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种种表现令他非常满意———还是那句话,无论旁人如何,终究还得是自己立得住才行。
耿清宁微微摇头,有些失落,“可是他们失败了”。
四爷的侍卫能拿下她训练的这些人,那福晋呢,等他走后,福晋就能接管亲王府这些守备的侍卫。
四爷轻拍沮丧的人,“你放心,福晋不会那样做”。
福晋不会做出这种撕破脸皮的事,她讲体面,爱脸面,哪怕是对自己的仇人,用的还是那些内宅手段。
“不过,”他换了语气,“爷有没有说过,你可以胆子再大些”。
耿清宁知道他说的是当初那封信。
她寄信之后,四爷便直接告知福晋甯楚格需得八岁后才种痘。
不仅如此,信中所求之痘疤、痘汁,均随着回信而来,与此同时,还有带着好几个徒弟一块来的陈大夫。
马重五也拿到了四爷的腰牌,去到各处都有人手帮他一臂之力。
这桩桩件件,让耿清宁发自内心的觉得,四爷这个阿玛是合格的,优秀的,孩子的事他是真的放在心上,将一切都安排妥妥当当。
不过,还有别的吗?
烛光下,四爷身姿松弛而挺拔,一双容长的丹凤眼笑看着她,“既然要借爷的势,为何这些侍卫不能是你的?”
真不是故意矫情。
四爷是孩子的父亲, 保护孩子们乃理所应当之事,耿清宁并不会为了标榜自己独立自主而拒绝他的好意。
但这些侍卫不同,他们个个都是八旗子弟, 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意志, 更多的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她还没有自信到那些家族会在福晋和她当中, 弃福晋而选她。
事关孩子们, 容不得一点隐患。
眼下,她多少能理解一些古代帝王的想法, 手底下人的能力是排在第二位的东西,忠心才是顶顶重要的。
只有她亲手培养出来的那些人, 他们不认四爷,不认福晋,眼里只有她一个主子,才能让人放心, 才可将身家全然托付。
“王爷不必如此”, 耿清宁费力将手抽出, “身在曹营心在汉之人,我这儿庙小,实在用不起”。
当务之急是将这些人培养出来———这个资源, 倒是可以靠孩子的父亲提供。
四爷微微侧头, 觉得她意有所指的并非只有侍卫。
不过, 年氏的事儿他都解释过两回了,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 宁宁若仍旧这般执拗于此,他绝不会再放任她胡闹。
远处吹来一阵微风, 烛火似乎也跟着摇曳,石砖上的人影分开,娇小些的那个影子很快走到了前头。
被留下的那个影子默默揉搓手指,手心刚沾染的微微湿意悄悄散去,徒留空空如也的掌心,令人怅然若失。
人影停顿片刻,飞快的追上前面那个。
“这些侍卫是爷精挑细选出来的”,四爷身高大约八尺有余,也没见他如何,偏偏几步就撵上前面几乎小跑的人,“不少都是出自富察家的,还有些是佟家、纳喇家的”。
耿清宁脚步微微慢了一瞬,她突然想起甯楚格身边的两个侍读,那个叫明玉的便是出自富察家,叫敏儿的是纳喇家的女孩儿。
这些都是由四爷指定的,必须绑在兰院这条船上的人。
他捉住她摇摆在身侧的手,“爷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侍卫必定以兰院为马是瞻,绝不会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也是。
耿清宁甩了两下,没甩开,只能任由他牵着,也是,求人办事,总得付出些什么,只是她心中芥蒂实在难消,只闷着头一个劲往前走。
凌云台已经近在眼前。
“来者止步!”
一支箭咻的一声射在众人面前的地上,箭尖入地三分,箭矢上的尾羽还在微微颤抖。
耿清宁一激灵,是已经有人突围进来?还是说,有人想刺杀四爷?
