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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陈笺方轻咳一声,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今朝春闱不过一百三十八人登科,吏部却清理出三百六十个空缺,既有如六部主事的小京职,亦有各地方知府、通判此类实职——光靠那一百三十八人填空,哪里填得满?”
崔衡肉眼可见地身形向前倾,静待陈笺方后话。
陈笺方特意顿了顿,起身帮崔衡斟了满杯茶。
茶水扭成一绺粗圆的柱形。
崔衡等了许久,也未等到陈笺方再度开口,便蹙眉道,“入监举子倒是可以填补空缺。”
大魏的举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入国子监继续以监生的身份考会试,也就是考取进士的功名,第二条便是通过坐监肄业和挨拨历事获得选官资格,副榜举人(会试成绩较好但因名额限制未被正式录取而录为副榜的举人)便有以充教职的机会,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就是举人入仕,从南平教谕做到南京右都御史。
崔衡便是第二条路入的仕,且他比海瑞的起点更高一些。
海瑞相当于县城教委一把手,他相当于县城副县长。
但无论是教谕还是县丞,都是八九品,说好听点是入仕,其实还不叫做官,只能叫做吏。
嗯……举人监生入仕,有点像现代职场的大专生,或许能力不差,但无论是评职称,还是晋升,都有点职场歧视的意思在。
君不见,后世在宫里玩101选秀养成系统的安陵容,就因为他爹只是个松阳县县丞,而被集体霸凌,随之个性扭曲黑化吗……
显金为自己的博古通今、熟读文化作品,点了个赞。
故而,从县丞到县令,虽只是副职到正职,却突破了官与吏的鸿沟——县丞或许一辈子就是个县丞,而县令干得好,三年评优即可调动知府,再三年评优便可一步一步先爬到布政使、再爬京师入六部……
偏偏那个鸿沟难跨!
崔衡只觉自己后背在冒汗。
这些隐秘的官场事,若非陈笺方告知,他无处知晓。
这也是为何,他会定下陈家旁支的闺女做正妻——陈左娘虽是商贾旁支出身,陈家却是实实在在出了一位成都府知府的官儿,他家中除了他便无人在朝为官,许多内幕消息、约定俗成、裙带关系……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有个人在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总是一棵大树,能省掉好多烦心事。
崔衡在心里叹了声可惜。
可惜陈知府早死。
若不是死得早,等陈笺方登科,父子二人均在朝为官,陈家对他的助力便是不可想象的。
怎么能死得这么早!
留下这一堆烂摊子!
崔衡蹙了蹙眉,抬眼看陈笺方平静如水的神色和再不主动开口的嘴,扯出一丝刻意的笑,“补不满又如何?监生入仕的举人百百千,我们泾县素来学风昌盛,又因宣纸与徽笔盛行,银钱经济上向来不弱,再加之地处南直隶,毗邻鱼米江南之乡,恐怕就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也会被人争抢破头。”
发出几声尴尬的假笑,“我这个县丞代管全县之事的重担,总算能交出去喽!”
语气中带了些许怅然与喟叹。
学历这东西,还真是敲门砖。
第一学历更是。
举人出身,在两榜进士面前,天然矮一头。
崔衡就算是想去争,也不见得有这个胆子。
陈笺方“唉”了一声,颇为不赞成,“崔兄如何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处!你代管泾县年年评优,向来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告知你此事,便是希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反倒与我丧气颓废起来!”
崔衡眼神一动,正想开口。
陈笺方又道,“此事,我请教了乔师。”
崔衡手握住杯盏,眼神陡然亮起——如果陈笺方说动乔放之为他背书,那他调整的机会,非常大啊!
陈笺方低了低头,避开了崔衡的目光,“乔师道,朝中补缺一事向来由吏部掌控,但监生举子的升贬却由当地主官文书上报,吏部拟定清单时,主官的意见参详占比极大——这个名单由知府草拟,呈现总督或布政使,再呈吏部。”
陈笺方笑了笑,“总督、布政使此等二品大员,岂会细细计较本辖内四五百个县镇的人事调动?自然知府说好,便是好了。”
显金撇撇嘴。
这不就是属地管理原则?
