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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当周二狗深刻理解“人不可貌相”一词时,张文博开始围绕左娘进行深度打听了,今天问一问左娘的生辰,明天问一问左娘的出生地,后天在问一问左娘的成长历程。
在将左娘玄学四宝全部打探完毕后,一个热得汗都快连成线的下午,张文博终于死乞白赖地、支支吾吾地站在显金面前,先递过来一只四四方方的鎏金镂空珐琅宝顶盒,声如蚊蚋,“……顶好的雨前龙井,贡品来着,价值不比六丈宣低。”
显金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喜滋滋地在心里分起赃物——四分之一给乔师,四分之一给陈敷,四分之一给陈笺方,再给左娘尝一尝,最后留点给店子的伙计们开开眼。
“说吧,要干嘛?”
显金笑眯眯。
张文博靠过来,“就……就想问一问……咱们家左娘……”
显金笑起来,“咱们家左娘是陈家七叔祖家的姑娘,家里尚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会读书写字,也会绣花庶务,为人呢,你也晓得的,很是温驯敦厚的一个人,凡事也不掐尖冒头,什么都好,唯一有一点缺憾——”
显金刻意顿了顿。
这事儿,瞒不住。
若真想打听,连这水西大街都不用出,便能听满两个耳朵。
“唯一的缺憾是,以前与人相看过,走到过庚帖那一步便没往下走了。相看的人,你也知道,咱们泾县县丞崔大人。”
显金仔细观察张文博的神色。
张文博一愣,一愣之后随即拍案而起,“相看怕甚!我还比她多相看两个呢!”
这是比较多寡的事儿吗!
显金默默,整理一下心情,再道,“崔大人要进一步,咱们家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便主动向后撤了,虽与崔大人未闹得不快,但你也知道,男人嘛,总是对和自己差点有些联系的姑娘存着照拂关怀的心思——若往后崔大人为难你们家,你们可会责难左娘?”
显金问得非常直白了。
她主要是怕张文博听不懂。
张文博蹙眉凝神,半晌没说话。
显金心一点一点往下掉。
隔了三四个呼吸,张文博方疑惑地抬起头来,“我们家在淮安府,崔大人在宣城府辖下的泾县当差,他怎么为难我们?”
显金也愣在原地。
糟了,好像智商遭到了张文博的碾压。
这个想法,确实是啊!
陈家绕着弯子退亲也好,帮崔衡收拾礼信送情也好,不过是害怕开罪如今泾县的地头蛇,防备官府给陈家小鞋穿……
张家怕个毛啊!
压根就不是一个属地!
连张文博考院试,都是回淮安考的诶!
考的江苏卷!
不是安徽卷!
安徽的官,管得了江苏的民-企吗?
显金眼睛一亮,又怕自己作为娘家人太过热情,便手紧紧一握,堪堪收住脸上乱飞的表情,轻咳一声,声音稳沉道,“那照你的意思是,对咱们家左娘有些意思啰?你爹娘是什么意思?知道你的意思吗?”
像……像在做语义分析:“请问上述表达,到底表示了几个意思?”
张文博快被显金绕晕,却牢牢抓住了关键句,“知道!”
显金问,“什么知道?”
“爹娘知道我的意思,且他们的意思是,主要问问陈家是什么意思?”
得嘞,把“语义”分析的卷子又丢回来了。
陈笺方进店子时,映入眼帘的是张文博挺着屁股,像只眼馋的哈巴狗。
他们家金姐儿巴在柜台上眉飞色舞。
支着耳朵听这两个人“意思来”“意思去”,眼看显金要表态了,陈笺方双手背后,稳步走进店子,不赞同地蹙眉,先看了显金一眼,再将眼神落在张文博脸上,语气有点重,“婚姻大事,两姓之盟,终生之誓,你爹娘若有心,便亲来泾县,咱们两家各找媒人聊一聊、谈一谈,岂能叫两个小辈你意思来、我意思去?”
陈笺方算是张文博授课夫子,出场自带三千底气。
张文博肩膀一缩,瓮声瓮气道,“来了的,如今就在官驿里,一个包袱放了三千两银票,一个包袱放了一千亩田地契书……他们是怕陈家觉得我们张家孟浪……”
倒不怕你孟浪,只觉你摆阔。
显金快麻了。
茶叶生意这么赚钱的吗?
