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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她,她是在蔑视他吗?
陈四郎被这个认知惊到了。
贺小娘柔弱可怜,这个女儿向来沉默温驯,非常有寄人篱下的认知。
见到他,要么退避三舍,要么忍耐安静。
就连上次,他企图趁夜黑一亲芳泽,也只是把贺显金逼得踩空落了水。
他被娘恶狠狠地揪着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后来又听说贺显金病了两日。
紧跟着,贺小娘就驾鹤归西了。
不是因为他吧!?
陈四郎怕得要死,躲了几天,就怕贺显金给他爹告状,等到现在他都没等到他爹来找他,便大着胆子摸进了内院。
贺小娘死了,没有人保护贺显金了!
谁能为她做主?
离乡人贱!
当初贺小娘来陈家前,还在逃灾荒!一母一女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套破布衣服,连名籍都被人抢了!
葡萄熟了。
可以摘了。
陈四郎胆子陡然壮了三分,将贺显金手上的香一把拂掉,“贺小娘不过是妾,是仆!没有我给她上香的道理!”
陈四郎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小金妹妹成了我的人,她也算我半个丈母娘,我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也是无妨的。”
陈四郎又向前逼了一步,手搭在贺显金腰间,“小金妹妹别怕,我必不负你。”
像一碗油泼到腰上。
贺显金看了眼腰,又看了眼陈四郎,笑了笑,抬眼高唤了一声,“三爷!您又回来了!”
陈四郎“唰”地将手抽回,慌忙回头看。
松了口大气。
刚转头过来,却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
不知何时,贺显金将白烛落下的热油尽数倒在了陈四郎的右手上!
蜡烛油贴肉烫!
陈四郎上蹿下跳甩右手,嘴里滋哇乱叫。
贺显金将装热油的碗“啪”地摔到地上!
碗四分五裂!
贺显金一把捏住陈四郎的下巴,踮起脚,脸贴脸,皮挨皮,恶狠狠一字一句:
“你给我记住,你再碰我,你右手碰我,我废你右手;你左手碰我,我剁你左手。”
“我一条烂命,换你锦绣前程——我赚了!”

贺显金手一松,向后背手,偷偷活动微微发抖的关节。
陈四郎龇牙咧嘴地找凉水,一边呻吟一边甩手。
贺显金在心里给他配了首前世某App里的爆火卡点BGM。
“百福!百福!水!凉水!给我找水!”
此情此景,陈四郎也不在乎什么低音炮了。
灵堂外只剩下变声期高中生的嘎嘎乱叫。
贺显金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背着手往灵堂里走。
隔了好一会,廊外滋哇乱叫的声音才消失殆尽。
躲在白幡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婆子手里抠着攒盒,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看到什么!?
她看到贺显金那个拖油瓶,泼了四郎一碗滚烫的蜡油!
那油这么烫!
遇冷就凝固!
就像贴了一层甩不掉的滚烫锅巴!
四郎的右手背红得像虾壳!
这……这可是主子……还是三太太最喜欢的小儿子……还是写字读书的右手……
张婆子抖抖抖,手里的攒盒“磕磕磕”。
贺显金眼神横扫过来。
张婆子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金……金姐儿……”
贺显金轻轻点点头,“您给我娘送四色攒盒?”
张婆子慌忙点头,“是是是!一天了,供奉的攒盒该换了!”
贺显金笑道,“多谢张妈疼我。”
张婆子一边往后逃,一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分内分内!”
快要逃出生天,张婆子咬碎了后牙,半侧身,探了个头道,“金姐儿,刚刚的事,你要给三爷提前知会一声,服个软、哭一哭,三爷吃这套……别等到三太太兴师问罪,到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贺显金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张婆子赶忙加了句,“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尿床单呢!”
哦,原来是一张尿床单结下的友谊。
贺显金移开眼,没说话。
沉默让张婆子后背莫名起了一层毛汗。
“他不会声张。”
在张婆子以为贺显金不会说话时,贺显金轻声打破沉默,“前院大爷正在摆灵,他偷偷潜入后院女眷住所,被当家的知道了,他没好果子吃。”
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零碎收拾肯定是少不了的——您若真疼我,就帮我在外头买十张黄麻纸,还有墨。”
黄麻纸是最便宜的。
说着,贺显金便塞了半吊钱给张婆子。
陈家啥没有,纸还能没有?
