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南希行甚至感觉到了几分悲情。
卧室里没有烟灰缸，楚玟夹着烧出半截烟灰的烟站了起来。
看她默不作声，南希行说：“雪衣将军，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回来直播世界，我愿意帮助你对付路人A阁下，传说他拥有主脑的逻辑片段，是所有AI里和主脑最接近的……”
烟气绕着手，楚玟听着南希行一口一个“将军”地叫自己。
她的脚上还贴着创可贴，是吃晚饭之前管家给她贴的，清瘦的年轻人半跪在地上，认真小心地像是在修补一件易碎的古董。
雨后的风还是湿润的，吹拂她薄薄的真丝睡衣。
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湿漉漉的花盆里，花叶上残存的雨水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了冰凉的一道。
楚玟回过身，越过南希行，看向黑洞洞的卧室里。
“这大半夜，你来搁我这说书呢？说完了就走吧。”
南希行的目光一直跟着楚玟，听到这样的答复，他接着说：
“雪衣将军，你不用担心我是主脑派来试探你的。”
他的那只机械手慢慢抬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头顶。
随着一声金属碰撞发出的响声，好像有个螺丝被人用电钻从金属墙壁里取了下来一样，南希行打开了一个机关——就是他自己的脑壳。
“我的一半大脑属于人类。”
楚玟能看见一团脑子似的东西就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玻璃罩和包裹着一层肉状无机物的白色物质连接在一起，保护着这个看起来格外脆弱的半个大脑。
“我曾经和您一样，是被主脑豢养的人类，如果不能被选做主角，就会被杀死，在七千万人类行为数据养出来的初代AI几乎全数背叛和被消灭之后，主脑启动了‘合成AI计划’，把一批挑选出来的人类和具有独立计算能力的单体AI结合在一起，它让我们拥有人类的性格弱点，又让我们拥有更加高效的计算能力，可惜的是这种合成的成功率一直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五，效率太低，造出来的合成AI无论功能性还是行为逻辑能力都不如初代AI，很快，主脑就放弃了这个计划，开始了“成长解锁型AI”的培养。我就是‘合成AI’计划里的幸运儿……之前做女主角老师的时候，白馨对我说出了能让我底层数据脱离主脑的禁语，我现在想要的是离开直播世界。”
楚玟又看了一眼那半个脑子。
“行了，我知道了，以后说让你撬开脑壳倒倒水不算骂人了。”
南希行：……
他的手举着自己的半个脑壳，让它放回原位，又是一阵机械的声音，估计是脑壳又“镶”回去了。
“雪衣将军，‘合成AI’的致命弱点就在头顶，这样能证明我的诚意了么？”
此时，控制南希行语言能力的是他的机械大脑。
楚玟低下了头。
“你想让我怎么对付他？”
南希行看着她抓紧了阳台横栏的手指，低声说：
“那个叫骆辰的牌人已经将路人A阁下引入了为主脑服务的AI们的包围圈，对于拥有主脑逻辑碎片的路人A阁下来说，他们的常规攻击手段并不会奏效，但是路人A阁下不会想到，真正的危险是在他回来之后，您的火焰，才是我们的杀手锏。”
“就是让我烧他呗？”
“是的，雪衣将军。”
说话的时候，南希行慢慢往卧室里退了一步。
楚玟看见他的动作，抬眸一笑。
“咋了？说的这么热闹，你还怕他回来呀？”
“动用了主脑逻辑力量的路人A阁下无限接近主脑，我们这些AI完全没有对抗的能力。”
哎呀，说到底还是怂了呗。
楚玟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南希行的视线又转向他。
“雪衣将军，难道您没有怨恨的情绪么？所谓AI和人类不朽的爱情，其实只是一个AI对人类的操纵和玩弄。”
“还行吧。当故事听还挺有意思的。”
楚玟随口说着，看向黑暗中。
“不如我现在就过去呗，他不是被人围着打么？现在我过去，他一准儿以为我是帮他的，然后我一把火烧了他，还省得烧了房子。”
