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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出什么头?”

盛夏的月夜宁静,两个姑娘的身影被小巷昏黄的油灯光拉得老长。
陈笺方手中拎着山院的布袋,在十步之外,清晰地听到显金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走,面沉如水地走到二人身边,眼神率先落在陈左娘红肿的双眼上,紧跟着转到显金脸上。
小姑娘双眉紧蹙,略有焦灼。
显金个性外向且豁达,极少放任焦虑担心的情绪显露上脸。
就算是被误解、被人当街羞辱,也只见她沉着应对,不见羞愤恼怒。
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笺方不由得随之心头抓紧,声音发沉,“究竟怎么了?”
陈左娘下意识一把抓住显金的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她可怕陈笺方了!
准确的说,整个陈家,对长房这支都属于一脉相承的又敬又怕。
对读书人天然的敬畏。
特别是陈笺方。
年少得意,又沉默寡言,自小在族中便是锦绣儿郎、天之骄子的存在。
和他们这些凡人,天然有壁。
这个事忒尴尬了。
连她亲爷爷都不愿意亲自出面,她对陈笺方不抱希望……
陈左娘低了低头,眼神一黯。
显金看到陈笺方,却眼神一亮!
是了是了!
陈家哪里就没人了!
这不是个人吗!
论地位,陈笺方也是举人!和那县丞平起平坐的!
且不论陈笺方还在读书,甚有希望再上一层!
这桩官司,事主恐不好开口。
显金越俎代庖,将此事三言两语讲清楚,细问陈笺方,“……也不知朝中有无婆家要求儿媳嫁妆多少的先例?”
陈笺方面不改色地听,听到最后,嘴角和眉梢都拧得厉害,没有正面回答显金的话,反而看向陈左娘,“你爹娘和爷爷怎么说?”
陈左娘眼神黯得像蒙上一层黑纱,垂眸摇头,“叫我求三叔凑钱……尽快将这门亲事定了……”
陈笺方眉头皱得更紧,“荒谬!婚姻大事,岂可叫你一个姑娘出面斡旋!岂可叫几个小辈脑门一拍就定下决策?”
陈笺方回头,告诉身后的小厮,“去把七叔祖和四叔请到老宅来。”
“现在就请?”显金看了眼天上的弯月。
陈笺方声音缓和了些,对显金道,“事不宜迟,早定好过晚定。”
小厮应声。
陈左娘忙道,“祖父与父亲恐已睡下!”
陈笺方往前走了两步,半侧过身,神情极冷,“那就从床上挖起来。”
陈左娘抹了把泪,“他们……他们嫌丢人……他们不来啊……”
陈笺方抬脚往老宅走,把话丢在了身后,“若不来,往后的祭田,恐怕再没有他们这房的份额了。”
少年郎背影被灯越扯越长。
显金忽而呆愣在原地,只觉这个少年的后背,料峭又棱角。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七叔祖并陈左娘他爹一脸阴沉地来了,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许氏。
陈笺方端坐上首,陈敷斜靠在并排的位置。
既有人接手,那就妥妥的陈家家务事了。
显金预备脚底一滑,顺势要溜,却被陈笺方眼神一扫,发话道,“拿钱的人,也留下听听吧。”
就当她是参加联席会议的高级合伙人,兼财务总监。
陈笺方转过头请七叔祖和左娘他爹坐下,吩咐张妈妈泡茶,“……泡浓一点。给七叔祖那盏茶里加一根参须。今晚事多情冗,恐需他老人家硬挺一挺了。”
七叔祖看了眼陈笺方。
这十七八岁的后生,派头还真是足气呢!
“你叔祖年纪大,经不起折腾。”七叔祖双手杵拐,声音拖得很长,不满地看了眼坐在下首的陈左娘,“小小女儿的婚事,本已下过定、交换过庚帖了,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不过是两家商议不拢,如何需要半夜三更劳动长辈为之操心劳神?”
陈左娘脸色胀红,双眸垂下,双手不安地搅动绢帕。
陈笺方喝了口茶,再抬头,目光灼灼地沉声反问,“当真无事?”
