鸡报晓,一夜未睡的耿清宁起身稍微活动身体,随着身体的摆动,浑身的骨头发出咯哒的声响,像是忘了加润滑油的机器。
床上的孩子们睡得正香,一派天下太平的模样。
耿清宁挨个亲了亲他们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温热小脸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她对奶娘点了点头,才轻手轻脚的去了外间。
葡萄的眼下也挂着两个黑眼圈,虽然她不知道主子为何这般行径,但紧张的气氛让这个姑娘亦是心惊胆战了一整晚。
“前头有人回来吗?”耿清宁问道。
葡萄摇摇头,她一早上不知道往前跑了多少趟,只是李怀仁那儿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耿清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没事的,才一夜,肯定不会有事的,即便在现代社会,人失联还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何况这车马极慢的清朝,再说了,才过去十二小时。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种事情只这一夜也叫人终身难忘,若是好几夜,她肯定会熬成神经衰弱的。
她正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就见李怀仁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冲进来,身后还有个小太监,看着像是小全子。
耿清宁急急迎了几步,小全子离她还有一丈远就直接跪倒在地,声音还带着哭腔,“回耿主子,皇上殡天了”。
她紧紧的盯着小全子,“然后呢?”
小全子抬起头,明明是张哭脸,眼睛中却有藏不住的喜意,嘴角一再的往下压,但带着笑纹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真正的想法,他声音似喜似悲,“主子爷接了遗诏,成皇上了。”
心口悬挂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耿清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满屋子的人震惊之余全都跪下来贺喜。
怎么不是件喜事呢,虽然有国丧,但四爷做了皇帝,这屋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没有外边人的地方,小全子也任由嘴角上扬了片刻,之后他又道,“万岁爷那头已经进宫了,他吩咐您赶紧收拾东西回府”。
王爷变成皇上,身份与往日不一样,耿主子这边的身份自然也就大不相同,眼下圆明园和庄子上暂时都不能待了。
当然,以后若是封了娘娘,自然还是可以来这处避暑,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回去接旨,等着进宫。
耿清宁秒懂,不就是创业成功后的团队分发职位、鸡犬升天嘛,也可以描述为,四爷打算给她落实皇家编制。
回,必须回。
下头的人已经忙活开了,葡萄忙得滴溜溜转,就这还被李怀仁拽了一个趔趄,“我的姑奶奶,这个时候了还在意这些行李,人先回去得了”。
葡萄恍然大悟,不过中午,耿清宁就坐上了马车。
这马车车通身乃紫檀木所制,车身宽大,装个小十个人不成问题,因车身极重,一匹马就有些不够看了,两匹上好的骝马昂首挺胸的在最前头打着响鼻,身边的马奴恭敬的送上糖块,还替它整理了一下鬓毛。
好马儿,能送贵人回京,也是你的福气。
许多侍卫拱守在马车周围,他们神情肃穆,手都放在腰间的弯刀上,一看便是精兵强将———路上的行人甚至不敢多看两眼。
丁顺早已在雍亲王府的门口等着了,门房的人被他使唤的团团转,路面扫过三遍,他还是不甚满意,又觉得大门上的红漆有些脱色。
门房小杜忙活得小腿都跑细三圈,他暗暗在心里啐了一口,半个月前刚刷的新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红通通、几乎新的东西。
丁顺连午膳都未去用,只噎了一个干巴巴的烧饼,站了这么大半日,此刻嗓子眼几乎冒火。
小杜还算有些眼色,见丁大公公不停的吞咽唾沫,忙寻了个茶壶倒碗凉茶奉到他跟前,丁顺瞅了一眼,接过茶碗牛饮了两口。
正在这时,马蹄踏踏的声音从街口传来。
丁顺伸头一看,再也顾不得什么茶碗,慌不迭的塞到过来奉承的人怀里,小杜一个没注意,身上的衣裳被弄湿了好大一块,他委屈的抬起头,就看这位丁大公公已经一路小跑到远处,跟在那一看就极为华贵的马车身边。
令他惊讶的是,这位丁大公公甚至连马车都上不得,一面在地上走着,一面奉承着坐在车辕上的人,笑得别提有多亲热了。
小杜福至心灵,忙放下茶碗去后头寻了个下车凳,还未摆在门口,只见那马车根本没停,从侧门进来,一路往二门处走去。
“我的老天爷啊”,小杜瞠目结舌,这到底是哪位主子,这么气派。
耿清宁从二门处下了车,叫人拿荷包赏丁顺,才沿着主路一直往正院处走去———阔别府中多日,理应去给福晋请安。
正院也是兵荒马乱的场景,上上下下都觉得这几日跟做梦似的。
先是皇上赐住西花园,刚把行李收拾出来,马车刚备好,大早上就接到信儿说是不用去了,在府里候着。
主子一句话,下人跑断腿,只能苦哈哈的再把这些行李物归原位,还在收拾东西呢,就听到宫里传来钟声。
是丧龙钟。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数钟声,一、二·······八、九。
九乃极之数。
片刻后,福晋身边的康嬷嬷出来了,她面带哀戚之色吩咐众人收起那些鲜亮的颜色,又吩咐针线房制孝衣,满院子里都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忙碌之余,众人偶尔也会产生一些思索,既然上一个皇上去了,那下一个皇上又是谁。
不是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吗?
