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春是十四爷的长子,如今十岁上下,小大人一样,有礼的很。
四爷越想越气,脸上通红,额角直跳,十四明明跟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偏偏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打转,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人家手里头的那点子东西。
若是真心为老八考虑,还能称赞他一句宽厚兄弟,但若是心怀不轨,早晚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耿清宁见外间的事情告一段落,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们上茶,这偏厅通常是用膳的地方,用来待客会不会不太好?
算了,还是上吧,总不能让他们二人这样面对面干坐着。
四爷运了好一会子的气,又连用了两盏温茶,仍觉得心气不顺,吩咐左右备马,看样子是打算出去跑两圈。
一旁的苏培盛偷偷瞄了一眼十三爷,忙不迭的下去准备了。
刚要出门又被人叫了回来,四爷揉着额头吩咐,“给你十三爷备马车”。
幸好,四爷还没有气到失去理智。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听了全程的耿清宁耸了耸肩,看吧,在四爷跟前,会哭的孩子也不一定有奶吃,还得是乖巧听话的那种才行。
不过,她也没空管别人了,听李怀仁说,四爷不知从哪送了不少人过来,都在园子外等着呢。
莫不是昨晚上她向四爷求的人到了?
这样一看四爷真的很像一只叮当猫,昨天刚求的,今天一早人就送到了,这效率也太高了罢。
她跟着李怀仁去看来的这些人,只见这群人中有男有女,行动坐卧之间一板一眼,颇有些令行禁止之感,但年岁都不大,大的也就十七八岁,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耿清宁描述不清楚这种感觉,只觉得特别像电视剧里头演的那些从孤儿院里头收养的孩子经过精心培育后的模样。
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粘杆处?
也不知道陈大夫敢不敢在未来帝王的鹰犬爪牙身上下手。
一行人坐着马车晃悠了两三个时辰才到了庄子上,于进忠早早的得了消息在门口等着,耿清宁摆摆手,跟着大部队一块来到了后门处———那里离后院更近一些。
她一刻也等不及了。
于进忠欲言又止,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骡车身边,反正主子待会就能看到了。
后院相对于之前有些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头牛蔫嗒嗒的待在棚里,取而代之的是新落成的两间竹屋。
这是怎么回事?
耿清宁狐疑的眼神看向于进忠,在她的设想里,陈大夫应当迫不及待的等在门口,望穿秋水似的等待他的实验对象。
再不济,马重五也应当在此处吧。
一旁的于进忠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主子,这竹屋里就是陈大夫和马重五”。
原来,陈大夫心中一直挂念着牛痘,那日从圆明园回来之后便望穿秋水似的在门口等着。一日、两日,过了好几日,圆明园那边始终没有好消息,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于进忠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陈大夫把自己关了两天,出来便将那牛痘用在了自个儿的身上”。
耿清宁像是找不到自己的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在了原地,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那马重五呢?也是这般?”
于进忠点点头,“马重五说陈大夫体弱,他身强力壮,说不定能撑下来”。
如今二人将自己关在这竹屋内,全是因为已经种上人痘,需得与众人隔开。
耿清宁转头看向那两个小小的竹屋,这牛痘之法对与她而言,不过是沿着前人的脚步重复一遍,她心知肚明这是一条无比安全的道路,即便是看到这些年少的人做为试药人也并不觉得可惜,甚至还有心情打趣。
他们肯定是能活下来的———何必在意。
但,陈大夫和马重五不同,对他们来说,面前是喘急的河流,是深不见底的渊,是悬在高空中一根细索,即便无比的小心细致,也难挡河流中的一块乱石,深渊里的猛兽,高空中吹来的一阵风。
生命在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仿若用尽灯油的烛火一般,哪怕没有一丝风吹来,也会悄无声息的泯灭。
耿清宁郑重的弯腰鞠躬,无论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个选择,此刻,他们都是燧人氏,将希望之火带到人间。
劝架的十三爷和四·快被气死了·爷一块出了圆明园。
四爷没说目的地哪儿, 下人也不敢随意指挥,便任由马儿自顾自的往前走。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畅春园的小东门竟遥遥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门是离万岁爷常住的清溪书屋最近之门, 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四爷来畅春园的次数太多, 来得太勤,连马儿都记住了脚下的路。
他想了想, 叫人拐了个弯。
若是真到畅春园, 肯定得先去给皇上请安———这是把皇上放在第一位的态度。
但今日有十三在,若是他单独进去, 把十三撇下,总有些不妥。
再者, 此刻他心中脸上还有气,这个时候见皇上也未免不太适宜。
苏培盛瞧了瞧小东门,又扭头看向马车转去的方向,那边正是西花园。
他忙走了几步, 用手肘捅了捅自家的徒弟, 下巴指着前头的方向———你小子还不快麻利点, 难不成要让主子们亲自去叫门吗?