崔衡苦笑道,“宣城府……我实在没有门路。”
陈笺方仍旧神色淡淡的,“没有门路就爬窗,没有窗户就爬墙,有志者事竟成,崔兄,你也知如今朝中太平,此等机会十分珍稀啊。”
朝中太平,就意味着人事变动循例而为。
循例而为,对学历上有天然劣势的举人,非常不利。
崔衡低头两难。
陈笺方再笑道,“我听说宣城府的熊知府对宣纸颇为沉迷,家中单辟了一小间放置收藏珍贵的纸张。”
崔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笑得很浅,“我们家库里还有十张老李师傅制作而成的绝版六丈宣,崔兄如果需要,明日我让人给您送去。”
崔衡电光火石间闪过陈左娘模糊的容颜。
是因为陈左娘吧!?
陈笺方才会贴心贴肠地为他着想?
崔衡正欲开口,却又听陈笺方再道,“另熊知府无亲女,只有一个父母双亡的侄女在身边教养,今年十八岁了,孝期刚过,年纪大了些,又兼之无父无母,婚嫁上颇有些难题。”
显金紧紧贴住门框。
陈左娘手却不自觉地蜷缩成一个拳头。
只听包厢又传来陈笺方的声音,“我听说这位小熊姑娘很喜欢山水画,连带着也收了许多夹棉熟宣,我们家正好出了几刀云母撒金四层夹棉宣,颜色温润明亮,一向很讨小姑娘喜欢。”
崔衡意味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隔了许久,才语声晦涩地开口道,“那……劳烦二郎明日送六丈宣来时,顺道也送五刀云母撒金宣……”
陈左娘拳头一松,露出了发白的指尖。
显金目光柔和却怜悯地看着她。
这道阅读理解,左娘听懂了。

第90章 拒当Plan B
隔壁包厢又断断续续响起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多是在聊仕途经济,多是崔衡在说,陈笺方拖着话头回应。
崔衡略有兴奋,一杯接一杯地喝米酒,喝到最后,崔衡醉醺醺地搭着陈笺方的肩头,陈笺方避之不及,只好由他勾。
听崔衡醉意颇深地嘟嘟囔囔说考会试的失误,陈笺方一边轻笑应和,一边杀了个回马枪,“诶,我听说,先头我们家七叔祖家中的姑娘和崔兄在合八字?”
崔衡扯开嘴角,笑着伸手一摆,“三四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笺方笑着将崔衡搭在肩头的手捻下放,“是这个道理——老黄历了,两家长辈的戏言罢!您家没过彩礼,我家没过嫁妆,更没官府的印章文书,只是两家说在嘴上的玩笑话。”
陈笺方用公筷给崔衡夹了一筷子鹅肉,“崔兄大好前程在望,我们家纵不能为你助力,也不至于拖后腿。”
“明日,就明日!我请七叔祖和祖母商议一番,赶紧将咱们家姑娘定出去,免怠影响崔兄锦绣前程。”
陈笺方始终神容淡淡的,却叫崔衡听得五脏六腑皆熨贴。
又供纸,又送情,甚至主动把这门亲事抹了……
哪里去找如此懂事的人家?
崔衡吃下鹅肉,拍了拍陈笺方后背,“有我崔衡在泾县一日,便竭力照拂陈家一日!”
句句未谈退亲,字字却是这个意思。
显金认为,要和崔县丞退亲,陈家必定要脱一层皮——官是官,民是民,就算希望之星有举人功名在身,陈家也只是泾县的商贾,仍旧受崔家的掣肘。
这也是为何,崔家拖了陈家这么长的时间不提亲,七叔祖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原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官与民,官与商的关系,比显金想象中更阶层分明。
陈笺方能刀不血刃地将婚事退了,甚至这门婚事还退得让崔衡又高兴又感激,其间花费的功夫不足为外人道也——国子监的消息、职务的安排,甚至宣城府知府的喜好和家中女眷的构成。
但凡缺一环,今日之事,恐怕都难得善了。
二人仍在喝,陈笺方喝茶水,崔衡灌酒。
于,显金和陈左娘,两只靴子皆已落下。
显金看着陈左娘,轻声道,“要不,咱们先回去?”