随便到哪个门房,要也能要到几张纸。
这半吊钱纯属送给她的。
张婆子搓搓手,没拿铜板,“还能要你钱?你娘刚死,干啥都不容易,多留点钱傍身。”
贺显金想了想又道,“那咱们有好写的笔吗?笔尖硬硬的那种?”
这个专业就不对口了。
笔,这个生意,是隔壁王家的。
张婆子摇摇头。
贺显金前世去甘肃博物馆见过竹管笔,记不得是哪个朝代挖出来的,估摸现在不是时候。
“那烦您帮帮忙找一小截儿竹子尖头,我有用。”
张婆子想问有啥用,又念及陈四郎被烫得通红得虾壳手背,赶紧噤口,直道“好”。
不到一刻,张婆子便拿着东西回来了。
武力值这种东西吧,有时候就是简单又好用。
当所有人都离开,整个灵堂安静得连蜡烛燃烧都有了具象的声音。
管它白日人声鼎沸、来往如织,面子情了后,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前世在病床上,她的目标是活着。
那现在呢?
在这个男人出一个月的花头给女人买镇棺玉,就被人交口称颂的荒诞时代,在这个“我是主,你是仆,连上香都没你份”的奇葩时代,在这个“你好好求求三爷,趁他心软把自己的事定了”的狗屁时代。
她的目标是什么?
她的人生、她的价值、她的未来都由别人决定。
可谁也不能决定她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贺显金跪在棺材前,眸光里如有火苗跳动。
灵堂的烛火,一夜未灭。
天刚蒙蒙亮,出殡的人就来了,陈三爷失魂落魄紧随其后。
抬棺前,贺显金认认真真朝棺材磕了三个响头。
自此以后,她带着三个人的命活下去。
陈三爷非让出殡队伍堂堂正正地从陈家大门走。
内院的二门坚决拦住了年近不惑的恋爱脑。
出殡队为首之人给陈三爷出了个主意。
“咱们迂回走,从游廊的同心湖摸过去,我知道一个小门,常年没人值守,那边也能到前院。”
贺显金看了眼说话的人。
出殡队照这条路线,朝着前院一路狂奔。
陈三爷兴高采烈地给出殡队一人赏了一个银角子,高声激励,“就这么干!只要艾娘的棺材从陈家大门出去,我一人赏十颗金瓜子!”
出殡的唢呐吹得更响了。
贺显金抱着贺艾娘的牌位,披麻戴孝,紧紧跟在陈三爷身后。
眼看着就要撞到前院的另一桩白事。
一个羊角胡须的中年男人红着眼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三大爷哟!白事不相见,相见霉百年!您快带着贺小娘从侧门出去吧!”
陈敷一把拂开,“大哥明日出殡从哪儿走?”
中年男子快哭了,“大老爷自是从大门!”拍着大腿,“就没有姨娘从大门出殡的先例!”
“这回艾娘从正门出去了,下回就有先例了!”
陈敷铁了心,看了不远处的灵堂一眼。
里头人多得像蚂蚁,汲汲营营的,瞧不上!
陈敷昂着头,把抬棺的赶边儿去,自己顶上,肩上抬着棺材,喊起号角指挥众人往前走。
“让他发疯!”
中气十足的女声。
是陈家当家,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梳着光滑的圆髻,穿了一身黑麻衣,脸圆圆的,身形不高,气度却极为板正。
瞿老夫人行走时,右脚拖在地上,行走间明显不便,却杵着拐杖气势不减。
陈敷一见娘,条件反射缩脖子。
谁知这回,他老娘调虎离山,不打后脑勺。
“啪”的一声,拐杖敲在陈敷膝盖窝里。
陈敷膝盖一软,眼看棺材摇摇欲坠!
贺显金抱着牌位,冲上前,贺艾娘棺材的一角狠狠撞到贺显金背上!
“唔!”
一股剧痛从脊柱迅速向上蔓延。
贺显金死死咬住嘴唇。
这该死的恋爱脑。
害人又害己!

“快把贺姑娘扶住!”