一出手就是三千两?
天底下有钱人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多她贺显金一个?

但这人有个好处,凡事不上脸,说好听点是喜怒不形于色。
说得通俗点就是,这人五官和情绪各过各的,长期分居。
故而,显金只见陈笺方挑了挑眉后,便极为自然地伸手地拍了拍张文博的后背,“该提早说,放着两位长辈独自待在官驿,实属是我陈家失礼。”
态度十分亲昵。
张文博浑身打了个抖,后背像被铁烙了。
再听陈笺方的后话,张文博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兴奋地撑在吧台上,“您答应了吗!您答应了吗!”
这两算平辈,兴奋得出敬称了。
陈笺方挑唇笑了笑,“我答应什么了?”
博儿嘿嘿嘿笑,一边笑一边挠头。
显金把账本放下,伸手拍了拍博儿的肩头,“快回去,城东印刷作坊的尚老板为人不错,家里也有个儿子是秀才,和陈家关系还挺好的。”
啥意思?
博儿愣呼呼,脑子一转,也不知道路岔到哪儿去了,“你先别慌啊!我虽如今不是秀才,但我总会是秀才啊!尚老板那儿子我知道!虽然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棱角,但是他……他……他……”
他了半天,博儿憋出一句:“但是他没有我白!”
显金:……
突然有种想把尚老板儿子约出来看看的冲动了呢!
又高又壮又有棱角诶!
陈笺方默了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结亲要有媒人搭桥啊。张家在泾县若有亲缘,就请她来充媒人;若没有,就请尚老板的夫人来说媒。”
张文博方知其意,赶紧道,“有的有的!我爹娘专门从淮安府抓了个,哦不是,找了个举人娘子一起来的!”
大魏成亲,必须有人保媒拉纤,否则就是奔者为妾,寻常的普通百姓大多是付钱就可以请的媒婆,像陈家张家这样的大贾,成亲保媒一般都要请有同等地位或更高地位的已婚女性从中提亲说媒,这才体面。
张家能捉个举人娘子千里迢迢来保媒,倒是超出显金预料的。
显金对张家的诚意非常满意,再看陈笺方仍旧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便默默在心里点了点头——希望之星就是不一样!稳得起稳得起!
陈笺方内心的震惊,倒也不亚于显金。
张家……确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的啊!
除了带钱!
还绑了个人!
自家姑娘被人重视,任谁也很难不高兴吧!
陈笺方终是笑起来,语气温和,“先回去好好同爹娘说一说!将我们家和左娘的情况都说干净!我后日大后日皆沐休在家,你们若要来差人提前说一声,我将七叔祖与左娘父母一并叫过来。”
这和答应也没什么区别了!
陈笺方说话向来九曲十八弯,能直白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文博又惊又喜,迷迷瞪瞪地小跑步回去安排。
陈笺方看那白嫩少年跌跌撞撞向外走的背影,不由轻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摇头,“青春少艾啊……”
说得你快退休了似的。
显金内心吐槽,手上递了杯凉茶,“……前两日把要送到熊知府府上的十张六丈宣与五刀洒金桃花珊瑚笺都备好了,六丈宣边缘特意摁了陈记的小章。”
送人情,也得顺手把自己那一份捎带上。
陈笺方接过茶盅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伸手拎起铜制茶壶给显金和自己的茶盅倒了热水,“……再热也不可贪凉。”
陈笺方再道,“我尽快将六丈宣与珊瑚笺亲送到崔衡手中。”
陈笺方手敲了敲,“就看张家来不来了。”
显金看了眼面前的温茶,抿了抿唇,轻轻将茶盅推远了些。
张家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银票走来了。
显金刚吃完早饭,便听门房来报,说是张家来了四五个人。
显金想留下来,奈何水西大街的铺子就差临门一脚,若想在九月前如期开门营业,这几日必定要疯狂赶工期。
显金带着对看不成热闹的浓浓的不舍和遗憾,投入赚钱大计中。
待天黑起星,显金结束加班回老宅,见正堂四方角落都亮着油灯,张妈妈垂手站在廊间,低眉顺目待着,见显金过来,便立刻往里探了个头,赶紧将显金拉到一边,“先别进去!”
