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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陈敷长子,陈三郎。
骚扰显金的是,陈四郎。
这位从未露面的陈三郎,据说小时候算命断道,需在二十岁以前都跟着舅舅过活,否则就难过二十大关。
之后便送到了孙家。
如今有二十了吗?
陈笺方都没有二十,他堂弟怎么可能有。
显金风轻云淡地低头吃了口咸豆浆汤面,这手艺可不如张妈,明显咸了。
“他还没到二十……吧?”瞿老夫人眯眼问道。
陈敷将孙氏攮了回去,“一天净瞎说!你不想要三郎活了!?”转头回瞿老夫人,“还没到呢!差两岁呢!”
孙氏岂是半途而废之辈,一挺胸又重上争权舞台,“就让他先不回来啊!先回老家,让他表舅舅跟着去!把二哥腾出手回来管理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啊!”
此时不见缝插针,什么时候还有机会!?
给四郎安排的路,是读书!
就算读个秀才出来,也算是读成功了!
那她长子咋办?!
等满了二十岁回来,家里四间铺子都分完了,他去吃屎啊!
不趁着现在多淘淘,她就不姓孙!
瞿老夫人也陷入了沉思。
桌上诸人皆放下了碗筷,唯有显金尚在埋头吃面。
陈敷有些心疼,开口便道,“这不公平。泾县本就是金姐儿做起来的,二哥去管,已是委屈了她,如今三郎多大个脸啊?他凭什么?”
孙氏不可思议地看向陈敷,“我虽不得你喜,三郎总是你儿子吧?”
瞿老夫人眉头蹙得越紧。
正当这卧龙凤雏两口子预备备开吵时,显金慢条斯理地放了筷子,就着绢帕擦了嘴,站起身来,与诸人颔首示意,“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便将椅子推到身后,从容不迫地自后而出,走了两步,忽而想起什么,转头将目光对准瞿二婶,“所以,昨晚究竟是五奶奶招了,还是霍小娘招了?”
瞿二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口便答,“霍小娘一跪下就招了,直说祸不及子女,她儿子是无辜的……”
显金点了点头,如与瞿二婶谈笑风声道,“那五奶奶说了些啥呀?”
瞿二婶回过神来,转头看瞿老夫人的脸色,见其未出言阻止,便支支吾吾道,“……五奶奶只哭,哭为啥五老爷本命年不老老实实穿红亵衣,这不就祸事来了吗……”
显金哈哈笑起来,低眉抿了抿鬓发,道了声有趣,便向外走。

最后的结果是,对封建迷信的恐惧,战胜了对显金的恐惧。
——陈猜照旧接管泾县,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的主管人选十分匪夷所思,皆在众人意料之外。
“你说什么?”孙氏一杯热茶险些撒到手背上,“你说什么!?”
孙氏身边的绿衣服丫鬟翠翠义愤填膺地大声重复一遍,“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由老夫人亲自主管,二太太协管!”
在自找了第二波冲击后,孙氏将茶盏狠狠砸向地面!
茶盏顿时四分五裂,热茶飞溅到翠翠脚背上,灼热的疼痛感让翠翠更加厌恶这个决定!
“……我们家三郎跟在舅爷身边走南闯北的,不说是鸡毛麟脚,也是十中挑一!怎么就看不上了!”
翠翠说着快哭了:素未谋面的三爷今年十八,还年轻,她今年可都十九了,她还能等三爷几年呀!
翠翠情深意切再道,“这说是蓖麻堂那老太婆主管,可老太婆腿瘸眼瞎,最后说话算话的,还不是二房家的——太太您想想看啊,二爷管老家儿,二太太管宣城,这里应外合的,咱们陈家最后还得是二房的!”
孙氏如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心腹爱将:谁都知道这陈家铁定是二房的啊……难道翠翠一直奢望她能成为当家夫人吗……
对她这么有信心吗?
对不起,她自己都没信心,孙氏忽略掉心腹爱将对长子“鸡毛麟角”这种有点子冒犯的形容词,难得脑窍被打通,任督二脉被注入了不属于她的机敏,冷笑一声,“你生气,一定有人比你更生气,到时候鹬蚌相争,咱们嗡嗡得利。”
翠翠疑惑,“什么叫嗡嗡得利?”