四爷立刻将有些怔愣的人扯在身后,他面色冷峻,锐利的视线盯着射入地面的箭,箭矢短小,棕色箭杆,浅紫色缠线,黑白尾羽,尤其是箭身刻有幼鹰图案。
忽然,他露出一丝笑,面上犹如春暖花开,整个人放松下来,他高声冲着楼上喊道,“甯楚格,是阿玛”。
这箭,正是他命专人特为甯楚格打造。
苏培盛自刚才起一直挡在四爷前头,此刻听了主子的话,立刻将手里的灯笼高高挑起,照在自己脸上,好叫旁人看得清楚些。
他颤颤巍巍的提高声音道,“二格格,是奴才呀,你瞧一瞧,如假包换,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楼上二人听见熟悉的声音,甯楚格想要伸头去瞧,被张凤仪摇头制止。
她自己则是微微上前一步,躲在栏杆后侧身辨认,黑暗中,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许久,确认是王爷身边最得用的苏培盛,才转身对甯楚格点点头,“不错,正是苏公公”。
甯楚格长松一口气,过度紧绷的身体这才察觉到丝丝酸痛之意。
额娘没事就好。
其实,早就到甯楚格睡觉的时辰,可屋子里吹了灯之后,外头的光影杂乱,还时不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闹得人实在不能安眠。
兰院里头的人素来都是不急不缓的,虽常有热闹的景象,但脚步都是轻快的,何曾出现过这般情形。
肯定是出事了。
甯楚格坐起身侧耳倾听,只是外头的声音压的很低,什么也听不清。
但这种摸不清情况的感觉更让人烦扰。
她干脆起身,又唤人点灯穿衣,背上箭袋,将墙上的弓箭取下,紧握在手中———她是兰院长姐,又自小身负巨力,无论发生何事,她都要保护好额娘和弟弟,无论谁要欺负兰院,都得先问过她手中弓箭。
守夜的小丫鬟拦了两下,被小主子用弓箭指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连滚带爬的去叫张凤仪与徐嬷嬷。
甯楚格顺利的来到正房,见房内无人,只有青杏留守,面上神色更加肃穆,她问道,“额娘人呢?”
葡萄姐姐是额娘最信赖的人,为何也不在此处,到底发生了何事?
青杏扯出个笑想要安抚她,“二格格莫急,主子有些事儿要办,您要不要先回去歇着,等您醒了,主子也就回了”。
甯楚格眼睛一眯,铜制的箭尖微微闪着寒光,“我再问一遍,额娘呢?”
青杏心尖一颤,只觉得二格格的双眼与主子爷一般无二,令人胆战心惊不敢有丝毫隐瞒,“京中来人”。
她的膝盖不由自主的软下来,“主子说她去前头看一看,叫奴婢在院子里守着您跟两位小阿哥”。
主子留下她的意图也非常明显,她是主子爷的人,无论是谁来到这处,都得给她三分颜面。
为何京中来人会让额娘如何紧张?
想起这些天演武场的人,甯楚格心中有了思量。
“额娘的吩咐你照做便是”,她转身离去,“关好大门,不许叫任何人进来”。
身后青杏膝行几步,直接抱住甯楚格的腿,哀求道,“二格格,您去哪儿?您等等,你不能出去”。
耿主子命她守着所有的小主子,二格格若是出去,再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向主子和主子爷交代。
甯楚格一时不察差点被青杏拽倒,她一怒之下将闪着寒光的箭尖抵在青杏胸前,怒骂,“滚开”。
青杏吓得一哆嗦。
刚来庄子上没两天的时候,这位小主子就让人把庄上养的动物都给撵出来打猎,一口气射了好些只兔子和鹿。
那几日,厨房变着花样做兔子,一天三顿的兔肉吃的人头皮发麻。
张凤仪从外头赶来,四下扫了一眼,也不问何事,直接从软在地上的青杏腰间去寻钥匙,二人背着弓箭,一路直奔凌云台。
那里视野开阔,易守难攻,更是在前院到内院的必经之路,乃是上上之选。
不多时,甯楚格便见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但夜色漆黑烛光昏暗,看不清人,只觉得人影憧憧。
“来者止步!”
