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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挠挠脑袋,人家也不需要她回答,人家只需要倾诉。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美好极了。
显金吃口菜,再看看面如桃花的陈左娘,喝口茶,又看看面若樱花的陈右娘,心头无比畅快。
酒桌上渐渐进入第二趴。
陈二爷先以热孝在身拒酒,后在瞿老夫人默许下也端起了酒杯,他确是敦厚实在的人,只要来酒必应,没一会儿场子便热起来。
群魔乱舞间,显金眯着眼见一个八字胡老头急匆匆和陈六老爷耳语几番后,陈六老爷提起长衫步履匆匆向外走。
显金拿茶水和陈左娘碰了个杯后勾住桃花娘子的肩头,笑眯眯地告假,“……三急三急,你们先玩着!”便踮脚猫身跟在陈六老爷身后一段距离,向外去。
显金藏在柱子后,隔老远听墙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老朱死了,一大家子咋办?你送银子又没着落,左不过今天五两,后日又三两,他十几个姨太太,七八个儿子都等着吃饭!你说该咋办呢?”

死了的猪刚鬣?
显金双手抱胸,隐蔽地躲在柱子后,侧身探头,见一胖嘟妇人捻着帕子站在墙根下,与之对面的就是陈六老爷。
这胖妇人面带油光,身宽体胖,和死去的猪刚鬣很有夫妻相。
借着陈宅高挂油纸灯笼的昏光,显金见陈六老爷从袖兜里摸摸索索掏了一个块碎银出来捋到那胖妇人手上,悄摸回头看了正热闹开心的庭院一眼,语带胁迫,“……你再找上门来,我一个子也不给你!我给你银子全看在和老朱同僚的份上……”
胖妇人接过银子,急噜噜往怀里揣,“是是是!六爷菩萨心肠,先提携老朱发财,后照拂老朱后人,老朱现在九泉下定在阎王面前赞您是无上神佛,普渡众生!”
人穷极了,胡话张口就来。
墙根脚又是一阵拉扯,无非是陈六老爷威胁,胖妇人求饶再连消带打地诉苦要钱,陈六老爷骂骂咧咧地又从那八字须老仆身上拿银子给她。
也没给多少,顶天了八两、十两。
显金低着头琢磨——不是啥秘辛大事,不过是狈先死了,狈的寡妇借狼狈为奸的旧情来找狼要点生活费,狼怕狈妇破釜沉舟从而东窗事发,便拿小钱吊着稳着。
胖妇人拿了钱,嘤嘤哭着走。
显金也埋头准备先撤,却听墙根脚下又出动静,一把阴测测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要银子咱们就给?若不然……”
显金转过头,见那八字须老仆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显金眯眯眼,做生意就做生意,银子带上血可就不那么好赚了。前世他爹干装修的,和他同期发际的暴发户有想赚快钱的,做着生意就走了歪道,报应还没来,警察先来了。
显金将整个身体都隐匿柱子后,屏气凝神,生怕气息被发现。
“她能要多少?”陈六老爷掏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不屑,“三五两银子也叫钱?她要点小钱,我才放心啊!”
陈六老爷拿牙签剔出牙缝里的残渣,囫囵卷进口腔又吞了下去,“那头猪跑的时候啥都带了,价值连城的玉佛、十块大金锭子、二十几件实心的黄金首饰……几乎全部身家都贴身拴在身上,甚至还把银票缝在了衣服里面——唯独他嘴头那个账本没带。”
“先前不许我卖掉他在泾县的院落,我就应该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要在泾县留个根儿,在外头混两年风头过了再回来!那账本记了我把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还有和宝婵多寺大王们的银钱来往,是他给自己留的大后手……”
陈六老爷厌恶露出一口大黄牙,“你说要是他那猪婆娘知道家里还藏着要命的东西,她会只要三两、五两银子?那必定是漫天要价,敲老子一个狠的啊!”