孙氏开启小葵花胡说课堂,“就是咱们阴悄悄地闷声发大财,闷声嘛,就只有嗡嗡的声音呀。”
翠翠大为震惊,且受益匪浅,表示,在读书人出身的孙氏身边自己颇受熏陶,明年甚至可以考虑下场考秀才。
傍晚时分,孙氏特置下一桌席面与两壶好酒诚邀陈敷前往。
陈敷很警觉,同时很紧张,“她请我去干啥?”
翠翠忙道,“与您商量三郎君、四郎君的前程。”看陈敷很防备,又道,“您放心,待吃过饭后,三太太要夜行前往万佛寺打麻……哦不是,去问经问经!”
听说不用和孙氏履行夫妻义务,陈敷松了口气。
看到陈敷松了口气,翠翠也松了口气:三太太也贼怕陈敷临时起意——孙氏就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一年多是她过得最好的日子,倒丑不丑的相公不在家,烦了十年的小妾驾鹤西去了,月例银子按时送达,公婆只注意不太喜欢但不能不尊重的老大媳妇和憨厚老实且皮厚耐操的老二媳妇。
这日子,若是她儿子再有点出息,贺显金再倒点大霉,陈敷再死得早点,那可真是天上人间了。
话说到此,陈敷还是不太想去。
翠翠压低声音,“听说,三太太晚上准备了刚从淮安府运过来的花螺,如今正是肥嫩的时候。”
陈敷亦压低声音,“还有呢?”
“还有两条龙头鱼,一条给您做成椒盐的,一条给您熬上豆腐汤。”
陈敷点点头,“三郎的前程倒也不用她操心,四郎读书却从来没上进过,是要好好讨论讨论。”
席面上,孙氏给陈敷敬了一杯酒,算是前尘往事都在酒里,率先一饮而尽,拿着空酒杯同陈敷闷道,“……我们夫妻二人,成亲二十余载,我掐尖好胜,你破罐子破摔,都不是啥甚鸟,吵吵闹闹、恩恩怨怨数十载,今天我要说句实话——你娘作践你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习惯,你干得再好都变不了,宁愿把店子都给了老二两口子,也不给你半毛钱……”
陈敷陪了口酒,默不作声。
孙氏再道,“你娘百年后,我们两靠二哥施舍过活倒没啥,只可怜贺小娘拼死拼活,连逃难都没丢弃的小闺女,如今看上去烈火烹油,可一旦老夫人走了,你二哥虽憨实,但不可能像老夫人那样捧着她吧?到时候,她要吃的苦头,可比逃难时还多!”
陈敷再陪了口酒。
孙氏见状,再道,“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就算三郎不合适,显金总合适吧?她能干,这么一年多,大家都看在眼里——老夫人愣是一个字不提她,宁肯压在自己肩上,也绝不让显金过多染指,这防范之心咧……啧啧啧……”
孙氏口水都要说干了,却见陈敷屁都不打半个,气从心头来,“你个窝囊废!你被你娘嫌恶半辈子,你儿子你姑娘还要步你后尘,被人防着挡着!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宝贝闺女在老夫人眼里就是个伙计!想用就用,用完就扔,到时候随便配个人,就像给房里的丫鬟拉郎配似的,那可由不得你不同意!”
陈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拂袖而去。
孙氏站起身,企图掀桌,奈何桌子太重、纹丝不动,便只能指头戳着陈敷的脊梁骨骂,“孬种!怂包!吃屎吧你!”
翠翠抹了把额头,有时候两个人处不处得来真的是缘分……明明是来结盟的,结果,三太太说着说着又跟干仗似的,反倒还情真意切吵起架来……
真是让人头秃。
她和三郎,以后过上日子,肯定不一样。
篦麻堂这则人事调动下来后,显金前三秒略惊讶于瞿老夫人为了防她,竟然拖着病体挂帅出征了!
后三秒立刻想通——但凡瞿老夫人再将桑皮纸和灯宣作坊交给她,陈家彻底变成她的陈记指日可待。
当陈家的牌慢慢被洗干净,还能叫陈记吗?