她拉满弓弦,一支利箭射在最前方之人面前三尺之处。
幸好,来人是阿玛和额娘。
四爷刚刚在楼下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等上了楼见到甯楚格,脸上却只剩严肃。
甯楚格一看他表情,立刻深蹲请罪,“女儿差点伤了阿玛、额娘,请阿玛息怒”。
四爷面如寒冰,“难道只有一个错处吗?眼下已过亥时,应当在室内安寝才是,为何你会在此处,手里还拿着弓箭?”
甯楚格垂首,“是,女儿知错,这便去睡了”。
四爷冷声再问,“再没旁的错处?”
若是说今夜行为,甯楚格心中丝毫不悔,但刚才她竟然箭指亲人,心中确存丝丝后怕,“女儿差点伤了阿玛额娘,阿玛放心,女儿下次一定看清了再射”。
四爷快被气笑了,甯楚格的这个性子简直与宁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认为是自己的错处,认错比谁都快,可若是认为自个儿没错,便直撞南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扭头一看,果然瞧见耿清宁脸上满满的骄傲与心疼,见他望去,还剜了他一眼,用眼神为甯楚格鸣不平。
慈母多败儿,四爷叹了一口气,扶起甯楚格,语重心长的道,“你额娘在外头,两个弟弟又小,兰院以你为尊,而这一点小事就让你方寸大乱,拿着弓箭指人,你当如何压服众人,又能成什么大事?”
他又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是我与你额娘的头生女儿,你将自己置于这危险境地,可曾想过我与你额娘?”
甯楚格抬头,在额娘的脸上看见了满满的担忧与心疼之色,这回她便诚心实意多了,“女儿知错”。
四爷满意点头,“虽事出有因,但也不得不罚,罚你明日多拉二十次弓,再默一份《孝经》,你可服气?”
甯楚格叩首道,“女儿谨记阿玛教诲,绝不敢忘”。
张凤仪跟着磕了个头,待甯楚格出去,她才站起身跟着退了出去,追随主子而去。
苏培盛送了两步,又忙叫小全子把小主子安全送到院子里,他自己则是默默的回转,看见四爷嘴角微微翘起,满脸的高兴之色。
至于一旁的耿主子都不用看,那自豪和满意之色已经从脸上溢出。
苏培盛心想,这位二格格若是阿哥,耿主子这一生应该是无虞了。
甯楚格小小的人儿被一条灯笼组成的长龙簇拥着离去。
凌云台上, 四爷八风不动,只将手轻搭在身边人的肩膀上,“你说, 爷刚才是不是对甯楚格太凶了些?”
耿清宁看着闺女的背影, 心中也是纠结万分,教育孩子轻重难定, 轻了, 怕孩子不长记性,重了, 又怕伤了孩子的心。
应当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是这般心情吧。
“不怪你”,耿清宁不太想与他说话, 但涉及孩子教育,父母双方理应好好交流,“她确实不应当在这里”。
今晚无论发生何事,甯楚格作为皇家血脉, 性命应当是安全无虞的———这是清朝特色, 便是再有错处, 皇家的血脉,顶天也就是圈禁,更何况在旁人眼里, 她一个女孩儿根本挡不了别人的路。
但最危险的便是甯楚格的强行出头, 刀剑无眼, 若是有人‘失手’, 只怕后悔莫及。
四爷点点头,悄无声息的让两个人离的更近, “甯楚格聪明又有气魄,这是好事, 只是年幼,难免有些太过冲动”。
耿清宁沉默不语,她知晓,甯楚格这般行径是为了她。
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新闻,XX女子割肾救子,彼时她还曾好奇的问过办公室大姐,做妈妈的对孩子这么奉献的吗?