七叔祖张口就答,“不过是支借五六百两银子!也值得半夜会晤?咱们陈家是出不起这份钱?还是主家苛刻,舍不得为旁支支出?”
陈笺方笑了笑,朝七叔祖拱了拱手,“支借?谁还?几时还?怎么还?”转头交代张妈妈,“劳烦张妈取笔墨纸砚来,咱们今天难得人齐,便将借条白纸黑字地誊下,谁也抵赖不掉。”
“够了!”
七叔祖“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气得眉毛高飞,“你妄为读书人!妹子有难,却不肯帮忙!对长辈不孝,对幼小不怜,你便是考中状元,也走不远、做不成好官!”
“啪啪!”
显金狠狠拍了两下桌板,比七叔祖声音还大,“你再说孝不孝的,我就给你表演表演,到底什么叫做不孝!”
希望之星可是读书人!
孝顺是命脉!
若被家中长辈告不孝,怕是科举路子都要断!
真是蛇蝎心肠!
七叔祖被显金气得双手发抖,正欲起身破口大骂。
却只见陈笺方微微一愣后,埋下头一瞬,方将眼眸抬起,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放软了些,止住了七叔祖的后话,“……若是可以,比起左娘的婚姻,五六百两又算什么?”
左娘她妈许氏止住哭泣,拿帕子掩面,偷偷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继续道,“咱们陈家虽不才,却也为商数十年,一千两不难凑。”
“若是左娘嫁过去后,又叫她回娘家拿两千两、三千两,否则就停妻另娶,那陈家成什么了?他崔家的钱袋子?还是为他崔衡敛财聚宝的马仔打手?”
崔衡就是那位八品县丞。
陈笺方指节敲了敲桌板,“不是钱的事儿,是崔家趁火打劫,为人不地道。若我们下了这个桩,陈家永远在崔家面前低一头。”
“那……那咋办?许氏哭道,“小定也过了,庚帖也换了,难不成真让左娘退亲?”
左娘他爹赶忙道,“不可不可!崔大人如今是泾县的一把子,县官不如现管,暂不说这门亲事退了,左娘还能不能找到这个好的婆家,只说若崔大人因此记恨上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么好的婆家……
显金默默翻了个白眼。
多好的婆家啊。
这婆家,简直就像个榨汁机。
你有多少汁水,他就榨多少汁水,还嫌你的汁水不够甜不够透。
陈笺方蹙眉道,“结亲不是结仇,若四叔有这个顾虑,那这件事必定要处理得更好才行。”
“那你说怎么办?”七叔祖不耐地放下参茶碗,“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个章程来!”
陈笺方轻轻扬了扬头,“第一,陈家绝不接受崔家的无理要求;第二,这个要求是崔衡母亲托人来提的,崔衡本人如何作想,我们尚且不知;第三,要做好退亲再找的准备。”
许氏被第三条吓得一声惊呼。
陈左娘却慢慢挺直了腰板。
七叔祖目光晦涩地看向陈笺方,“什么情况退亲?什么情况不退亲?”
陈笺方平静地回复,“那就要看,我与崔衡交涉的情况了。”
七叔祖眯了眯眼,“你也肯?”
这事,就是个烫手山芋。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给钱。
先把女儿嫁过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就算是左娘以后受点委屈,那也没办法——哪个女的嫁人,不受委屈?
一旦有人出头担责,那解决得有一点错失,就有得罪官府、耽误族中女子婚嫁之嫌。
为啥他一直支着左娘自己个儿斡旋借钱,丢不起这个脸是一则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害怕当了出头鸟,开罪了县衙。
他是真没想到,陈笺方一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有这个魄力愿意出头。
显金轻轻捏住陈左娘的手,目光却闪烁不明地看向陈笺方。
只见陈笺方风轻云淡道,“我是长房长孙,且身有功名,受宗族教育,享家族供奉,若不能护佑小辈,照顾长辈,我又有何颜面立存于世间。”

第88章 补齐编制
前世显金的暴发户亲爹说过,听人说话,不仅要听字上的意思,还要听字下的意思。
陈笺方这话,明说自己,至于字面下,说的是谁——反正显金听懂了。
显金看了眼打了个呵欠的七叔祖。
好吧,字面下的本人,一点没听懂。
真羡慕。
听不懂别人言外之意的人,真是活得好自我、好开心呢!