中气十足的女声多了些气急败坏,拐杖杵地声音滋滋啦啦的,简直逼死空耳党。
“来人把三爷绑起来!去请三太太到篦麻堂!贺小娘继续出殡送葬,五伯劳您带孝义一块去,务必将贺小娘的执佛礼办得妥贴。”
声音调了个儿。
“我三子顽劣,个性狂狷,很是难教,今日扰乱我长子陈恒停灵,我必家法伺候,绝不姑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家靠的便是老大支应门户。
一个商贾之家,供出个进士大人,做官做到四川成都府同知,虽只是个从六品,却带领陈家完成了由商入仕的飞跃。
整个宣州府,哪个不敬他陈家三分?
如今飞到一半,翅膀断了。
连带着陈家长房小小年纪就顺利考过乡试,成为举人的第三代也只能中断科举,灰溜溜回乡守灵,还不知前程在何处。
瞿老夫人掷地有声。
灵堂拜谒众人或唏嘘不已,或感同身受,或暗藏幸灾乐祸。
贺显金被人一左一右搀着,麻布孝帽扣在额前,正好挡住她大半张脸。
她忍痛睁眼,一抬头却见瞿老夫人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颀长、冷漠玉立的少年郎。
这就是陈家那个希望之星?
看起来确实年纪不大。
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运道也确实不太好。
据说去年参加的秋闱考过了乡试,名次还不错,若是能趁热打铁,乡试第二年顺利参加会试,能不能中进士,对他对陈家都是巨大的一步。
如今亲父去逝,至少守孝三年。
三年期满,谁知这考场上又多了多少磨刀霍霍、踌躇满志的读书人?
是二十几岁的进士吃香?还是三十几岁的进士吃香?
肯定越年轻,前途越香越光明嘛。
年龄歧视,在哪个职场都逃不掉啊……
希望之星一直低着头,无论是陈敷拿破布塞了嘴,囫囵着骂天骂地被绑着往里走,还是贺小娘的棺材被刚才那个唤做五伯的中年男子井井有条指挥绕开另一场白事,都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直到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决定贺显金的去向。
——“送贺姑娘回漪院,再请个大夫来瞧瞧。这几日就让贺姑娘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休养生息吧。”
把贺显金彻底隔开了。
她的归宿或许将尘埃落定。
贺显金意识到这一点,再次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希望之心的目光。
探究与深邃都藏在深棕色的瞳仁里。
像看啥都带点好奇的吉娃娃。
和吉娃娃唯一区别是,希望之星眼睛不突。
甚至还有点好看。
贺显金目光坦荡,希望之星却率先蹙眉移开眼。
额,好吧,换成她,也讨厌没有边界感的拖油瓶。
过了晌午,篦麻堂中高低错落摆了十来沓纸,竹麻的涩味、石灰粉的苦味、桑褚皮若隐若现的清香味……
纸间百味之中,袅袅一缕烟。
瞿夫人端了杯茶,还没喝,嘴里却满是苦味,叹了口长气,看向下首惴惴不安的儿媳。
“秋娘,老三是个混账羔子,生老大、老二时陈家还在泾县讨生活,等咱们陈家有了自己作坊,雇佣了二十来个伙计才要的老三……他又是遗腹子,当家的走得走,对他,我确有放纵、溺爱、宽宥三大罪过。”
老伙计兼瞿夫人远方表妹瞿二娘的给三太太孙氏奉了四色糕点。
瞿夫人招呼孙氏,“大中午把你叫过来,没吃饭吧?吃两口糕点垫垫胃。”
孙氏埋着头,没吭声。
瞿二娘有点不高兴,婆母都用上“罪过”这种重话了,做媳妇的少说也得劝慰两句吧?
“砰——”
瞿二娘放糕点盘子动作不自觉地大了。
孙氏抬了抬头,唇角紧抿,正欲开口,却见瞿老夫人疲惫地撑起额角,冲她摆摆手。
“阿二,你莫冲秋娘摆脸色。老三行事荒唐,本就是陈家对不起她,她心里难过也正常——老三现被我绑在马厩,趁他还没来,你我婆媳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一说,往后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你若实在不想和他过了,我做主给你们写封和离书,城东的桑皮纸作坊和旁边的小院给你,你和老三的三子一女全都留在陈家,你看,可是不可?”
