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明眸皓齿,含情凝睇,她满含期待地看着对面的人。
江公安手里的笔无意识地点着信纸:“……按理说可以,但现在城市招收临时工、合同工的要求之一就是户口,如果户口问题不解决,工作很难找。”
意思就是说,如果她想要工作,就得有鹿桥本地户口,想要本地户口,就得买本地的房产,说来说去这不就是死循环吗?所以她现在买不起房子,成为不了本地人,就找不到工作……
“要是能买到房子呢……”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啊,虽然她现在身无分文,但如果完成第三场剧情,空白剧本奖励她一笔钱,那这一切不就解决了?第一场完成时,剧本就奖励了她急需的介绍信。
江公安没开口,旁边那位会计大姐忍不住了。
她道:“小姑娘,鹿城的房子有钱也买不到咯!没人卖。”
“鹿城本地人都不够住,一家六口挤在一起你看看单位大院里有多少,若真有卖房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都得抢疯了!”她们本地人都抢不到,怎么可能轮到外地人呢?
韩舒樱:行吧!
她也不是为这里的房产,她只想留在鹿城完成剧本,可偏偏能留下的所有渠道都堵死了,她一急,拧身趴桌子上问江公安:“……那临时工呢?临时工可不可以?”
合同工需要户口她明白,临时工也一定要城市户口吗?
对面的江公安脸色有些无奈:“……临时工工资低,只有合同工的一半,如果没有户口,几乎没有转正的可能。”临时工那点钱票养活自己都难,得家里人接济才行,在城市很难生存,这一点不是常识吗?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瞟了她一眼。
会计大姐点头:“小江说的是,临时工那点口粮只够我家老三一个人吃,哦,我家老三今年七岁。”
韩舒樱:……
好好好,国家政策就真的一点缝隙都没有,落个户这么难!
看到对面的人嘟起嘴垂头丧气一脸失望的样子,仿佛天塌了一样趴在桌子上,江公安看她一眼,难得温和地安慰说:“你的情况无论留不留在鹿城,都得赶紧让老家那边开介绍信邮过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听到没有。”
说完,见韩舒樱还不肯说收信人名字。
江公安看了她一眼,倒也没为难她,直接在信纸上填上了名字:“给你开证明信的人应该是你们大队的,叫……”他微一思索,填上了名字:“刘维华。”
“信件邮到大队也是一样的。”
韩舒樱:……
好家伙,还可以这样?她白担心一夜了。
江见许取过信封写完地址后,将笔帽盖好,放回笔筒里,将信纸干净利索地移到她面前,“看一下,有问题就说,没问题今天邮寄。”说完,他开始收拢桌上的东西。
韩舒樱被动地拿起信,目光落在上面,但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眼睛盯着信纸,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是高兴的,没想到这一关就这样插科打诨过去了,还问到不少有用的东西,至少她心里已经有点小计划了。
只要等到新的介绍信邮过来,她就能离开收容所,到时候她先想办法在这边找一份临时工,留下来后,再找江公安完成剧本,至于临时工的工资能不能养活自己,就像江公安说的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韩舒樱看完将信还给他:“谢谢你江同志。”公安都不肯叫了,她低头坐在那儿,五官精致的小脸泫然若泣,可怜巴巴,她不敢看江公安,因为怕露馅,笑出声了怎么办。
江公安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垂下眼帘,拿着信起身,“新的证明到了,有人通知你……”
“嗯。”
江公安绕开桌子离开了,她偷瞄着窗口离开的背影,耶!立马伸直手臂大大松了口气,放松地倚靠在椅背上,想到过几天就能离开这儿,她又可以了,治安室不能久待,当她神采奕奕出门时,女会计没走。
韩舒樱不知道她拦住自己干什么,小声道:“你好……”找她有什么事吗?
那位叫李扬的女会计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笑眯眯说:“姑娘,你想留在鹿城?”
