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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锁儿压力很大,张妈妈倒有种中年妇女泰山崩于眼前喜怒不形于色之平静疯感。
显金仔细思索片刻,可能是因为张妈妈不识字,属于当年扫盲的漏网之鱼,不知者无畏,她看都看球不懂那些牌匾上写的啥,还怕个叼啊!
忠武侯府。
马匹与车辆陆续停稳,显金踩在平整光洁的路砖上,看乔山长耸着后背站在最前列,随后便是在洽商团看到的那位大胡子武将,武将身后跟着一个风神俊朗的青年人,之后便是着红戴绿的女眷,有一两位年纪稍长的,剩下的便是三四位还披着头发的姑娘。
乔徽迎上前去。
乔山长眼含泪光、目不斜视朝前走——直接越过乔徽,腿脚并不太便利地走到显金与宝珠身侧,声音发颤:“好样的好样的……都听说了……洽商很成功,为大魏赢得了起码二十年平静的海域……”
乔山长想拍显金肩膀,但这不是泾县,这是京师,终究是外男与在室女,只能虚拍了拍车框,神情激动带两个姑娘往里走:“快进去快进去!门口热!”
侯府比显金想象中更大,自大门而入,要走小半炷香的光景才进正堂。
诸人分列而座。
乔山长介绍,主要是向显金介绍:“这是你小姑母,这是姑父,这是你九哥,这是你亦晴妹妹、亦雨妹妹、亦雾妹妹,还有那位妹妹是姑父的外甥女蒋家妹妹。”
又介绍来人:“都听说过。这位就是我那关门女弟子,金姐儿。这位是她的父亲陈三爷,另几位是她纸行的伙计——就随宝珠的辈分叫人。”
显金依次叫过去。
那位姑母,与乔徽脸型、五官有种莫名相似。
显金张口一句“姑母”,就得了人家一只水头非常漂亮的翡翠镯子。
乔姑母笑眯眯道:“谢谢你照看我们家宝珠!”
乔山长有些不高兴:“这有何好谢的!便是她的本分!她长处并不在这!”
明天要早起祭祖,今天需要早睡,特此请假。
还差三更……

第349章 宝元哥哥
乔姑母嗔道:“是是是,是我失言!”又转过头与显金笑道:“你老师常常念叨你,是又聪慧又勤恳,又良善又大气,又果决又沉稳……天底下的好词儿,尽数都是你的……”
噢~乔导儿~原来你是这样的导儿,面上骂她骂得飞起,背地里可为她自豪了呢!
显金企图红红脸,装作不好意思,装了半天,一张脸上除了理直气壮,就是问心无愧。
乔放之:“……”
真是他的好弟子,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又聊了两句,乔放之随手放下茶盅,道:“入京这几日有何打算?”
显金温声道:“明日要去一趟交子务提举司,吴大监给了我拜帖,好好面聊以宣纸行钞的可行度;明日下午去一趟鸿胪寺,程少卿约了我好好聊聊发派倭国的诏令御纸和学塾教义详情;后日户部金部司集个小会,下午要去国子监问问看交子发行的情况……再后几日的安排便要按照这三日的会谈情况再做讨论。”
蓬蓬大胡子宁远侯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哎哟!振莫忙沉折样,明天先去看看杂耍啦!工作系做不完的啦!”
好……好像马上要带她泡壶茶喝喝啦……有种拜完宗祠就去游神的松弛感啦……
实在很少在武将身上见到这种人生诸事洒洒水啦的松弛感。
显金不自觉地扭头看向乔徽。
乔徽正仰靠在椅子上,右手撑着下巴,对显金做了个嘴型,“广—东—人—”
好吧,人字拖饮茶,是你没错了。
乔放之无语蹙眉:“你们夫妇俩先闭嘴吧。”
一个表扬他爹的宝贝弟子带孩子,一个教他爹的宝贝徒弟无所事事浪费光阴,都杀了!