孙氏如同遭了一闷棒!
她忍了快十年了!
贺氏好不容易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凭什么这个时候和离!
“媳妇与三爷结发二十余,最大的儿子年过双十,媳妇……媳妇此时和离……旁人旁人……”孙氏眼眶大红,“谁家爷们儿没几个喜欢的丫头小娘?媳妇也不是容不得人的,这么多年也都这么过了……”
瞿老夫人点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带了点凌厉,“你既不是恨老三入骨,又何必撺掇他扛着贺氏的棺椁去老大的灵堂闹事!?”
孙氏猛地一滞,“娘——”
瞿老夫人手一摆,一语封喉,“送贺氏出殡的人有你乳娘的干儿子吧?”
孙氏辩解的话堵在了喉头。
“老三脑子蠢又幼稚,他那个狗脑子,单凭他自己能做成事?什么时辰出殡?怎么恰好掐在前院吊唁人最多的时候?怎么从二门顺利出来绕到前院?他自己能安排妥当?”
瞿老夫人有些提不上来气,“他这个蠢材先被贺氏把弄,贺氏眼皮子浅,只要些金银珠宝,倒也便宜。你却撺掇着他丢脸,老大丢脸,陈家丢脸……”
孙氏一眨眼,两行泪砸下来,跟着泪落下的,还有跪到青砖地上的膝盖。
“娘!媳妇只是一口气咽不下来!您知道他给贺氏的牌位上写的什么吗?‘吾妻’,写的‘吾妻’啊!”
孙氏哇的一声哭出来,“贺氏不可恨,坏了规矩的是三爷!媳妇只是想叫他出出丑!叫宣州城的人都知道媳妇平日过得有多苦!”
这两口子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一个脑子蠢,一个心眼坏。
是人都知道家丑不外扬,这婆娘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家长里短那些鸡毛蒜皮。
先暂时分开吧。
瞿老夫人捏了捏鼻梁杆,“我预备将老三发回泾县作管事,他刚在宣州出了那么大丑,避避风头罢!”
孙氏张了张口,肩头一歪,顺势低头擦了擦眼角。
“贺氏的女儿,你预计怎么办?”瞿老夫人沉声发问。

小的也是狐狸精,祸害她儿子!
“贺氏是逃荒来的宣州,说是家里都死完了,应当没人给金姐儿做主了……”孙氏试探问,“金姐儿这个身份有点尴尬,贺氏一死,她就更没立场呆在陈家了,照媳妇看,要不再让人去找找?”
“也可再找一找。”
瞿老夫人叹了口气,“找到的希望很渺茫,都九年了,若还家里有人活着,就算再难,也不至于放任正头大娘子和族中血脉流落在外。还是要有两手打算。”
孙氏撇撇嘴角,“娘说得是,金姐儿去年及笄,一针一线都是媳妇给她操办的。她们娘俩身份虽尴尬,我们陈家却是好好养了她的,甚至您还准她学字、绣花……”
一定要把这小狐狸精赶出去。
孙氏眼珠一转,“三爷纳贺小娘时,顺手把这娘俩的名籍都落在陈家……姑娘大了留不住,咱们好歹也算长辈。娘,您看我们要不要添一副嫁妆,把她发嫁出去算了。”
“她刚死了娘!守孝三年!不要闹出陈家逼迫孝期姑娘嫁人的丑闻!”
瞿老夫人敲打孙氏,“别再丢陈家的脸了!老大刚没了,宣州做纸的哪个不盯着咱们家抓把柄?不过一个小姑娘,一月能有多少嚼用?好好给她养三年,宣州城的人知道了也只会赞咱们一声仁义!”
孙氏咂舌!
岂不是把一块肥肉放在四郎嘴边?
他能忍住不咬吗?!
很难吧?
孙氏想起四子对贺显金的垂涎,不由焦躁,抬眼看了瞿老夫人两眼,终是迟疑开口,“媳妇觉得还是尽早将她送出去合适……”
“贺小娘家学渊博,金姐儿也不遑多让,我家四郎年轻气盛被她勾得竟入了迷!这……这还怎么读得进去书啊?”
瞿老夫人没想到这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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