显金个人无所谓:依据陈猜的本事猜测,她猛起来,能把这些零碎的防备撞个粉碎。
职场上,你做不做这件事不重要,但你有没有完成这件事情的“能力”更重要。
显金无所谓,却听闻陈敷非常有所谓,甚至气到连续五日,守在瞿老夫人的篦麻堂白天黑夜不分地高唱“窦娥冤”。
陈家宅子不大。
显金也有幸在凌晨四点领略过陈敷的歌喉。
说实话,不太好听,且并不觉得“窦娥”冤,甚至到了街坊四邻,需要众筹取其狗命的程度。
今年生员的考试定在七月,即是本月,院试一结束,各县府又要招生录人,紧随而来的是描红本和纸张生意的旺季。
瞿老夫人手里拿着来自泾县的长信,眉间紧蹙,很想发火,但生生倒吸一口气,将这顿火忍住了。
瞿老夫人将信笺往身边一砸,气到胃中翻滚,一张口便是一口浊气,以打嗝的形式排出。

第165章 我很仗义
瞿老夫人翻手将长信放于身侧,隔了一会儿,余光扫到那封信笺就十分厌烦,便将香炉打开,把那封信一把攮到火星上去。
贺显金打下来的前路如此光明的江山,竟然在陈猜手中变得寸步难行——秋闱将至,描红本是大卖的时刻,他却找不到印刷作坊接活儿!
更重要的是,之前和贺显金签订契书的九镇二十四村乡学、蒙馆、私塾契约到期后,全都拒绝与泾县陈记再次签订契书!
甚至,就算契约保住了,他也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纸张来制作描红本——据说,贺显金与一个隐居的小村签订了长期垄断的合作协议,用于购买中下流宣纸品类的纸张,而这个名为小曹村的村落完全不理会陈猜下的订单,只拽着那张契约单子,叫嚷“违约金一万两,你帮付了,我就给你造纸!”
去他妈的一万两!
把陈猜头砍下来,看看值不值一万两啊!
材料、渠道、加工……所有的路都断了!
而这笔买卖若做不成,泾县作坊的盈利根本不可能达到显金管事时期的数目!
做生意,不是靠花架子,生意做得好不好,就只有一个评判标准——谁他娘的赚钱!
陈猜此去,是露怯之行!是惨败之行!
也就是说,在泾县,一切与显金相关的,都不买陈猜的账——这些商户是想借机讹钱吧?显金才去多久?怎么可能一堆人对着她死心塌地地卖命!做生意欸!是做生意欸!谁的银子不是银子?赚谁的钱不是钱啊?!
瞿老夫人杵起拐杖,双手撑在拐杖头子上,沉声吩咐瞿二婶,“把大老爷送我的那串绿松石翡翠珠链拿出来。”
瞿二婶取了出来,预备帮瞿老夫人挂脖子上。
谁知被瞿老夫人一把止住,“送出去的,拿个嵌金盒子来。”
瞿二婶有些心疼,“这可是大老爷去云南看料时,特意给您买的,那时候翡翠还没飞涨,如今这串珠子在整个宣城府也是少有的……”
瞿老夫人接过拿红丝绒布包好的嵌金楠木匣,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在了距离绩溪作坊不到三里地的龙川溪码头,在码头西岸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左右绵连建了十几间排屋,中间的瓦房盖得顺当平整。
瓦房里依次序摆放了五六台印刷机,几个汉子正肩头扛着半人高的纸摞子往棚屋走。
瞿老夫人和瞿二婶下了骡车,瞿老夫人叫住其中一人,“你们尚老板在哪儿啊?”
汉子打量了瞿老夫人一番,笑道,“跟我来。”
拐过排屋和瓦房,瞿老夫人在门框单手扣了扣,里间响起了一个响亮的中气十足的男声,“进!”
瞿老夫人撩开草编的帘子进去,目之所及处,地面是未贴砖的沙土,屋梁是未打磨、上清漆的木头,连放东西的斗柜都像是从哪里捡来的,摇摇晃晃活似断腿的瓢虫。
尚老板一见瞿老夫人便迎了上去,宽宽的脸浮现真诚的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坐您坐!”看了内屋半天,搬了只没有靠背的独凳来,请瞿老夫人落座,搓搓手讪笑道,“钱都用来盘地、付工钱、买工器了……修缮营造都是后一步的事了……”
瞿老夫人不知自己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羡慕,“你们尚家,在你手上,也算是翻了身了。”
从小县城迁徙到宣城府,踏踏实实地攒下这么大块地,这么多伙计,看上去生意也很好……
尚老板他娘究竟是何德何能,生了养了个能干的儿子。
她生了三个,一个也没中标。
到底是几率问题,还是质量问题?