幸好小全子还有几份机灵劲儿,他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直奔宫门。
里头的人原本正靠着墙角晒太阳, 见到有人过来, 也只是懒洋洋的抬了下眼皮。
小全子也不急, 慢悠悠的掏出怀里的腰牌扔到那人的怀里。
那人并不认得字, 但见紫金描黑的令牌上张牙舞爪的刻着与龙纹极为相似的五爪蟒纹。
来人最起码是亲王,再联想到昨日换了主子的信儿, 守门宫人的脸上不自觉的就挂上了笑容。
定是主子们来了。
等马车进来的时候,宫门处已经跪了一地的人。
四爷跳下马, 他撩起袍角,信步进了西花园,只见入目处山水、花草、甚至建筑都别有意趣。
如在画图中。
他起了几分兴致,但考虑到十三的身子,又让领头的管事太监叫两顶竹轿过来。
二人便乘着竹轿在园子里逛了一圈。
这里许久没有人气,花草树木倒像是成了园子的主人,阳光洒在树稍上,透下一点点细碎的光,洒在青石砖上,溅射到人的眼睛里。
树上还有不知名的小鸟还唱歌,清脆悦耳。
四爷长舒了一口气,这里除了小了点,当真是个好地方。
十三爷也是满脸的羡慕,“这处果真幽静淡雅”。
西花园原本的管事一直弓着腰领在前头,他急于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自己,忙接话道,“幽静是这儿最微不足道的好处了,眼下秋高气爽,南所旁边的稻田金黄一片,好看极了,还有书屋那边的荷池有片芦苇荡,能抓到不少膘肥体壮的野鸭子”。
四爷顺着他的话,看到一片芦苇荡,和圆明园的后湖那里当真有些相似。
宁宁一定喜欢这里。
竹辇晃晃悠悠的往前走着,经过依次南所、东所、中所,最后停在荷塘边上的讨源书屋。
讨源书屋连着中所和东所形成一大片的建筑群,正是西花园的正殿。
毋庸置疑,只要皇上在畅春园一天,这处便是他的住所。
四爷打量着眼前的书屋,回想着经过的那些地方。
南所那边是稻田,如圆明园的观稼轩一般,定是不太适合居住的。
北边小轩的后头就是马厩,味道太重,也不适合女眷居住。
思来想去,府里的那些女眷只能挤在西所那边了。
至于宁宁,她喜欢荷池和那片芦苇荡,只能跟他一起住了。
四爷定下主意,剩下的事儿自然有人去办,西花园里个个都动了起来,准备迎接这个园子的新主人。
雍王府里,正院先得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康嬷嬷年纪大了,忙活了这么大半天,腰几乎都要折了,不过,她虽然忙累,但心里头快活,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
福晋有些心疼自个的奶嬷嬷,“何必这般麻烦,不过去小住几日罢了”。
康嬷嬷不赞同的摇头,“福晋此言差矣,这可是万岁爷的旨意,谁敢含糊”。
说着她又笑了,“满京城里谁不羡慕您的福气”。
自打热河回来,一件件事目不暇接,先是太子被二废,接着又是八爷被训斥。
愈发的显得雍亲王得万岁爷的看重,眼下福晋出门交际,便是这些妯娌之中,也得高看她一眼。
如今万岁爷还下了旨意,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福晋听着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来,腰板挺得笔直,“府内各院可都知了此事?”
皇上虽只说家眷,但就像宫女全都属于帝王一般,雍亲王府上的所有人都是属于王爷的家眷,自然要同去的。
提到这儿,康嬷嬷就有些不高兴了,那么好的园子,这样长脸面的事情,福晋还得带上她们,“年侧福晋那边?”
一个两个不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福晋摇摇头,当家的福晋带着侧室、妾室出门伺候是理所应当之事,还能体现出她的宽容大度。
她道,“嬷嬷不必再说,只要乌雅氏这胎是个阿哥,任何人都无需放在心上”。
康嬷嬷叹一口气,福晋做了决定,她也没有办法。
“只有李侧福晋忙着嫁妆抽不开身”,她恨恨的的道,“其他的院子,都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呢”。
旁的院子可能确实是欢天喜地的,但乌雅格格这处却大不相同,下头的人问了好几遍,她仍然坐在床铺上一动不动。
说真的,她太害怕见到王爷了。
总感觉在王爷身边,她这条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就会被他轻飘飘的再次送走。
“要不咱们跟福晋告个假?”翠喜自是知道自家格格的,她出了个主意,“就说您身子不适,不宜出门”。
乌雅氏深吸了一口气,“福晋不会同意的”。
自从她假装孕吐之后,正院的人恨不得一天来八趟,全是为着这肚子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正院需要一个孩子,不是这个假的,就是耿氏那里的。
她既然决定要跟着耿清宁,少不得要有投名状,只要她把府里这些人的精力都牵扯住,无论是福晋还是侧福晋,自然没空去找兰院的麻烦。
这就是她的诚意。
“快去收拾东西吧”,乌雅氏摸着渐渐圆润的肚皮,“记住,动静大一点”。
圆明园里,耿清宁几乎将阅读器翻烂,见识了陈大夫和马重五之高义,她只觉得有数不尽的力量从身体内涌出,恨不得立刻找出无数可以在这个时代利用的知识。
她正找着,就见外头来人,说是寻四爷去畅春园。
可是早上的时候,他就和十三爷一并出去了,眼下并不在园子里。
那人并不停留,转身便走,连李怀仁递出的荷包都顾不得收。
耿清宁心中一跳,忙叫人骑马去追,根据她对四爷的了解,此刻他不是在十三爷那里,就是在西花园处。
那人顾不得回返,跪在原地磕了个头,又急匆匆的走了。
这是畅春园的人,也就是说是皇上的人,如今竟对着雍王府上一个小小的格格磕头!