陈左娘愣了一愣后,随即摇摇头,语声温和却坚持,“我想把这顿饭吃完。”
陈左娘看了看桌上几碟未动过筷子的饭菜,垂下眼眸,低声道,“爷爷喜爱银子,父亲喜爱钓鱼,母亲喜爱弟弟……我极少在外吃饭。”
显金一愣。
陈左娘垂眼,挺直腰杆,拿起筷子,认认真真地每一道菜都夹了一口,再认认真真地咀嚼吞咽。
姑娘仍是那个温驯和婉的姑娘。
显金却觉得喉咙口有点酸。
定了亲的夫君,甚至连下家的面儿都没见过,只听了一个名头,便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
显金摸摸陈左娘的脑袋,“难受不?”
陈左娘嘴里吃着一块山药,抬起头,眼神中有茫然也有释然,“我本以为我会难受,现在却发觉,我好像并不很难受。”
“我对崔家而言,只是个很‘勉强’的选择。”
“他们看中我身后倚靠的陈家,却又担心陈家不够分量,或是我在陈家不够分量,等我嫁进门,若他们要求更多怎么办?”
陈左娘面容上露出惶惶然,“若要求一些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岂非是将我夹在娘家和婆家之间难过——索性不去攀这个高枝,寻一门平平淡淡的亲事,过平平淡淡又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一直想告诉爷爷我不想嫁了,可这话……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
陈左娘是这么想的?
显金怔了怔,随即恍然点头——这个朝代,哪有这么多因情爱而结合的婚姻啊。所有人都默认了婚姻是联结、是交换、是结盟,却唯独不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显金抿抿唇,挠了挠头,突然笑着拍了拍陈左娘的肩膀,“那现在可好了!你二哥承认管你,照他凡事仔细负责的态度,之后必定给你寻一门日日都让你出门吃饭的亲事!”
这不挺好的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把婚姻当事业干!
你不发财,谁发财!
你不长命百岁,谁长命百岁!
可不是所有恋爱脑都和陈敷似的——有个耐坑的妈呀!
显金和陈左娘仍是先走,显金将陈左娘送回家后,便拿了本书,放了只摇摇椅,等在陈家老宅的樱树下。
这是樱花树,不结果子。
花开花谢后,便只剩下浓郁得快要滴下来的绿色。
显金书中夹着一朵馥芮泛黄的樱花。
也算是收到了整个易逝的春天。
临近宵禁,几声响亮的打更从巷口外传来,显金打了个呵欠,正揉眼睛,却见陈笺方终于回来。
仍是一身素衣长衫,眉眼冷冽地拎着山院的布袋。
陈笺方见到坐在树下的显金,第一反应是笑,随后借开口说话,掩饰掉刚刚翘起的嘴角,“怎么还没睡?”
显金再打呵欠,“在等你啊。”
多么显而易见。
陈笺方胸口“咚咚”两声,嘴上却轻轻“噢”了,余光瞥见显金书中的干花,心头“咚咚咚”三声,好像要蹦出胸腔似的。
“等我做甚?”
陈笺方站在显金摇摇椅旁,“在旁边包厢没有听见我与崔衡说了什么?”
显金摇头,“听全了的!”补了一句,“就是好奇来着。”
好奇到等不到明天。
必须今天就得揪着你问清楚。
“亲事真黄了?”显金问。
陈笺方点头,“八九不离十吧。崔衡能做他娘的主,他不点头,他娘也无法。”
显金略有踟蹰,“咱们算不算坑了熊知府侄女一家……”
照这么看,崔家也并非什么福地洞天。
陈笺方蹙了蹙眉头,略显惊诧,“我们做什么了?”
显金被问到。
陈笺方没坐下,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显金摇摇椅旁边,语气平和,“咱们只是给崔衡送去几张纸罢了——崔衡怎么表现、熊知府怎么考量,崔衡上不上得了县令,攀不攀得上知府大人的内侄,这岂是咱们能决定的?”
陈笺方站得直,一低头就能看到显金长长的眼睫和光洁细腻的脖子,陈笺方微微偏过头去,“只是咱们应尽快为左娘相看定亲了。”
“万一崔衡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把目光锁在陈家身上,我们岂不是冤枉?”