尚老板笑盈盈地上了盏茶,身形像头熊似的,动作却很细腻,“瞧您说的,若没您帮衬,帮着我清了仓,我哪来的银子搬到这大地方来啊!”
瞿老夫人一抬眼,瞿二婶便将红丝绒匣子递了过去。
尚老板跟踩到刀刃似的,往后一弹,“您这是干嘛!”
瞿老夫人笑道,颧骨耸得老高,“贺您乔迁,小小心意,您且收着吧。”见尚老板坚决不要,瞿老夫人似笑非笑地怪道,“老身知道你和我们家金姐儿交情不浅,你收了老身的贺礼,金姐儿只有喜欢,没有怪你的。”
尚老板“嘿嘿”笑,单手接了红丝绒匣子,飞快放回瞿二婶的手上,打了瞿二婶个措手不及。
“您千万别甭这样说!”尚老板向后退了一步,“无功不受禄,平白受您的礼,我怕小辈完不成您交办的事。”
瞿老夫人笑意淡了淡,听尚老板主动挑破窗户纸,不急不徐地顺着接下,“你我同为商贾,做生意嘛赚钱最重要,显金去了绩溪作坊,吾儿陈猜接了泾县作坊,照理来说,您帮谁印刷,都是帮陈家,差别不大,您又何必严词拒绝吾儿呢?”
尚老板低着头听,脸上神色没变,笑着给瞿老夫人掺了热水,“差别那可大了。”
瞿老夫人笑意彻底没有了。
尚老板笑眯眯地把茶盏端到瞿老夫人身侧,“我们呀,认的可不是陈家,是显金这块招牌。”
尚老板见瞿老夫人不接茶盅,也不恼,给自己端了个矮小的杌凳,大大的熊像蹲在低矮的树桩子上,看起来憨厚又暗藏攻击性,“咱们都是泾县出来的,这么些年了也没想过合作赚钱吧?金姐儿愣是把泾县的一溜子给串起来,把肉放在一个锅里炖汤,谁有本事谁就吃肉,谁没本事也能跟着喝口汤。以往呀,可不这样——以往是,吃肉的吃吐了,也不会给别人闻一口肉香味的。”
瞿老夫人目光冷厉地看向尚老板,“泾县只有你一家印刷作坊,宣城却不是!”
尚老板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您自便。饶是您花大价钱印出来了描红本子,泾县的九镇二十四村八十一官学也不可能绕过显金,和陈猜签契书。”
瞿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气得声音夹在嗓子眼里,“金姐儿,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脸面!”
尚老板笑道,“其一,这八十一官学可是金姐儿一家一家跑出来的!”
“其二,青城山院的乔小姑娘,可是金姐儿主动捞出来的——是,仗义皆是屠狗辈,负心寡情是书生,可咱们这二十四村的读书人真仗义起来,也不是空吹的牛皮。”

尚老板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尚老板走南闯北,在东边打过狼,西边放过枪,最要紧是偷偷摸摸出了很多少儿不宜的禁书。
他雄赳赳气昂昂、八尺男儿汉,这辈子怕过谁?!
除了官衙来查抄禁书的小吏,他啥也不怕!
噢,还怕秦夫子断更、烂尾、水文充字数。
噢噢,还怕自家傻婆娘拿筷子敲他头。
噢噢噢,还怕耗子、蟑螂、七星瓢虫、蚱蜢、蜈蚣、长虫……
想起长虫,尚老板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但是他坚持没让瞿老夫人看出来,他不能输人、更不能输阵,输哪个都是给显金丢脸。
瞿老夫人率先移开眼神,略垂眸,隔了半晌笑了笑,“是吗?听起来倒像是咱们陈记,家中藏有金镶玉,诸人反倒皆不知。”
瞿老夫人站起来,理了理衣摆,将那只装着绿松石翡翠珠链的红丝绒木匣子放在桌上,单手推了过去,“买卖不成,情谊在。”
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叫上瞿二婶,走了两步,回过眼眸,“收着吧,显金的朋友,我们陈家也该好好礼待。”
瞿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带着瞿二婶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回府,便见有个身着长衫、留八字胡、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门房处比比划划地登记,“吾乃清水镇,秦……”
“欸欸欸,对对,秦始皇的秦。”
“是是,秦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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