刹那间,没有自得,没有高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
畅春园的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客气,是看在甯楚格的份上,还是四爷的面子上?
可,把整个雍王府的人捆在一块儿,也比不上皇上的一根汗毛。
她越琢磨,越觉得害怕,甚至到魂不守舍的程度。
至于阅读器,已经丝毫看不进去了。
众所周知,越是在纠结的时候,越觉得时间难熬。
耿清宁只觉得太阳在半空中,半天都不曾动一下,博古架上的西洋钟,上头的分针好半天才动一格。
她不能再这样死熬着,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库房的账册拿出来,一页一页的收拾,许久不用的摆件也被找出来,一点一点的用细棉布擦拭。
她在现代就有这个毛病,太过紧张的时候,就喜欢做一些机械、不用费脑子、还能放空自己的事情。
她以前还有个朋友,压力太大的时候喜欢刷马桶,这样对比起来,就显得她这个习惯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葡萄接过耿清宁手里擦得过分干净的粉琉璃葡萄双环耳盒。
桃粉色的琉璃上流淌着乳白色云纹,盒身是掐丝珐琅的工艺,其上填有葡萄缠枝,美的不可方物。
这还是那年王爷封为雍亲王的时,广州那边送来的贺礼,据说这个颜色很难得,整个大清只有这么一个。
金贵无比。
“主子,您歇歇罢”,葡萄小心翼翼的将这耳盒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若是碎了,一个院子里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够赔的,“有什么吩咐,叫奴婢去办也就是了”。
耿清宁没动,专心致志的擦拭自己手里的香炉。
库房里的摆设连三分之一都没擦完,天就已经黑的透透的。
四爷没回来。
连个口信也没有。
晚膳摆在膳桌上,已经好一会儿了,葡萄来劝过两回,耿清宁却没有任何心思用膳。
她一面安慰自己没到夺嫡白热化的时候,四爷绝对不会有事的,一面又叫人把弘昼与小五都搬到九州清宴这里。
弘昼和小五什么都不知道,大口的舀着碗里的饭菜,耿清宁却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过了用膳的点,她也不叫两个孩子回去,只叫他们睡在她与四爷的房间,自己亲自带着人守着。
圆明园所有的门紧锁,四爷给的侍卫,庄子上培养出来的人,全都紧紧拱卫在九州清宴。
耿清宁穿着便于行动的骑装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只觉得身边的灯火爆了又爆,结了又结。
她不敢剪灯花,也不敢叫别人剪。
窗外,月亮弯弯的挂在天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太阳升起。
第200章
畅春园内各处肃穆, 侍卫的腰刀在夕阳中闪着寒光,仔细看过去,所有的刀都出了刀鞘, 被主人紧紧的握在手里。
前头带路的梁九功脸色煞白, 手脚有些微微发颤,他短而急的喘着气, 像是被鬼撵一般。
四爷心口狂跳, 不知为何,他莫名的想到在热河御帐里曾听到的那一声惊呼, 他不敢细问,只紧紧的跟在梁九功的身后。
两个人快得只能看见影子。
到清溪书屋时, 四爷飞快的四下扫视一圈,没在在门口看到甯楚格身边的人,心下微松,他不再犹豫, 抬脚踏进未知命运的那扇门里。
屋内各个地方都点着许多犹如小儿手臂粗细的白烛, 映得屋子里比外头还要亮上三分, 屋内众人的神情也照得一清二楚。
太医院的院案、院判等人跪在帷帐的后头,隐隐约约的看不见人影。
厅中,一侧是李光地、鄂尔泰、马齐等人为首的王公大臣, 另一侧是宗室中辈分高的长辈, 如裕亲王保泰, 简亲王雅尔江阿, 庄亲王博果铎等。
此处明明人极多,但屋子内外安静到落针可闻, 甚至能听见外头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的身形皆未动,只有眼珠子转向一侧, 视线紧紧的盯着门口。
四爷浑身紧绷,顾不得那些几乎能将身上灼出个洞的视线,他目不斜视,飞快的行礼告罪,“儿臣来迟,请汗阿玛恕罪”。
皇上没说话,他招招手,示意来人靠得更近一些。
四爷膝行至床边,鼻间闻到了浓浓的人参味道,他余光一扫,瞧见床头摆着药碗,床边还有被血迹染红的帕子。
他的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当年孝懿仁皇后去世的情景———皮肤干枯苍白、目光涣散无神,额头处本来细小的皱纹微微肿胀。
他又抬头去看靠在榻上的人,只见他满面红光,精神甚至好到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四爷只觉得额角如鼓雷一般狂跳,心中蹦出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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