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进忠脚步停下,笑呵呵的将人往里头引,口中则是亲热的说道,“我们主子刚从外头回来,周哥哥莫急,且先去喝杯茶,歇歇如何?”
周安笑的比于进忠笑得还要亲热,“于哥哥真是贴心人,我这正汗着呢,也不能污了主子的眼不是?”
二人勾肩搭背,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一路朝茶房走去。
马直接骑到二门,自然有马奴接过缰绳,耿清宁将弘昼交给徐嬷嬷,自己则是忙不迭的往屋子里去。
骑了马一身的马燥味儿,可真让人受不住。
等用了水,又换了衣裳,她方觉得清爽,正挽着头发,就见红枣从外头满头大汗的进来,“主子,是正院的腰牌,那周安应当是福晋派来的”。
葡萄面上有些不解,“正院来人做什么?”
兰院这回离府多亏福晋帮忙,难不成这是来要好处的?
耿清宁用簪子将头发松松的挽起,垂在脑后,“把人请进来不就知晓了”。
片刻后,周安被引了进来,他甚至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像是于进忠的。
周安打了个千后直接道明来意,“三阿哥如今八岁,到了供豆娘娘的时候,福晋差奴才来问一声您与二格格,说是兄妹俩做个伴也是好的”。
耿清宁愣住了。
清朝开国之后, 顺治帝死于天花,当今圣上也曾染过天花,虽侥幸逃过一劫, 但脸上也留下痘印, 以至于整个清朝的统治者都谈痘色变。
康熙二十年之后,京城设立官方检痘机构, 还设立‘查痘章京’一官专门检查痘疹, 并展开推广,并要求所有宗室子女皆要种痘。
此‘痘’非彼‘痘’, 此痘乃是取轻症患者的痘中的浓汁与痘痂,将其混合之后放在罐中埋在土里减低毒性, 被称为熟苗法。
这种法子把天花的死亡率从百分之五十降低至不到百分之五———这是康熙帝足以写入史册的功绩。
但,耿清宁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甯楚格到九月份才将将六周岁,这么娇嫩可爱的小生命, 能逃过那百分之几的概率吗?
还有, 真正提升幼儿种痘成功几率的《医宗金鉴·幼科种痘新法要旨》得到乾隆朝才能发行, 叫她怎么敢去赌那百分之几的概率。
毕竟,这里是一场风寒感冒就能收走无数生命的清朝。
周安跪下下方静静的等着,孩子在京中种痘, 但凡心疼孩子的额娘必定会陪在附近, 而不是这来回好几个时辰的庄子。
这是在逼着耿格格回府呐。
其实府内众人的做法很好理解, 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与其让男人天天想着、念着,到不如把人弄在眼皮子底下, 真天天看着,也就那么回事。
而且,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来一趟都难,便是有十分手段,也使不到庄子上,只能任由四爷被人勾走了魂。
总之一句话,就近好办事。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福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推上一把,之前不是她亲口应下耿格格出府事宜的吗?