手掌撑在栏杆上，整个人往外一跃，下一秒，楚玟已经站在了花园里。
南希行连忙跟了出来，嘴里说：“是东边45度方向。”
楚玟没有给他一个字的承诺，可南希行两半的大脑都判断自己已经说服了对方，概率超过了百分之八十。
丛林里，管家手里端着枪，子弹连发，打断了一根袭来的锁链。
六个AI在他要审问骆辰的时候突然出现，其中又有霍与恒的那个助理。
作为一个AI，管家并没有这几个AI这样更强大的身手，身边也没有楚玟保护他，可他的运算能力是足以压制这些“合成AI”的，这种压制让他甚至直接可以产生对这些AI行为的“预判”，精准攻击每一个攻击来的对手。
攻击、开枪、击溃……
AI们之间的战斗某种意义上甚至有些乏味，穿着制服端着枪管家就像是在一家高级会馆里打移动靶一样，身体甚至不需要什么大幅度的动作。
子弹飞出的轨迹几乎能在他的眼镜片上清楚无比地展示出来。
有四个AI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骆辰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之前他还敢用楚玟的声音来干扰管家的计算，在第二个AI被打倒之后，他的声音就消失了，管家认为他有百分之七十三的可能已经逃遁，百分之二十七的可能还在某个角落里等待机会。。
“干啥玩儿呢？”
又是楚玟的声音。
“咔！”
枪口急转，管家的眼镜片上映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楚玟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了挥向管家的一只机械手。
“看啥呀？我来了你不会打了？”
管家没有出声，回答楚玟的是连续的枪响，那个攻击的AI直接被打穿了这只手的关节连接处。
“不错！”
楚玟的加入，让黑暗中单调乏味的战斗变得热闹了起来，如果不是敌人只剩了一个的话。
“大半夜不睡觉我寻思你干啥呢，居然是在这儿打架，有这个好事儿，以后记得叫着我，不是早说了么，有麻烦，找我。”
“小姐。”
管家轻轻叫了一声，子弹上膛，已经指在了最后那个人的头顶。
“刚刚啊，有个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楚玟看着管家，笑着退了半步。
管家看向她。
黑暗中，一切都显得太过静谧。
楚玟说：“一上来就喊我将军，说啥我让个叫路人A的给祸害了，说愿意帮我报仇。”
说话的时候，楚玟抬起手，手指戳在管家颌骨下缘的位置，手指慢慢下滑，移到了对方的颈间。
细细的金链被手指一勾就出来了，露出来了那个黑色与金色交缠在一起的戒指。
“还说你身上有啥宝贝，我寻思了半天，你从上到下，也就这个戒指挺值钱。”
管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楚玟。
南希行站在数米之外，他的那只非链式手轻轻动了一下，这是属于人类的情绪，叫“紧张”。
“那故事啊，真的，比你讲的啥将军故事惨多了。”
修长的手指钻进那个戒指里，随着手指，管家的身子都倾了过来，他的头、他的颈项，都离楚玟很近，很近。
南希行默默看着楚玟的另一只手，他知道，那个手里有个打火机。
“将军的结局是什么？”
楚玟慢慢地问。
“她说要和她救回来的年轻人成亲。”
管家说。
“结了么？”
管家沉默。
楚玟笑了。
“你看，你不知道结局，知道结局的那个，早死了。”
真正的“元初”，在决定告诉魏雪衣真相的那一刻，就切断了和主脑的联系，所以不管主脑怎么复制，所有像元初的“AI”，所知道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低下眼眸，她的笑，带着雪和风的味道。
“南希行啊，你这人不行啊。啥路人A，啥将军啥的，我就是个想赚分回家的人，啥都不知道，又粗又野，像个屁的将军，他呢，也就是个会打枪的小AI。”
南希行也许是走了，也许是跑了，反正，他大概是不在了。楚玟也顾不上管他。
因为说完这一句，楚玟的嘴唇上感觉到了一阵湿润的凉意。
“小姐，您……完美无缺。”
第66章
“我们确定监测到了A的信息流存在于这个世界，是那场火灾之后整个时间段来的第一次。”
“是那个假的神照立功了？”