韩舒樱:“想……倒是想的。”
“那简单!”
“啊?”
她凑近小声道:“其实江公安刚才有一条没跟你说。”
“你要想留在鹿城啊,还有一个办法,既不要房也不要工作。”
“什么办法?”
“找个鹿桥本地人嫁了,不就能留下来了?”
韩舒樱:!
“除了江公安说的父母投靠子女,子女投靠父母外,夫妻团聚也是城市登记落户的条件之一,你不知道吧?”
“只不过,农村户口的姑娘想嫁进城里来,有些困难,不过大姐能给你想办法……”
江见许回到所里,将信放到桌上没急着邮。
收容所现在二百多人,快住不下了,抓盲流的事儿暂时缓缓,难得所里几个同事都在,江见许喝着水听着他们胡侃闲聊。
站长老郑走进来,郑容德是退伍军人,早年参加过保卫站立过一次一等功两次二等功,受伤后转业到地方进了公安局,遣送站成立之初,局里把他调过去当站长,后来政府又提了一位副站长,民政与公安两个部门合署办公,关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麻烦。
郑站长微胖,手里拿着水杯笑呵呵道:“同志们,这几天辛苦了,可以歇歇了,正好省城那边有个培训会,站里和政府打算各出一人过去培训三天,地点就在海城招待所,我看小江年轻,平时表现不错,这次就让他去吧。”
所里几个人精儿立即附和,笑盈盈道。
“在省城啊,那小江可以回家了。”
“站长你这就不对了,你不如给小江三天探亲假,培训的活我替小江干了,听说省城招待所伙食好呢。”
“我去过,食堂有炸刀鱼,熘鱼段,炸黄花……”
“呦吼,都是硬菜!”
在计划经济一统天下的年代,肉鱼蛋可是稀罕物,数量十分有限。
江见许拿着搪瓷缸喝了口水。
“有好东西记得给我们带回来啊,小江!”
江见许瞥了一眼,不惯着他们:“行啊,带东西没问题!但钱票你们得自己解决,每次要我带东西不给钱,我娶媳妇的钱都要被你们霍霍光了。”刚来的时候他可被骗惨了,现在不可能上当了。
“站长,你看看咱所里的同志,年纪轻轻一点亏都不吃。”
“就是,年轻人就不能大方点?”
“……一毛不拔。”
“好了好了。”郑站长打断他们:“海城那边培训时间紧,小江你早点出发,过去跟其它同志多学习学习……”
江见许跟着郑站长出了办公室。
郑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年辛苦了,表现优秀,很好。”
江见许谦虚道:“都是您领导有方,我怎么能给您丢脸呢?”
“等海城培训回来,记得到伯伯家里吃饭,你伯母念叨你呢。”
“我肯定去,荣幸之至。”
“郑伯伯,还有件事……”
“什么事?”
“锦阳县有个同志介绍信到期,需要站里给她开张证明,这次我回省城顺便送她回去。”
“哦,这事儿简单。”郑站长道:“政府武装部最近遣送一批人员回原籍,你把他名额补上,省得你跑一趟。”
“……”
“是这样的,郑伯伯,我怀疑她介绍信有些问题。”
“信有问题?”
“介绍信上写她来鹿桥市寻亲,我问过两次,亲戚和父母的名字她说不出来,有些可疑,这次去省城我打算过去看看……”
“哦,那就给他开张证明,一旦有什么事,你就联系当地公安局,他们会配合你的。”
“明白。”
站长走了,老张提着暖壶走过来,“我说小江啊,昨天招待所里女同志的介绍信有问题?我怎么不知道?”
江见许眉梢一扬,没说话,转身进了办公室,把老张打水回来的暖壶抢过来,倒了一杯水。
“唉,你说话啊。”
江见许坐下来喝了一口,敷衍道:“只是猜测,不一定呢。”
老张:“你小子,你说实话,是不是真有问题?”