办公室大姐当时正用吸管喝着袋装的中药,她甚至没有思考,话便脱口而出,“旁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家孩子来得很艰难,如果他碰到什么事,可以一命换一命的话,我想我是愿意的”。
此事发生在何时耿清宁早已忘记,旁边又有何人插话讨论她也丝毫没有印象,但当时那种震惊的感觉却始终让人铭记于心。
以至于甯楚格出生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若是她不愿意的话,是不是说明她太过自私,母爱不够。
但此刻,相比自己,她更不愿意甯楚格拥有这种所谓的‘牺牲’精神。
不论是为了谁。
她只希望,甯楚格能将保全自己当成最重要的事。
身边人正心不在焉的想着事情,四爷轻描淡写的将她搂进怀里,“孩子还小,再教教就好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也是成年后才知晓的,甯楚格是他血脉,连天生的这股子冲劲也与他像了十成十。
还是宁宁生的好。
耿清宁叹气,在教育孩子这一块,她在现代和这边都算不上有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而且,因为四爷的绝对权威,所以她在孩子们面前通常扮演的是一个有原则的慈母形象。
就像刚才,见可怜的闺女儿跪在地上,纵使她心疼万分,也不曾出言阻止。毕竟,孩子顺从父亲,臣子顺从君王,本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早晚有一天,她会懂得”,耿清宁唏嘘。
四爷以后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到那时候对甯楚格的要求只会更加严苛,她将,不得不懂。
四爷爱怜的看着怀中人微微泛白的脸色,一下又一下的抚过她的脊背,“你放心,爷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
耿清宁心中嗤笑,默默的翻了个白眼,经过这些日子、经历这些事,她早已明白自己和他绝不在一个脑回路上,便是此刻的安慰,四爷说的与她想的,也绝对不是同一件事。
她突然觉得有点遗憾。
像是意外捡到一束光,本可以好好珍藏,却没想到在日落后,这束光完全被黑暗吞没。
但这能怪四爷吗?怪他的世界里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又或者,能怪她吗?去责怪领略过自由和平等灵魂不愿装进束缚的套子里?
只是,爱情只有在自由自在的时候才会枝繁叶茂、肆意生长,任何带有强制色彩的灌溉都只会让它消亡。
耿清宁吐出心中浊气,放任自己靠近他怀里。
如果非要找一个东西怪罪,就去怪这艹蛋的世界吧。
清风轻轻拂动帷幔,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在身侧浮动,一切都是刚刚好。
四爷搂着怀中人,虽已经热出一身汗,就是不舍得松手。
宁宁终于不跟他闹气了。
他舒口气,满足的将怀中人搂紧一分,似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看什么都顺眼,“你这小轩当真不错”。
上回虽来过此处,但当时他怒火攻心,未曾留意,此刻才发觉这里有花、有景、还有微风,好一派闲适快活的地方。
有宁宁在的地方素来是如此的。
耿清宁静静的靠了一会,但被浑身粘腻惹得心烦意乱,大门处那里的一身冷汗,眼下热出的汗,两个人还紧紧的贴着,衣服都湿答答的沾在身上,不舒服极了。
“夜深了”,她推不开他,只能用衣袖扇起一阵风带来一阵凉意,“洗漱安置罢”。
放开她,两个人都去洗澡,正好,他不是素来怕热吗?
四爷没在意身上汗透的衣裳,盯着撩起的衣袖看,只见宽大衣袖里头藏着皓白莹润的一截手腕,美得动人心魄。
身旁人似在说话,他又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看———她在说什么都已听不清,他只知道,在月光下,她整个人似乎在发光。
古人常用美人计,原来精髓并非在于‘美’,而是在于施展此计的‘人’。
他捉住她的手,“是该脱衣洗漱了”。
耿清宁背上有些发寒,总觉得有人在不怀好意,她谨慎裹紧身上衣衫,“回屋、回屋”。
四爷声音沙哑,“此处甚好”。
一旁的角落里,苏培盛悄悄朝小轩里瞧了一眼,见帷幔后两个人影渐渐合成一个,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却听见身边也有长长的叹息声,扭头一看,葡萄正双手合什祝祷上天。
他也悄无声息的念了两句佛,盼着这两位主子一直这么和和美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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