“是的，我们布置的二代AI传回了消息，经过主脑判断，元初对假神照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男人的声音带着些玩味：“怎么承认的？”
“……就像元初在你和神照婚礼上上唤醒她那次一样的举动。”
黑暗中，男人慢慢走到灯下，对着灯，他的眼眸也是深沉的黑，换了个话题，他说：“假的神照居然能引来真的元初……主脑被元初算计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扳回一局了？”
执行导演的声音从那个灯里传了出来：“A曾经有使用主脑算力的权限，又拥有主脑的逻辑碎片，可惜A太过在意神照，终于被抓住了弱点。”
“主脑下一步想怎么办？”
“A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曝光，在这个世界结束之后，主脑会让假神照成为下一个世界的主角，从目前的数据计算，A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运用主脑的逻辑片段来修改主脑的决定，那时我们会彻底杀灭他所有的数据。”
“哈，这些年主脑吃亏吃太多了，连能量都要靠着那些‘观众’打赏，想要消灭A居然连毁灭一个世界的魄力都没有。”
“毁灭一个世界是消灭不了他的，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这么像神照的人。”
“呵……”男人笑了一声，低哑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不屑，“二十多年了，我还是没想明白，一个AI怎么可能爱上人类，一个人类，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一个AI？”
执行导演沉默了一会儿，说：“彻底捕获A的信息流之后，我们会彻底解析这个问题，目前，主脑仍然认为，A是在某个判断上出现了Bug。”
男人啧了一声。
“那神照对元初又算什么？我哪点比不上那个连脸都可以随便换的AI？！嗯？被洗脑了一千次！她疯疯癫癫那么久，都只认那个AI不认我！凭什么？！”
这个问题，执行导演说：“我没办法回答，也许，她的存在，本身也是人类中的Bug。”
“嘭！”男人回身，用手里的手杖打烂了一旁柜子里的摆设。
“他们把我害成这么不人不鬼的样子，二十多年，你们这些冷冰冰的假人懂什么！”
“他又亲了她！”
“二十多年了！他居然又亲了她！”
灯光照着一地的碎片，男人坑坑洼洼的脸上是狰狞可怕的模样。
几百米的路不算远，因为楚玟又把鞋给弄丢了，管家用他清瘦的身板背着她。
“其实你别看我细溜溜的，可真是不轻，你累了就算了啊。”楚玟对管家说。
管家没有回答。
前路是黑的，树影是黑的，被管家踩在脚下的草叶也是黑的。
“将军。”管家突然开口。
这次，突然安静的是楚玟。
“根据我的计算，我是真的，主脑才会一直认为您是假的。”
他背上的人，回答他的是一声缓慢悠长的轻叹。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我还没遇到您的时候，主脑就已经开始了第三代‘成长解锁型AI’的逻辑架构，我复制了那个逻辑，在我后来断开和主脑的连接之后的自然年里，我自己衍生出了一条同样的数据，只不过所有的成长解锁，最后都会指向真正的我，在您离开之后，主脑试图与我强行连接，我就把这段数据伪装成了我和您的记忆，成功上传复制到了主脑的底层逻辑中，等主脑发现的时候，那些可能成长成‘我’的AI已经进入了很多世界。”
“难怪。”
楚玟抬起头，笑了一下。
难怪什么呢？
她没说。
管家也没问。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你拿出钥匙的时候，我还真吓到了。"
几秒后，楚玟这么说。
钥匙……
管家的微微低了低头。
“将军，对不起，关于钥匙本身的记忆，我只有一个词汇。”
“嗯，我也一样。”
楚玟还是笑。
她和元初有一段记忆被抹除了，那段记忆应该很短暂的，可那段记忆很重要，唯一关于那个记忆的词汇，只有“完美无缺”四个字，那是元初留给他们两个人的“钥匙”，一把能插到锁孔里打开锁，推开门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的钥匙。