“嗯。”他挑眉。
“什么问题?是怎么发现的?”
江见许手臂搭在旁边椅子上,手点着上面的木头纹路,叹气:“别问了老张,等我去她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次去省城正好路过锦阳,他也想知道这个女同志到底是不是锦阳县人,如果是,什么原因离家出走,至于逃婚,一看就是编的,如果信了,他这公安白当了。
他有预感,真相应该会出乎他的预料。
韩舒樱傍晚吃饭的时候还挺开心的,嘴里哼着歌,留下来!留下来!
结果小刘过来通知她,要她马上收拾一下去火车站。
她还惊讶:“火车站?去火车站干什么呀?”
“江公安说这次他去省城开会学习,顺路把你送回去,你老家离省城近?这样你就不用等介绍信了,站里会给你开份证明,你就能跟江公安回老家了,这可是好事啊!”小刘道。
好事……好个屁!
韩舒樱原地愣了半天,上午还说要寄介绍信过来,怎么下午就变卦了?怎么就突然坐火车要回老家了?坐火箭都没有这么快!
这下子,计划好的事情一下子全打乱了,不,还要更糟糕。
韩舒樱手揪着裙摆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先不说离开鹿城这件事,关键是她不认得回家的路啊!
锦阳县玉板沟樱桃大队,地址她倒是背下来了,可家门朝哪开她根本不知道,父母对面不相识,她怎么敢回去?还要被公安带回去!那到时候她编的离家出走的瞎话,不得全部露馅?
编的时候她压根没想到,真有人愿意千里迢迢带她去这个地方啊!
完蛋了,这个江公安!总是出奇不意地让她一通手忙脚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真邪门!
那么,她现在可不可以往通铺上一倒,伸直腿儿装病不回去呢?
站里来的那位漂亮女同志,只待一天就走了,站里单身汉炸了。
“小姨,怎么回事,人怎么走了?”会计李扬的外甥呼哧带喘地跑过来问。
李杨收好帐本,锁进抽屉没好气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中午才跟她提落户的事儿,晚上人就走了,说是小江亲自过来把人带走的,送她回老家……”
“欸呀,这个江公安!着什么急,都说肥水不落外人田,他是生怕好处不能让给外人?”
“也许人家是想落自己田里呢?”
“什么?小姨你说什么。”
“这江公安……”李扬收拾完细想了想,确实也没看出什么来,人家一向公事公办,大概是她想多了,怎么说也是省城来的,听说是某个大领导的儿子,要找的话,省城的姑娘不是随便他挑?
怎么也不可能找个农村的……
“没什么。”她起身拿起墙上的包:“下班,回家。”
韩舒樱从没想过自己是被人押着离开收容所的!
江公安就站在她面前,当着她的面,让小刘把铺盖卷当场收回!她连耍赖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不走,晚上她就没屋子住,没被子盖了,收容所将彻底没她的容身之所。
好好好!江公安!他肯定是欺负她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还什么人民公仆!可恶啊!
韩舒樱小手攥紧,眼神直往他身上瞅,他倒好,面不改色地欣赏了一下她别扭的模样,直接伸手推门,望了她一眼:“走。”
她有心想跟他抗争,她不想回老家,想要介绍信留在鹿城,还想……
但终归她细胳膊拧不过江公安这条大腿,可怜!可叹!可恨!