显金低头喝了口茶水,再听陈笺方开口,“若七叔祖同意将此事全权交予我,那我明日便约定崔衡一叙,若您有更好的想法,那二郎也全力配合,唯有一点,如有借支,必须走公账。”
陈笺方再加了一句,“咱们陈家适婚定亲的姑娘,不止左娘一个,甚至她妹子右娘,再过几年也该定亲了,到时候一碗水端不平,平白叫您受人责骂,也平白叫左娘落人话柄。”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倒没想到这点。
陈家要嫁人的姑娘肯定不止陈左娘一个,这个多给了五百两银子,那下一个多不多给?
一个就是五百两。
泾县作坊的利润啥也别干了,全特么嫁闺女了。
显金也不是给陈家打工,全给大魏朝的婚嫁人口大事贡献力量了!
显金自认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便向陈笺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陈笺方清了清嗓子,感受到显金灼热的目光,略有不自在地移开眼。
七叔祖张口又想骂,可话到嘴边,看了眼杀气腾腾的贺姓拖油瓶,便阴沉沉开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便将左娘的婚事彻底交给你了——若要退婚,你既要当中间人和崔家谈条件,又要帮忙给左娘再找一门更好的婚事;若不退婚,你便要叫崔家踏踏实实、心甘情愿地叫左娘嫁进去。”
这个死老头子!
甩锅比甩头发还快!
是哪一辈的祖宗跟对了阎王,咋啥好事被他们占完呀?
陈敷不可置信地看向七叔祖:好久没见到比他还不要脸的人了。
七叔祖再道,“再者说,退一千道一万,左娘嫁的是县衙官吏,本就是高嫁,宗族多出点银两陪嫁本也是人之常情,二郎,这一点,你要考虑进去才行啊。”
这……这不是变着法地向本家要添妆钱吗?
事实证明,不要脸的人,只会不断刷新认知。
陈敷都惊呆了。
这么不要脸……
他确实学不来,学不来。
陈笺方微微抬头,笑了笑,“若崔家愿意多出彩礼,我们家必定不给左娘丢面。”
显金愣了愣。
她以为陈笺方会说“平而后清,清而后明”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等等之言……显金低头抿唇笑了笑——到底是她希望过高,“人且毋分三六九等,是为大同”的道理,确实太过先进。
显金对这个回答略有呆楞,七叔祖却对此明显不满意,这份不满意却不能诉诸于口,只好狠狠地砸了拐杖,深看陈笺方一眼,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老夫今天就回家跪求上苍,恳请老天爷叫瞿嫂子再活长一点!”
瞿氏照顾宗亲、重用宗亲、看重亲缘关系,就算他们稍有越界,也息事宁人,若有所求,必定倾力相帮。
陈家几房无论主支,还是偏支,在她手下讨生活都还算松快。
如今这小毛头,却是个面冷心寒手又硬的!
陈笺方笑了笑,“小儿同求。”
七叔祖冷哼一声,带着窝囊驼背的儿子和哭哭啼啼的儿媳走了,陈左娘惨白一张脸紧跟其后。
陈敷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正欲往里走,想了想转头斜眼冲陈笺方小声说了一句,“……有些坏才,没必要太管他。”
你爹早亡,未必没有思量过重、负担过大的原由……
陈敷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陈笺方没有直接回应回应,起身拱了拱手,“谢三叔关心。”
陈敷哼了一声,嘴巴比拳头硬,“谁说是关心了!我只是话比较多!”
说完便又打了个呵欠,一边急声催促显金睡觉,一边自己严肃地加快跑步频率,实现与床的双向奔赴。
显金回头看了眼陈笺方,微微颔首便与二人分道扬镳,向内院去。
第二日晌午,陈笺方完成本日教学后,一边收拾教具,一边叫住显金,神容平静道,“……晚上与崔衡约了一桌席面,你若无事,便一同前往吧。”
财务总监,连这种涉外会议都要参加吗?