嗐,这跟他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关系,反正坐在龙椅上的都是万岁爷,他们只管听话便是。
许是因为正院太忙,福晋只是淡淡的说了声‘知道了’,就让耿清宁走了。
虽然耿清宁不太喜欢来福晋这里打卡上班,但见福晋神色淡淡,不由心中诧异。
她还以为突发此事,福晋多少会有些神情激动,再不济,说两句场面话也成,总归不应当是这幅无动于冬的模样才是。
古代贵女的素质这么高的吗,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
毕竟,四爷成了皇上,这位,就是以后的皇后了。
阔别多日, 兰院却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廊下的灯在微风中摇摆,院里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甚至连房间中的摆设都一模一样, 半分未变。
明明是秋日, 偌大的院落里却一片落叶也没有,草坪上也是干干净净如绿毯一般。
大约是有人时常清扫着。
耿清宁还去看了廊下的鱼缸, 里头的鱼活泼极了, 听见人的声音还惊出些水花出来。
弘昼高兴的直拍手,故意在一旁薅了根草去逗弄那鱼儿, 惹得前襟、衣袖湿漉漉的才心满意足。
奶娘将他抱走换衣裳,耿清宁便放松的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中, 感受院中淡淡的桂花香气。
也不知四爷那边如何了?
后世中常常议论雍正帝得位不正,乃是谋杀康熙并伪造遗诏才登上皇位,就连他的亲生母亲德妃娘娘都不愿意搬到慈宁宫成为太后。
如今这里是四爷,不知是否和历史走向一致。
她正想着, 就见葡萄过来禀告说, 乌雅格格过来了。
耿清宁扶额叹气, 这人真是沾上了就甩不掉。
“请进来罢”,她起身回了屋子,兰院今日静悄悄的回来, 乌雅格格能知道消息并这么快就过来探望, 也算是有心。
最重要的是, 两个人打打岔, 省得总想着四爷的事。
二人分主客坐下之后,耿清宁才发现乌雅格格好像是, 长胖了?
不确定,再看一眼。
只是清朝的旗袍本就是一个直筒样式, 上下一个粗细,她又不能失礼的盯着别人看,只能接着拿点心的时候,悄无声息的看两眼对面之人。
前些日子还瘦的几乎脱形,如今看着,脸上上了些肉不说,腰肢那里也圆滚滚的。
好像有小肚子了?