收容所离火车站较近,步行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
韩舒樱不情不愿地跟在江见许身后,一边走一边抠手,心里没谱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一切。
自从穿过来,她就像那西天取经的猴子,在前面这个一米八几提着绿色行李袋的的年轻公安手里上窜上跳,就像那瓜田里窜来窜去的猹,桃园里荡来荡去的猴,如来佛主手心里的孙大圣一样,介绍信的事完了,又要她写信,写完信他又要家访……
她就像洋葱一样,被一层一层的扒,扒到现在,她都有点害怕,她怕早晚得被他扒出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个事实,好可怕!边想她边紧了紧身上的双开门大衣。
江见许手提着绿色行李袋,回头看了眼身后消极怠工慢腾腾的女同志,她身上穿的棕色翻领大衣,是去年他朋友从俄那边捎来给他的,绒毛料子,双排扣,他只在过年回省城的时候穿过一次。
平时在鹿城风里来雨里去,还是制服方便些,很少穿它,这次拿出来主要是因为这个女同志穿得实在太少了,现下深秋,还穿着裙子光着小腿实在不像样。
他又没有女同志的衣服,也不好跟别的女同志借,现在城市居民布票难求,老百姓存着布票做件衣服不容易,不太好借。
上衣还好办,主要是裤子,他不可能把自己裤子给她穿,不合适,想来想去,把这件大衣取出来,衣服较长可以挡住小腿,也比较暖和。
他想过衣服她穿可能会大些,但独独没想到这件翻领大衣穿在她身上,竟然出奇的好看,江公安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她头发没梳好,披散着,有一半还掖在大衣领子里没取出来。
男士大衣对她来说肩膀有些宽了,她个子不矮,在女同志里算中上个头,自然不像男同志那么高,但不知为什么,衣服搭在她身上就像衣服架子一样将这件大衣衬得有型有款,远看还颇有几分美感。
如果韩舒樱知道了肯定会哼上一声,念叨一句他懂什么呀,他知道艺人选秀的过程吗?人往板子前一站,看头,看脸,看身高,看比例,正面,侧面,腿长多少,臂长多少,头围多少,肩宽多少,腰围多少,她能选上怎么也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海选出来的。
为什么?
当然因为她头小,脸小,比例好,天鹅颈,有气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一件衣服的时尚完成度最终,靠的是脸!
她双手包在大衣袖里,嘟着嘴低着头不开心地跟在他后面。
江公安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咳了一声,“穿着暖和吗?”
韩舒樱扬脸假笑:“谢谢江公安,我很开心!”你康康我像开心的样子吗?
江见许唇角翘了翘,这个女同志,气性还挺大。
他提着行李袋放慢脚步,嗓音不急躁不缓慢,随意问了一句:“你说行李包丢了,什么颜色的包。”
韩舒樱神经瞬间警觉绷紧,又要审她了?
她上哪知道行李包什么颜色的?但公安问话,不回答好像她在心虚一样,她眼晴一转,看了眼他手里的绿色包,回道:“绿色的。”
“里面装了什么?”
“装了……衣服。”对,衣服,行李包里当然装衣服了,没错的,反正死无对证,若瞎说的还能找到,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走快一点,磨磨蹭蹭……”
韩舒樱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痛恨交织地磨了磨牙。
鹿城火车站,白蓝两色大楼,楼上有圆形时钟,时间傍晚五点,江公安带她去了车站候车厅找位置让她坐,走了几步又回到她面前:“介绍信给我。”江公安朝她伸手。
“介绍信?”她坐在木椅上仰头望他,介绍信不是过期了吗?要去干嘛?难道还怕她用过期介绍信跑了呀?
江公安朝她勾了勾手,她不情不愿地低头从胸前口袋取出介绍信和车票怼到他手里。
韩舒樱无精打采地望着候车厅墙上那行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的宣传语看。
江见许打开信纸将其中两张火车票拿在手里,不容置疑地叮嘱她:“我去买票,你在这里待着,记住,没有证明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
鹿城车站公安科办事处,两个乘警正在换班,见到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公安走进来,诧异问:“公安同志,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鹿桥市公安局的,有人反应前几天在火车上丢了行李,希望车站的同志帮忙找一下。”江见许出示证件后,对他们笑笑说道。
两人立即站起来:“当然可以,车票我们看一眼,请说明失主性别,我们联系乘务员。”
江见许将车票交给对方:“是位女同志,绿色行李包,里面装着衣服,她穿着浅蓝色上衣,深蓝色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