显金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问号。
陈笺方耐心解释,“我定了一个包厢两张桌子,中间请店家拿屏风与木栅条门隔开,你陪左娘坐另一桌——无论我和崔衡交涉如何,嫁与不嫁,如何出嫁,都应由左娘最终同意。”
噢,当听墙角的陪客。
既是如此,显金自然连连点头。
临到傍晚,显金到酒家时,狗狗祟祟地摸进包厢,一进去便看到了脸色煞白的陈左娘,“来了吗?”
陈左娘连连摇头。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一旁传来“咯吱”的推门声,紧跟着便是男子清冷平缓的声音,“……数年不见崔大人,别来无恙。”
是陈笺方。
显金忙抓住陈左娘的手,比了个嘘声。
陈左娘脸色不太好,后槽牙咬得隔着脸肉都能看到形状。
陈笺方口中的“崔兄”,崔衡的声音听起来更成熟浑厚些,带了些笑音,“二郎清瘦了。”
带了股自来熟的意思。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二人落座,便又是些许寒暄,一个字也未曾提起今日主题,尽是些读书呀、做文章呀、科举局势的探讨。
隔了一会,陈笺方“咿”了一声,声音轻快,“……说起春闱,前两日国子监的常祭酒给我修书一封,洋洋洒洒地考校了我好几页学问,在最后说起今年春闱的题目似是‘精兵简政,上令无有不从之’。”
显金挑了挑眉,再听崔衡明显一愣后,略有迟疑且惊愕道,“春闱题目?”似察觉出自己失态,随即立刻道,“国子监对你寄予厚望啊!”
陈笺方笑了笑,没否认这个说法,只是再道,“既是祭酒来信,我便铺陈开来,围绕精兵简政策论辨析,而后又收到祭酒的批改信笺——朝中三位阁老,两位推崇理学,一位推崇心学,其中极度推崇理学的李阁老今年致仕,他的理念就是要精兵简政,裁减军费,砍掉不必要的军饷粮草支出,将砍下来的钱贴补到文官编制上来。”
崔衡听得云里雾里。
陈笺方的笑声很轻,显金敏锐地捕捉到了。
“文官补编,不就意味着,朝中的文臣空缺或将慢慢补齐吗?”
陈笺方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种游刃有余却暗藏山坳的聪明。
需要你跨越千层万叠的浪花,从他足够冷淡的神容下深挖出隐藏的棱角,从他了无波痕的言语中抽丝剥茧地拽出秘密的机锋。
显金心头如千丝错杂,刚一抬头,正好撞入陈左娘迷茫懵懂的眼神中。
显金埋下头,压低声音解释,“春闱通常在三月,殿试在五月底,如今七月初,自北直隶至泾县河运转陆运,若为公差骑马,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新马,通常耗时四十日左右,若不是公务急事,邮差慢行,走一两个月也是常事。”
这超出了陈左娘的认知,目光仍旧迷茫。
显金抿抿唇,直接道,“这也就是说,殿试刚一结束,国子监收到题目后,便把题目信笺寄出来了。”
陈左娘还是没听懂。
显金有些无奈了。
好吧,贤良淑德的姑娘,总要牺牲点脑子,才能三从四德的。
显金再说明一点,“这证明了,虽然我们家二郎守孝在家,国子监的博士与祭酒却完全没有忘记他,甚至在春闱开考后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显金用鼓励的眼神,开展启发式教学,“——这又说明了什么呀?”
陈左娘恍然大悟,“说明咱们家二郎很受老师们的喜爱!”
显金点点头,“所以崔县丞才会说一句‘国子监对二郎寄予厚望’。”
跟带着学渣做阅读理解似的。
显金简直想把标准答案rua碎了,硬塞到陈左娘嘴里——除了周二狗,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
连锁儿都听懂了!
陈左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学着显金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那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噢,指的是,那句文官编制将会慢慢补齐。
这个考点……显金也有点摸不透……
“二郎……这是几个意思?”
隔壁包厢传来一声干笑,却带有明显的兴趣和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欲望,“文官补编,便也是由今年春闱登科的进士补齐,或是由京里等着外放的庶吉士补足,咱们县上若来一位德才兼备、勤政缅怀的县令老爷,也是全县之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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