当然,女生腹部处有子宫卵巢这些器官在,有些许凸起是极为正常之事,她惊讶的是———这位乌雅格格真是天赋异禀,在热河的时候瘦的快,如今回京,胖的更快。
乌雅氏察觉到她的视线,手里还捏着半块点心就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摸了摸微微挺起的小腹,“不过是最近天气寒凉,我身子虚,便叫人用羊绒织了些线圈围在腹部罢了”。
偷看人家被正主发现真的怪不好意思的,耿清宁端起奶茶掩饰尴尬,不过乌雅格格心思还挺灵巧的,在没有暖宝宝的清朝也能找到暖肚子的法子。
其实在现代的时候,她也这样做过,在网上买了不少‘护肚子神器’,这样冬天的时候肚子一直暖暖和和的,而且胳膊腿的不用穿太多,人活动起来也方便。
至于会显小肚子这个缺点,冬天都要到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谁还能注意到这一点呢。
“羊绒……线圈?”耿清宁放下茶碗,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词。
“你还不知道这个?”乌雅格格看上去比耿清宁还要惊讶,“这东西在京城时令了好些年头了,那羊毛坊开了一家又一家的”。
她有些微微得意,“不过,我身上的这个可是那羊毛坊里头最好的一种,一斤羊绒,得足足二两银呢”。
她左右看了眼没有太监在此,还撩起衣裳叫耿清宁去摸,“你试试,好些人用这个做小衣裳,说是贴身穿最是舒适”。
耿清宁有一种碰到社恐碰到社牛的无力感,嘴角抽搐到肌无力,“呃······真不用,我这里也有”。
她说着就去喊葡萄去开箱子,拿出几双羊绒做的手套出来,“这个送给你”。
乌雅氏看着惊喜极了,“当真是赏给我的?”
难道,她抱大腿的行为这么快就获得成效了?
乌雅氏暗暗点头,看来她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已经被兰院的人看在眼里,耿清宁肯定是认可她的用处。
唔,以后更是多来几回才是。
耿清宁哪知她心中无数的奇怪念头,只点头回道,“嗯,给你的”。
只要不让她像个□□熏心之人一样去摸别人的小衣裳,莫说是一双羊绒手套,再多送一双羊绒袜子也不是不行。
乌雅格格心满意足的走了。
送走客人的耿清宁却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精气,对她而言,社交就是一种会吸干她精力的东西。
她脱掉鞋袜,整个人爬到书房的贵妃榻上,又掏出阅读器———再不补充一点精力,她怕是坚持不到四爷给她分发编制的时候。
外头,葡萄对着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主子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白天又奔波了一整日,此刻怕是累得不行了。
所有人轻手轻脚的放缓了手头的活计,就连鱼缸里头的锦鲤都游得慢了许多。
耿清宁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只觉得全身像手机充满电一样,满是力量,甚至此刻叫她去打怪兽,她也能毫不费力的被一打三。
许是四爷同她心有灵犀,苏培盛来接她了。
他眼下虽挂着两个青黑的眼圈,但面上却是笑呵呵的,“万岁爷说,您这边歇好了,就把您接进去,这些日子二格格总是念叨您,心里头怕是想念极了”。
这理由他自己说着都觉得亏心,二格格每日都在永和宫娘娘那里,便是念叨也传不到万岁爷的耳中。
这到底是谁想念耿主子,真还说不准呢。
不过,他有些不明白,万岁爷每日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把耿主子摆在宫里又有什么用处,二人一天也见不到几回,跟人在府里有什么区别。
算了,他一个太监可能还是不太懂男人的心思。
耿清宁还没反应过来,葡萄等人已经高兴的嘴都合不上了,片刻功夫,几个人就整理出好几个大箱子出来,不仅有她的,还有四爷与孩子们的。
坐在熟悉的马车里头,她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这事情的走向,不是说好了回来接旨的吗,怎么刚回来一晚上就又进宫去了。
还有,是单单她一人进宫还是福晋、侧福晋们都去?
她偷偷撩开车帘,只见左右都是刀甲侍卫,并没有其他的马车。
她顿时晕乎乎的,直到人坐进养心殿的后间,还有种做梦之感。
她叫住告退的苏培盛,“王……皇上在哪儿呢?”
苏培盛顿了一下,按理说皇上的行踪是不能告诉后妃的,但这位主子实在不同于旁人,是以他稍作犹豫,还是低头回道,“皇上在永安巷”。
再多的,他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耿清宁没有为难他,叫小贵子把人送走,自己坐在那里想永安巷这个熟悉的名字。
是了,是那个连宫里的狗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夏季闷热潮湿,冬季寒风刺骨,应该被称作宫里的‘宁古塔’———只有被发配的人才在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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