乔徽半撑起身形,对显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显金笑得很隐蔽。
谁也没注意一双目光正来回在他们之间流转。
乔放之转头,向显金颔首:“你先去提举司是对的,吴大监是大长公主出行西北前的乾阳宫掌事大监,有他先给你背书,你再去别处,就如拿到了尚方宝剑。”
制交子这事,绝非做张纸上报交差这么简单。
朝廷负责此事的部门就有很多,交子务提举司是自宋便传下来的,主要负责交子的制作;户部负责核算交子发行的数量和时间;国子监负责直接发行。
制作很复杂,核算、发行也没一样简单的。
有自朝廷直接下发的,也有通过省、州、府下发的。
制作过程复杂、发行过程复杂,显金虽然作为制作交子的最底层供应商,无需承担有关国运的沉重任务,但也不可避免出现“一对多”的一个乙方多头对接甲方等现实情况。
比如显金需要摸清交子务提举司对交子纸张的要求,要摸清户部发行的规律以备货买料,要摸清国子监发行的方式以规避运输和储运风险——这些需求很有可能冲突。
比如交子务提举司一定希望交子足够轻以便于携带,但掌握交子放行具体事宜的国子监必定期待交子耐磨,最后硬得跟牛皮纸似的,不要轻易磨损——咋可能同时满足?
又轻又撕不烂又扯不断又方便携带——不好意思,塑料袋还未问世。
抛开各个甲方爸爸本身冲突的需求不谈,这些甲方,极有可能本身就不对付。
比如交子务提举司是当权者亲信掌握,多为宦官,在满足当权者要求的同时,需要照顾他作为无后人的,或是物质或是精神上的需求;而户部则是政客流派,据说现任户部尚书胡秉直,自大长公主上位后迅速倒戈,为自己赢得了赴倭洽商团的一席之地,但就在上月,他刚把幼女许配给李阁老留在老家的嫡幼孙,打的就是个风吹两边倒,谁强朝谁靠的主意;
而国子监是中立的,无论谁掌权,从他那里走出去的,都是天子门生,三个甲方爸爸要博弈,拉扯的只有可怜乙方孙子。
乔放之很沉稳地将显金手上的事分析一遍,迅速做出批示:“你本就是大长公主钦点的,交子务提举司不会特意害你,但要注意吴大监给你下绊子,挑唆着你同户部斗——不过也不用怕,你待他尊敬些,别叫大监,叫大人,他也不至于过分为难我乔某人的徒弟;”
“国子监,我给你写封信,谁敢给你挖坑,你记下名字回来找我,我削不死他;”
“至于户部……”
乔放之沉吟:“户部尚书胡秉直,老狐狸一只,他不至于亲手处置此事;麾下的员外郎黄齐千是淮安府出身,在青城山院求过两年学,你先看看户部哪一位员外郎分管此事,若是另一位,我便给黄齐千写信叫他把这件事接过来。”
显金:感动到满眼是泪噢!
有种她搞砸了也没关系,且看为师给你开天门的爽感!
乔放之又道:“倭国的诏令御纸和私塾教义,形式大过内容,关键点是遣倭使的作用,你只是个敲边鼓的,鸿胪寺程少卿我不熟识,明日下午叫宝元送你去。”
乔徽:?
“您怎就知道我明日无事?”乔徽蹙眉。
乔放之面无表情:“那你有事吗?”
“无,无事。”
乔放之看乔徽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头脑简单的山鸡:“若京卫指挥使司都有事要做了,这京师便也要大乱了——明日下午你亲自驾马车送金姐儿去鸿胪寺,把你那几批油光水滑的北疆马都套上,尽力张扬些。”
乔徽忍了半天:“您好歹别用‘油光水滑’来形容我那几匹北疆马成吗?——总让我有种套上马鞍一手头油的错觉!”
堂下轻轻的、娇俏的“噗嗤”一声。
众人将目光移向最下首。
乔放之口中那位蒋家妹妹正面红耳赤地翘着小指头,以帕掩嘴,很是羞赧地结结巴巴解释:“……听宝元哥哥说话总是好玩的,耽误大家伙聊正事了,宝娘对不住大伙儿。”
显金平静地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冲乔徽挑了挑眉——“噢?宝元哥哥?”

情绪丰满地骂得贼脏。
乔徽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生出了一背的冷汗,双手朝后一撑,立刻坐正挺直。
乔徽稍微思索片刻,迅速跷了个二郎腿,头向后一仰,一边抖腿一边拿眼白看人:“给哥哥仔细说说,哥哥说话哪儿好听了。”
乔徽抖腿得越发厉害,连带着脑壳也跟着抖起来,猥琐中透露出三分油腻,三分油腻里又暗含着三分自信。
“是声音好听?还是说话逗趣儿?”