“咋的了?”
显金不明所以,觑了眼正堂灯火通明,压低声音,“可是张家提亲……”
别是博儿没提成亲吧?
张妈妈赶紧摇头,“提了提了,来提亲了!请了个举人娘子、一个媒婆,新姑爷他娘亲自来的,还提了许多攢盒礼物,算是把纳采这一步给走了。”
那是为何?
“是七叔祖……”
张妈妈颇有些难以启齿显金皱眉。
这老东西,又怎么不是个东西了。
“七叔祖不知从哪儿听说张家豪富,非要让张家匀两间淮安府的店面出来,说是要记在左娘名下,实则想将陈记开到淮安府去……”
这他妈……
不要脸程度就和崔衡他妈要涨嫁妆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显金刚想说话,里间却传来陈笺方明显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七叔祖,您若嫌我们给左娘找的婆家不好,我们便亲去将攒盒还了,给张家赔礼道歉,就当没有过这门议亲。”
“也不用拿这些脏祖宗颜面的要求,去为难别人。”
便听七叔祖拐杖一杵,“我本也不满意!又不是秀才!家里也不是书香世家!我给左娘找的婆家,可是我们泾县的县丞大人!咱们陈家在泾县风生水起地做生意,全靠我们与县丞关系不浅!”
好吧,跟她拼死拼活地干一点关系也没有。
全靠你去给崔衡当舔狗。
显金撇撇嘴。
“你看看你如今找的什么人呢!家里卖茶的,身上连功名都没有。”
多稀奇呀。
你不能因为泾县秀才公满地跑,就否定人家张文博十几岁下场的成绩不值钱啊。
显金再撇撇嘴。
“这人,我看在二郎你的面子上,也认了。但是!”七叔祖的声音逐渐激动,“我们丢了面子,总得补点里子吧!要两间店铺又怎么了?还不是为了咱们陈记的扩张要的!又不是为了老朽我的一己私欲!”
陈笺方四两拨千斤,“若张家同意给铺子,你当如何?陈家派谁去监事?”
七叔祖理直气壮,“左娘婚事换来的铺子,自然要他爹和他弟弟去监事。”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贺显金那丫头也去,等两间铺子做起来了,再把她弄到别处去。”
张妈妈在窗外“啧”了一声,眼神像要吃人,咬牙切齿地咒骂,“他怎么不去死啊!四处打主意!丝毫不安分!”
显金安抚似的握住张妈妈的手。
正堂,陈笺方沉默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七叔祖这样打算的?”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是陈笺方站起来了。
“您既然耳聪目明又手眼通天,那左娘的亲事,晚辈就不插手了,您一切自便。”
“不行!”七叔祖立刻拒绝,与儿子对视一眼。
不能把陈笺方放走!
今天听张家的意思,他们愿意出两千两银子娶左娘——这意味着,陈家至少要拿一千两嫁女儿才不丢份儿!
能拿这么多钱出来娶媳妇的豪富已是少见!
能拿这么多钱娶左娘的豪富,更是闻所未闻!
怎么可能把这黄灿灿的金龟婿给放走!
金龟婿到了他们家,可就是他们家的王八了!
再则,这一进一出,岂不是有三千两落到左娘口袋了!?左娘的钱,不就是她爹她娘她爷爷的钱?
这么大笔钱,绝对不可能轻易放手!
另则,张家请的是举人娘子,要是陈笺方撒手不管,靠他们自己可请不到与之匹配的保媒人,几乎是白日做梦……
七叔祖人老,脑不老,没一会儿起码想出一百种陈笺方不能撂摊子不管的理由,终是服了个软,轻叹一声,“二郎啊,你也见识了,人啊人捧高踩低的嘴脸,我……我们这样算计,不过也是怕左娘日后没了倚仗。”
左娘他爹也在一旁帮腔,“是是是,这事还得要二郎去说话,我们说话都不作数都不作数的!”