这样反复,莫说是旁人,便是他们正院之人也看不懂福晋的做法。
也许,这正是做主子的高明之处罢。
耿清宁像个棵枯木一般,一动不动的坐在上首,端着的茶碗水面上映出她紧绷的下眼睑。
屋外的青杏悄悄的送了盘点心进来,自从上回四爷来之后,她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耿清宁周围服侍,葡萄她们不能、也不敢说什么。
盘子放在案几上的声音虽小,但在呼吸都清晰可闻的屋子里,再小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清楚。
耿清宁木然的抬眼,看见青杏———这是四爷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来,“福晋好意,本不该辞,只是王爷前儿刚说要带二格格去塞外给万岁爷请安,真真是不凑巧”。
周安掀起眼皮偷偷的瞄了一眼,提到主子爷上首之人已全然放松下来,整个人斜靠在大迎枕上,茶盏也已沾唇,似乎心中有了万全之策。
端茶送客,这是所有人都懂的道理,他恭敬的应下,“既然是主子爷有命,奴才这就回去禀明福晋”。
正午时分,正是饭点,于进忠百般挽留,周安也未曾留下用膳,说是得立刻回去复命,最后于进忠只能硬给他塞了两个油纸包着的肉夹馍。
总不能太过失礼,叫人笑话。
他外头刚忙完,就被红枣叫进院子里,进去一看,膳桌上的菜原封不动的摆着,一筷未动,可见耿清宁半分胃口也无。
耿清宁喝了一口凉茶,将心中盘算细细说来,“于进忠,将你手里的事儿全都交给小贵子,明日一早你便去府中一趟,将这信件交给四爷”。
她拿四爷做幌子,自然要说清楚的,再者,还得求一份痘汁和痘痂回来。
她看向马重五,“还有你,虽然刚成亲,不该将你外派出门,只是事急从权,需得你带人去寻一样东西”。
熟苗法虽然有效,但现代天花绝迹的原因是牛痘,若是能寻到牛痘,甯楚格、弘昼还有五阿哥自然无虞。
她又看向红枣,“你需得将庄子全然握在手里,并且立刻从各地购买牛群,辟出一块地出来,专门用以养牛”。
寻牛痘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但牛痘的起因便是因为感染人的天花,若是设下养牛场,说不定可以人为造出牛痘。
耿清宁面色郑重,“各位,此事关系重大,需通力合作才能达成,但同时,这也是我送于各位的一场造化”。
她看向于进忠,“你忠心耿耿,为人又胆大心细,我所求之事虽难,但一旦办成,你便是下一个‘三宝太监’”。
于进忠面色微动,男人建功立业乃是写进骨子里的东西,前朝的‘三宝太监’郑和,那可以名留史册的人物,多少太监做梦也不敢与之比拟。
主子素来说话算话,若当真有这个福气……于进忠涨红了脸,恨不得立刻出门做事。
“至于你们夫妻俩,是终身为奴,还是为官做宰为后代创下一片基业,全赖此事”。
马重五与红枣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勃勃野心,也是,本就是从地底烂泥里爬出来的人,怎能不向往高处。
见众人肃然点头应下,耿清宁提着的心仍不能放下,她画的饼都无人可吃,此刻方察觉到手中无人的坏处,若是能像福晋、侧福晋那般有背后的助力,这些事儿应当更容易达成,而不像现在,只能靠身边这几个人在大海里头捞针。
只是为人父母,这些事便是再难也得去做,即便不能成功,拖延两年也是好的,到时候甯楚格年岁大些,体质肯定要比现在强壮,熬过去的可能性自然会更大。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孩子。
众人分头行动,转眼间兰院便空了小半,耿清宁略坐了一会儿,实在心中难安,她便想着去隔壁看看五阿哥,正好弘昼也在。
兄弟俩都在榻上,弘昼将装有铃铛的金球滚来滚去,玩得不易乐乎,而小的那个则是趴在那里,眼睛一刻不错的盯着球看。
见耿清宁去了,奶娘拘着手奉承道,“两个小主子感情好的很,耿主子真是有福气”。
耿清宁一手一个捞在怀里抱着,两边都重腾腾的压手,五阿哥甚至比哥哥还要重,小胳膊小腿跟藕节似的,若是不小心被他蹬一脚,能疼大半晌。
她松了一口气,在两个光溜溜的脑瓜子上印下几个亲亲,换来几个湿漉漉的吻,只觉得怀里重腾腾的让人安心。
甯楚格晚间归来的时候,也收到亲亲额娘的几枚香吻,她脸蛋红红的回亲几口,唉,额娘总是这般,想起来就把人抱在怀里一顿揉搓。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自从她去前院读书,额娘便收敛许多,今儿突然这样还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耿清宁见自家乖女儿可爱的模样,更是控制不住自己,连亲好几口,才放开她坐在椅子。
二人平视,耿清宁问道,“乖女儿,再过半个月,你阿玛要去特别大特别美的草原上玩儿,你想不想去?”