乔徽清了口喉咙,听起来是没有痰,但看起来嘴里像包了一大口浓痰,转过头跟宁远侯挤眉弄眼:“船上的海盗也说我说话好听。我只能说,说话好听只是我平平无奇上百个优点里最不足挂齿那一个。”
宁远侯都呆了,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那位蒋家宝娘也呆了,讷了半晌,眼神一直没动,好像被乔徽泼天的自信和油腻镇住了。
也有可能是惧怕乔徽喉咙里那口痰,喷到她脸上。
乔徽抖抖抖,又自信地把目光拉回蒋宝娘脸上,再次追问:“嘿!妹妹你说!你说哥哥还有什么优点!”
蒋宝娘原本羞红的脸,“唰”地一下褪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呸!真下头啊!
显金低低埋下头,藏起疯狂抽动的嘴角:乔徽演普信下头男,还真有点技术,要是把他那张漂亮干净的脸蛋藏起来,估计更加具有可信度。
“行了行了。”乔放之了然地看了乔徽一眼,出言阻止了整场闹剧,低低抬起手,目光重回显金身上:“言归正传——你手上的事情自己心里要有数,朝廷的事要动起来,自己的生意更要想在前头。”
乔放之意有所指:“等宣纸过了明路,便会有无数人看到这块饼,时至那日,你不一定抢得过。”
显金点点头:“学生明白。”
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乔放之余光瞥见陈家那三郎已经盯着堂屋上的画梁发了很久呆,便清咳一声,让话题回归显金便宜爹最喜欢的吃穿住行。
“衣食住行,就在这儿。”乔放之的口吻不容置喙。
“我知你钱多,你愿意买宅子也好,置土地也罢都随你,但你必须住在乔家。”乔放之摆摆手,“这个没商量。”
显金笑起来:“我才不和您商量呢!京师的宅子多贵啊!前天听宝元说上个月成交了一处上门坊的宅子,足足九千贯!我是暂时买不起的,就等着打您秋风呢!”
九千贯就是九千两。
卖了乔宝元,显金也凑不够这么多钱。
便是京中许多有品级的官宦人家,也是赁的房子,内阁李阁老的弟子吴枉家底不厚,赁房子还赁到了北郊外!每日赶一个时辰的牛车上朝,相当于六点上朝,这吴哥要四点从家里出发;朝廷下午五点下班,内阁又是个长期加班的内卷部门,经常晚上八九点钟下班,相当于这哥九点下了班,凌晨十一点到家,洗洗刷刷十二点睡觉,睡到四点又要起床啰!
真是让人窒息的班啊!
怪不得那哥常常一副暴躁样子。
睡眠不足,谁都暴躁。
显金不想睡眠不足,加速衰老,明明能住在天-安门旁边,凭啥她要搬到大兴去!
乔放之对显金的厚脸皮非常满意:“三爷住外院,给您收拾了湫兮阁,仆从配置和我一般;金姐儿就住北苑,宝珠住的南苑,你们两姐妹挨得近,走动方便。”
其实这些事,乔放之素来是不管的。
家中没有主母,基本进京都是小妹宁远侯夫人打理。
这次显金进京,乔放之特意不麻烦小妹,自己一手一脚亲自去置办。
自古以来,以左与北为尊,北苑无论在地形、大小还是精巧程度上,都是内院第一的院落。
甚至北倚镜湖、南临星华山,甚至是整个京师顶厉害的院子。
堂中有人的目光沉了下去。
乔放之言简意赅说着,见显金与陈敷都未提出反对,便极为愉悦地宣布开席——该说不说,他对显金的便宜爹印象很好,虽然常年头发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要崴脚,但这便宜爹拎得清,做事又坦荡,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跟着显金蹭吃蹭喝也理直气壮,是个精神内核很强大的挂件。
一桌席面飞禽走兽、凉热油伴、上天下海、飞鸽传书,整得很浓重。
席面吃完,乔徽带着五个妹妹外加一个显金,逛一逛新出炉的忠武侯府——主打一个贺姥姥逛大观园。
其实作为连故宫、雍王府等知名皇家园林都逛过的贺姥姥,显金对权贵府邸有一定心理预期和认知。
但真切走在乔家大院里,显金仍然被惊了大惊。
这地儿,有湖,还有半匹山。
在一处宅子卖九千两的京师,这个房子,有个湖!