甚有道理,甚有道理。
就跟求职拿OFFER一样,手里得攥着一个兜底的,才能跟HR A另一个高OFFER的薪资。
可问题是,陈左娘凭什么当兜底?
显金极为认同地点头,“……就怕咱们找了,七叔祖却尤嫌不足。”
陈笺方表情淡淡的,“他有何脸面嫌弃不足?崔家来提亲,他将崔家当宝,既定亲时未与族中商议,那遭人为难时便亦不可向宗族求助纾困——没有接受宗族帮助,却不尽族人义务的道理。”
他站着,显金坐在摇摇椅上,樱花树就在二人头顶,经廊间油灯朝上散发的微光,在地上投射出云云亭盖般的影子。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轻,害怕口中人性的算计惊扰了此刻盛夏夜的静谧,“故,自七叔祖向我求助,并同意由我出面与崔衡交涉时,左娘的终身大事便已交到了我手中。”
“你原可以不接。”显金觉得他身上的担子太重。
陈笺方轻轻摇头,将前日夜里的话再沉声重复一遍,“我是长房长孙,我必须接。”
少年郎眼中有超乎年纪的沉稳和认真。
显金心头一颤,掩饰一般将头转到一边,故意放大声音,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也不赞同轻易退亲呢!”
陈笺方摇摇头,“我做了两手准备,当我提出熊知府侄女时,如果崔衡并不动心,我便再提他与左娘的婚事,代表陈家同意另购一处两进的宅院给左娘添入嫁妆,并亲求乔师共宴熊知府,助崔衡登上县令的候补名册。”
显金不由惊愕。
陈笺方低头抿唇,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极轻的嘲讽的弧度,“可惜呀,他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条路。”
显金不知作何感想,表情停滞地看向陈笺方。
文弱瘦削的书生、担当沉稳的未来当家人、心有城府的设局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生。
无论前世,无论今生,前世在医院里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多,虽也读书上课,却始终介怀随时停跳的心脏,不敢与人过多牵扯。
她当然也有那颗脆弱的心脏藏在暗处使劲跳动的时刻——因手术台上二十来岁的规培生轻轻耳语“不怕不怕”,因图书馆里抽开一本书时,通过缝隙看到对面书架男生微侧脸的挺直鼻梁,因隔壁病床同病相怜的病友递给她苹果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有很多心跳的时刻。
却都比不过这一刻。
清冷内敛的书生,肩负家族兴旺与族中冗琐,心怀城府地算计与反击。
显金坐在摇摇椅上。
摇摇椅都不摇了。
显金的心在摇。
左晃晃、右晃晃,上晃晃、下晃晃,像坐在水天一色的月亮船上,跟随漂浮不定的云朵与熹光,在空空荡荡的胸腔,一遍一遍地发颤。
好像……前世心脏发病时的感受又席卷而来。
像站在岸边,直面比棕榈树还高的海浪;又像站在悬崖,听风吹树、听鸟鸣林、听苗萌芽、听……听肚子“咕咕噜噜”作响的声音。
陈笺方略微呆滞。
显金心脏归位,肚空脸红,忙解释道,“我晚上没咋吃!左娘说她没咋下过馆子!我就没夹菜了!我就喝了两碗白豆腐汤、一小碗杂粮饭、三个菌菇烧麦、四五个豆苗包子!”
陈笺方呆滞的神色,转为惊讶。
如果这叫没吃,那他这一肚子热茶汤,叫什么?
叫给胃肠冲了个澡?
显金一拍摇摇椅站起身,昂着头嚷道,“哎呀哎呀!天晚了天晚了!睡觉睡觉!”
昂着头虚张声势,是企图藏住你的红脸蛋吗……
陈笺方放任自己笑开,清了清喉咙,“走吧。”
“去哪儿?”显金偏着脸问。
陈笺方将布袋轻轻放在摇椅上,“我请你吃阳春面。”
夜深人静,打更的刚走,乌溪旁的岸边支起棚户摊贩,陈笺方熟门熟路地来到偏僻一角,与老板招呼,“两碗素面。”
转头问显金,“老板还做糍粑、黄豆粑、豆沙糕,也做咸的油色子和酥条,还要其他的吗?”
“再来两个糍粑,打碟白糖和黄豆面。”显金认真看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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