甯楚格皱眉,小小的脸蛋鼓成了包子,偏偏还学大人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她问道,“是先生说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耿清宁点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她停顿片刻,“而且,那里还是你们满族的发源地之一”。
甯楚格不由得露出一丝神往,口中则是纠正道,“额娘,你又说错了,是我们满族”。
“也不对”,她脸上露出几分思考之色,“阿玛说过,满汉一家亲”。
“唔”,耿清宁轻咳一声,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是满族人,而是纯正的汉族,“别转移话题,你就说想不想去吧”。
甯楚格问道,“额娘与弟弟去吗?徐嬷嬷去吗?张姐姐去吗?明玉和阿敏去吗?”
这些人都是她最亲近的人,若是大家能一块出门玩耍,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耿清宁没点头也没摇头,说实话,她心里确实没想好去不去,甯楚格一个人她是不放心的,但五阿哥年岁实在太小,也实在让人难以割舍。
“五阿哥这么小,你若是耿氏,又当如何?”
京城,正院,福晋笑得意味深长。
康嬷嬷本是义愤填膺,在她看来,耿清宁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白眼狼,之前来求福晋的时候,福晋可没拿架子,一口便应下了,如今不过是让她回来,竟然敢出言拒绝,还拿主子爷压人。
不过,福晋这一问,倒是让她面露思索之色,“若是,舍不得五阿哥这个小的,就得留在府中任由您差遣”。
四爷远去塞外,无人撑腰,耿氏一个内院女子,福晋若发话将人接回来,自然没有她拒绝的道理。
到时候年氏、耿氏,一个新欢一个旧爱,自然会斗得跟乌鸡眼子似的,而福晋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康嬷嬷脸上的笑容愈发的难以抑制,“若是舍不得大的,一同前去,那五阿哥……”
这般小的孩子自然是出不了远门的,若是受了风、或是水土不服,说不定人就没了。
即便是耿氏强求,四爷、娘娘也不会应下的。
小小的孩子离了亲生的额娘,总得有人照顾———福晋当然是上上之选。
“还是福晋您有法子”,康嬷嬷心悦诚服,没有出手害人,自然不会引起主子爷的猜忌,与此同时,事情也办得妥妥当当的。
福晋摆摆手,“同是姐妹,又一同相处这么久,肯定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她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总得给人一个选择的机会”。
不是吗?
是夜, 于进忠收拾好行李,又将信件贴身藏好,这才吹了蜡烛, 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月如弯钩, 透过纱窗照在人的脸上,显得晦暗不明, 又过了好一会儿, 本该睡着的人却猛然睁开眼睛。
月光下,他的眼神一片清明, 似从未睡着,就着微弱的月光起身去了隔壁房间, 敲响房门。
寂静的夜里,只有虫鸣声响应,门外之人并不气馁,不疾不徐的继续叩门, 片刻后,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露出门后的火折子,还有微弱火光映照的一张面白无须,略有些消瘦的脸。
正是陈德海。
于进忠上下打量几眼, 他一面露出亲热的笑容, 一面侧着身子挤进房门, “哟, 陈公公看着比前两天长肉了啊”。
陈德海哆嗦了一下,干巴巴的笑道, “还是贵哥哥照拂的好”。
“小海子,是谁啊?”
屋内传来问话的声音。
陈德海立刻亲热的应一声, 连忙回道,“是于进忠于公公,应当是找您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屋内的蜡烛全部点燃。
屋中的黑暗被烛光驱散,小贵子这才披着外衫趿拉着鞋底过来,二人坐在桌边,他倒了一盏凉茶放在于进忠面前,“于哥哥,是今儿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吗?”