“……是前太子的潜龙府邸。”乔徽给诸人指了指不远处蒙住的画壁:“雕梁画壁上,还刻着四爪藩龙的花纹,这些花纹只能用红布蒙住,我们才能住进来,待内务司派遣修整。”
“是逊帝吗?”莺莺燕燕中,有一个声音清亮地响起。
是宁远侯家的三姑娘,闺名称之为亦雾。
乔徽颔首:“是逊帝。”
亦雾推了推身后的蒋宝娘。
蒋宝娘像被刺扎了一样,浑身一激灵,再看此时此刻的乔徽英姿勃发、身形高大,终于壮着胆子、掐着嗓子道:“逊帝的潜邸怎给了宝元哥哥住啊?”
一听是蒋宝娘说话,乔徽立刻松胯,脚尖点地,极富动感地开始抖腿:“噢,那自然哥哥我功高劳苦啊!从福建回来那么多人,就哥哥我和络腮胡子胡大人封爵,你说哥哥厉不厉害!牛不牛叉!”
蒋宝娘抽了抽嘴角,绝望地闭了眼。
再睁眼,便求救似的看了眼宁远侯三姑娘,任由周亦雾再推,也绝不出来了!
显金想笑。
显金旁边探了颗头。
乔宝珠的手快将山楂汤捏碎了,语气迟疑:“姐姐,你觉不觉得,我哥像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仍旧是刚刚那把清亮的声音。
宁远侯家三姑娘道:“逊帝退位后,怎不住回这宅子呀?听说搬到北郊去了。”
乔徽道:“既是主动退位,自然要远离纷争纠扰,搬远一些,避世隐居过自己的日子也好。”
三姑娘亦雾回头与姐姐妹妹嘻嘻笑:“搬那么远,索性搬到河北好了……不过是怕住在城里遭人笑话罢了!”
乔徽神情一凛,眼风如刀扫去:“连退位之勇,逊帝都不缺,更何惧流言耻笑——咱们是官宦之家出身,必当谨言慎行。”
亦雾不怕,笑嘻嘻地扯着衣角摇:“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随即又推了蒋宝娘出来说话,乔徽开始了疯狂抖腿。
之后的场景,几乎都是蒋宝娘往后退缩,乔徽恢复正常;
待蒋宝娘冲出来,乔徽立即抖腿、咳痰、眼白看人并追着人谜之自信,就差没随地大小便了。
几番交锋之后,蒋宝娘心力交瘁,而乔徽越战越勇,甚至开始主动进攻、恶心加倍……
逛完府邸,蒋宝娘身心俱疲,半靠在马车里眯眼养神。
随之而上的宁远侯三姑娘亦雾见状,眉眼轻灵:“怎么样?表哥很是不错吧?”
不错?不错个鬼啊!
蒋宝娘一想起乔徽,条件反射得都想抖腿了!
蒋宝娘摁住蠢蠢欲动的大腿,连连摇头:“人是好的,相貌气度与你哥哥伯仲之间,前程也好,却……”
却怎么是个这样的性子!
又油腻又猥琐,感觉稍不注意,这人就要踩草坪、吐口水、挖鼻孔,还要把鼻屎敷在别人身上!
蒋宝娘一个哆嗦,“不行不行,我不行!”
亦雾恨铁不成钢:“前年宝元哥哥班师回朝,我们在樊楼上撒花,待铁骑入城,你整个人像被冻僵了似的……如今不过是表哥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做了几个不中看的动作,影响了啥?好容易费尽心力求我娘带着你一道,怎如今又‘不行不行”了!?”
亦雾苦口婆心:“你的喜爱,怎么这般脆弱!”
蒋宝娘滞言。
亦雾接着道:“是,今日宝元哥哥的观感是有些不适,但你想想看,这几个动作是撤销了他三品大员的职务了?还是收回了丹书铁券的封爵了?还是削短了他比拱门都高的身量了?”
蒋宝娘神色逐渐恢复清明。
亦雾见状,立刻乘胜追击:“如今盯着宝元哥哥的,可不止咱,安国公府那位县主的幺女久久未嫁,难保不是为了等着宝元哥哥;还有宗师的好几位小县主也虎视眈眈的……咱们是享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的——我娘亲可是表哥的亲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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