隔了一会儿,才传来陈笺方沉稳无波的声音,“……既然二位长辈将左娘的婚事交给了我,我自当全力以赴,将这门差事办好——凡事一个人拿主意即可,拿主意的人越多,这主意便越乱。”
左娘父亲连声道,“是是是!咱们也只是提个建议提个建议嘛!”
紧跟着一串干巴巴的尬笑。
里间的声音渐渐小了些,没一会儿七叔祖和左娘他爹跟着出来,七叔祖见显金立在门口,冷哼一声便杵着拐杖往外走。
显金也重重地“哼”一声回敬过去。
谁惯你这四处咬人的臭毛病!
待人走干净,显金走进正堂,只见陈笺方正皱着眉头,侧头眯眼,拿手一下一下揉捏山根。
显金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陈六老爷阴狠恶毒,手上沾着人命;七叔祖胆小怕事,却心比天高……
陈家这几个长辈,真的,一个比一个精彩。
这些龌龊事,就不能不管吗?
显金心里这么想,嘴上跟着问出了声,“咱能不理会这些烂事,好好过活自己嘛?”
一个人精力就这么多,分了许多在处理糟心族务上,自然投入到自身事业的精力就少了。
显金只觉得烦。
这些吸人血的亲戚,真烦。
陈笺方轻轻将手放下,嘴角噙了一抹苦笑,缓缓摇摇头。
他是长子长孙,是集陈家全族之力供养出来的。
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过河拆桥、上树拔梯之事?

显金来自现代,对于宗族这个东西,信念感不是很强。
甚至对于那些前世在饭桌上一再嘲讽她暴发户爹养了个“连跑都跑不动”痨病闺女的“亲戚”,她爹一直信奉“三不原则”,“不搭理,不将就、不忍受”。
三姑六婆嘴巴逼逼逼,他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仅嘴巴逼逼逼,还不知疲倦地守着你叨叨叨,把他惹急了,半夜三更气得坐起来一个电话给人轰过去,“不是,你乱讲我女儿,你是不是有病啊!”
搞个两三次,三姑六婆看到他们一家人闭着嘴巴就跑,敢当面嚼舌根子的奇葩亲戚没有了,自然每一顿年夜饭都吃得非常舒爽。
非常舒爽。
然而这份舒爽,在陈笺方处折戟沉沙。
显金抿抿唇,眼神落在陈笺方捏鼻梁那双指节分明又纤长有力的手上。
少年郎,许是长久握笔。
单单看手,手背青筋突出,手指修长直挺,不过一眼之间,便有苍劲孑孓的观感。
显金喉头一动,吞了口唾沫,在心里狠狠甩了甩脑袋。
Focus!少女!
如今的宗族……跟现代一言不合地掀桌子、跟奇葩亲戚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概念不太一样。
对于古人,宗族是根子。
是大树向外向上向天延伸的底气。
无宗之人,犹如水上浮萍,吹一吹便随波逐流,永难靠岸。
特别是陈笺方。
他,乃至他父亲,自小进的学堂、缴纳的束脩、先生的孝敬,甚至一支笔、一块墨……都是陈家付的。
不是瞿老夫人,不是他父亲,是整个陈家。
整个陈家默认了,将所有的资源、钱财、力量尽可能多的向长房倾斜,在祭祀、分产、利益划分时尽可能多的向长房输送。
同样,接受供养的长房子孙,将以最努力的姿态带领整个家族实现飞跃。
陈敷的哥哥、希望之星的父亲,实现了。
但飞到半路,掉下来了。
又要重新开始飞。
陈笺方就是翅膀。
翅膀不能选择丢弃哪一根羽毛。
显金把想说的话都咽回了喉咙,颓唐地缩了缩肩膀,跟着胡乱摆了摆手。
这是他的责任,他肯背,总比没有担当地往外推好。
显金刚想开口,却听陈笺方说道,“张家预备拿两千白银娶媳,咱们家一千的陪嫁肯定是要的,别人诚意足,我们也诚意足,我会给祖母写信说明情况……”
显金点点头。
如果希望之星愿意出面,左娘的嫁妆至少不会拿到张家丢脸。
张家需不需要是一回事。
左娘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显金笑起来,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左娘有福气的,你这个二哥尽心尽力地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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