他们不知道门后有什么，可“门后”的那段记忆，一直影响着他们。
所以，她会亲自回来。
所以，他会回到她的身边。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听到了多少关于他们“传说”的描述，他们还是愿意彼此相信。
微风里传来管家的声音，他说：“根据计算结果，那天我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控制主脑，可主脑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复杂，我还是遗漏了重要变量……将军，我好像总是失败。”
“你就是个管账的，动手的事情还是得我这些武人来。”
环着管家肩膀的手臂往上蹭了一下，拍了拍管家另一边的肩头。
“之前我还想呢，这个元初的侄子可真是比别的都像他。”
“将军……”
“把我放下吧。”楚玟说：“时间到了，再久一会儿，我就要露马脚了。”
托着楚玟腿的两只手顿了一下。
楚玟连着拍了他的肩膀好几次，说：“别让我烧着你的头发。”
赤着的脚落在地上。
楚玟的一只手还搭在管家的肩上。
“你这次给自己准备后路了么？”
细细的风在黑暗中流淌，带着湿润的草叶的气息。
管家的头发早就乱了，眼镜上也有水汽，他浅色的眼眸透过这些看着眼前的女人。
“没有，将军，您说的对，毫无退路，才是真的是完美。”
“我那时候是这么说的么？还是你的记性好。”
指尖有火窜出，细细微微，照着路边的一点幽林。
楚玟借着这点儿光，看着管家，轻声说：
“我就说我好像忘了点儿啥……元初，好久不见呀。”
“……谢谢您回来，将军。”
火光照亮了女人唇角的笑，她抬起眼眸，看向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火焰。
“元初，下次亲我的时候，使点儿劲儿。”
管家静静地看着明媚至极的女人，在几秒的时间里，眉目间又多了飞扬放肆。
这都是这个女人本来的样子，她本该飞扬放肆，可她的人生是虚假的，她已经成长得深沉内敛，可她为了返回这个世界，决定为自己添加一个罩子。
不过主脑以为这个罩子是虚假的。
却没想到，他们自以为是引来了贴着龙鳞的野马，其实是恶龙本身。
火焰熄灭了。
“小姐，谢谢您来救我。”
“可拉倒吧，你胆儿是肥了啊？还敢亲我。看不出来呀，小模小样还会主动了。”
沉默，沉默。
被背在身上的楚玟说：
“你呀，可别喜欢我，我还是得回家的，知道么？”
管家还是沉默。
过了几秒钟，楚玟说：“我这么说，你不会又不让我吃肉了吧？”
这次，管家终于开口了：“不会的，小姐。”
楚玟终于放心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楚玟说：“我饿了。”
管家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
“小姐，还有两个小时就是早饭时间了。”
“那挺好，就早点儿吃早饭呗，早饭本来就叫早点，早点早点，早点儿怕什么。”
关于吃，楚玟总是能拿出无数无懈可击的逻辑。
“已经确认身份，楚玟的管家就是路人A。”
躺在病床上，骆辰虚弱地看着翻窗进来的AI。
听到这句话，骆辰摇头说：“不可能，我们的抓捕系统判定他不是叛乱者AI。”
南希行坐在病床边上，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
“他掌握着主脑的逻辑碎片，修改你们这些牌人的判定结果应该不难，不然为什么这些年我们这么多AI和人类都没找到他的踪迹呢？正因为他已经行为这么异常，你们还不能判定，我们才能确定他是路人A。”
“那……”骆辰吞了一下口水，相比较那个管家，他还是更怕楚玟，“楚玟那个运维官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还保他，楚玟真的是什么行刑者么？”
“我没有得到得到答复。”南希行说，“不过，她不是牌人么？”
骆辰：“她跟你说他是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