主子交代于进忠把手里的活全都交代给他,他还真有点担心有什么纰漏。
于进忠摆摆手,“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你说说话”,说着,他的眼神扫过一旁站着的人。
陈德海轻咳一声,“这茶水都凉透了,你们聊,我去倒一壶新的来”。
于进忠笑呵呵的点头应下,待到走路声离的远远的,他才一胳膊肘撞向旁边的人,“依你看,这老东西是装的,还是真心服了?”
小贵子眉头微皱,事关人心,谁能拿得准呢,只是细细思索这些日子的情形,他犹豫着道,“应当是真的罢”。
也不知晓主子从哪学来的法子,将这陈德海关在‘小黑屋’里,不许旁边有响动,也不许旁人见他,更不许有人跟他说话,每到用膳的时刻,便叫他给陈德海送饭。
头几日,陈德海见不着任何人,三尺见方的小竹屋里没有任何光亮,只能从每日送饭的小窗望一望外头。
他作为送饭的人,眼见着里头的人日益消瘦,屋内甚至传来不似人声的叫喊声。
如此又过了三日,他才可在送膳时分与陈德海说上几句话,只是人仍然关在里头。
又折腾了几天,主子又叫他亲自将陈德海接出来,没想到这人刚一出来,便如同那刚出壳的小鸡崽子似的———他小贵子就是那只令人安心的母鸡。
自那之后,陈德海便只跟在他身后,旁的哪也不肯去,便是晚上睡觉,也得睡在他屋里,情愿打地铺,也不愿意去自个儿的屋子。
小贵子回想了好一会儿,又道,“今儿后门那里还来了个寻他的人,当时咱们都在主子那儿,这人倒是乖觉,我刚一回来便倒了个干干净净”。
“那便好”,于进忠点点头,“明日,你将这人借给我用上一回,哥哥我承你的情”。
小贵子嗳了一声,“您这话外道,都是给主子办事,什么情不情的……小海子?”
他的声儿也不大,但外头的人像是长了顺风耳似的,立时便从外头伸进个头来,“贵哥哥,有事?”
小贵子招手叫人进来,“小海子,明儿你便跟着于哥哥,听他的话行事”。
陈德海一张老脸露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活像个被抛弃的小鸡子似的,“我不走”。
被关在竹屋里的那些日子简直就是此生噩梦,那片寂静到极点的黑暗像是会吃人,到现在,在黑乎乎的地方,他都会怕到全身发抖,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光亮。
当然,除了光亮之外,还有贵哥哥。
噩梦中,只有贵哥哥愿意伸手拉他一把,跟他说话,给他送饭,每天只有贵哥哥送饭的时候,他才能看见光亮,跟贵哥哥说话的时候,他才像是活着。
偶尔回想到当初在府里的时候,他曾狠心踩贵哥哥的手,都恨不得掐死自己,半夜想起来的时候,都得坐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我不走”,陈德海挤了两滴眼泪出来,“离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于进忠听着差点将晚上吃的冷淘给呕出来,一旁的小贵子倒是适应良好,许是经的多了,承受能力也变强了。
“胡闹”,小贵子板起脸,“能为主子办事是你我的福气,若不是主子,哪能有今日你我这般兄弟情谊?”
他说着放缓了面色,“你放心,最多一日便回了,到时候允你睡在一旁的榻上,再不必打地铺”。
无论陈德海怎样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第二日一早,他还是被送到骡车上,跟着于进忠直奔京中。
于进忠倒没有直接去雍亲王府,先是在街角处寻了个客栈,扔给跑堂的伙计二两银子,吩咐他叫辆牛车过来,又将陈德海通过牛车送到府上角门处。
见陈德海进去,他折返回去,在客栈处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直接到离宫门不远的地方缩着。
他来之前都问过青杏了,这些日子,主子爷都进宫办差,在那儿等,准没错。
于进忠等啊等,从太阳正头顶上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牙弯挂东方,他才看见熟悉的身影从里头出来。
主子不愧是主子,于进忠暗自感慨,四爷虽然眼下有些青黑,面容疲惫,但仍然腰背挺直,矜贵无比,衬得旁边的苏培盛跟个豆芽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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