八字须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由慌张道,“那如今怎么办?咱们头上岂不是悬了把菜刀,谁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啊!还不如把那猪娘们也解决了,一了百了!”
“这是在泾县!”
陈六老爷朝地上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看向猪妻远去的方向,“宝婵山寺介乎安阳府、滁州府与泾县交界,三地不管,大王们干甚都便利。你在泾县杀人,你不要命了!”
雪从东方来,簌簌落下铺地。
陈六老爷抹了把头顶的雪粒,“大丈夫不争朝夕,老三和那小娘们在这儿呆不长……”
听老宅庭院里,陈二爷被人劝酒时发出的憨笑。
陈六老爷讥讽地勾勾嘴角,“陈老二是个不中用的,老大又死了,我那个嫂子把老三放回泾县,无非是来镀层金,隔不了多久就会召回宣城——你且看着吧,老三和那小娘们干得越好,他们留下来的时间就越短。”
八字须老仆闻言咧开嘴笑开,“他们一走,我们就继续当土皇帝咧!”
土什么皇帝!
五六年前,李三顺他爹李老章还在的时候,他压着那老傻蛋一个月干两刀八丈宣,干完就往安阳府发卖,安阳府把八丈宣当作贡品进上京得名,他拿一刀纸三百两得利,一个月进账就有六百两银子,谁他娘的还在意店肆生意如何呀?
那个时候,才是好时候!
他才算是陈家在泾县的土皇帝!
李老章中了风,把做八丈宣的独门诀窍传给二儿子李二顺,哪他妈知道李二顺是个脑袋硬的,宁肯不要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分红也不帮他做八丈宣,他就把这两父子往宝婵多寺一送,李老章为保护儿子拼个瘸腿死了,李二顺撞到头,眼歪鼻斜的,既站不起来,又说不出话。
八丈宣、六丈宣,至此彻底断绝了!
泾县做不出八、六丈宣后,瞿氏那老娘们特意来了泾县过问,谁知一个入了黄土,一个哑了嘴巴,既喊不了冤,又告不了状,瞿氏就只能把这事儿归咎于命运上……
人嘛,哪里扛得过命啊!
瞿氏认了账,对泾县作坊更是撒手不管,直把宣城那三间店攥在手里,他的油水虽少了,但落得个清闲——前面吃的钱也够他吃两辈子了!
陈六老爷拿脚把地上那口黄痰擦匀,转身往里走。
八字须老仆似是想起什么,“老爷,您说那猪会不会是诈咱们的?会不会压根没账本那回事?”
陈六老爷耸肩低笑,“老子管他那么多,有也是在他宅子里藏着,那猪婆娘找不到就永不见天日,不就行了?”
一主一仆渐行渐远。
显金在柱子后,大气都不敢喘,隔了许久方从柱子后出来。
庭院里热热闹闹的,有男人们喝酒摔碗、划拳劝酒的声音,也有女人们轻轻的、快乐的笑声,张妈动作快,一见本家的马车到了,便从库房里翻出好几个硕大的红灯笼,如今正挂在陈家宅邸门口。
红光映照着雪气,像一张老式又缓慢的旧电影胶片。
显金双手抱胸得手指都麻了,手臂垂下,血流涌到指尖。
她得好好想想……
“你要去吗?”
身后筱地传来一把清瘦温润的声音,“夜探朱宅,去吗?”

第32章 同行摸鱼
老旧的庭院、泛黄的砖墙、素白的雪地、在昏暗红光下逐渐拉长的影子,加上突然出现的声音……
显金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泰兰德的、樱花国的、高丽棒的……没有国产的——建-国后不许成精,铺垫一百二十分钟,最后都是神经病和心理问题。
显金缓慢转过脑袋,见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颧秀骨颖,其形耸直丰隆,方正不偏,其神端正挺拔,神气清灵。
他身形颇高,需抬头望,才能与之目光对视。
远看……倒也没发现这人居然这么高……
“希……哦不,大郎。”
显金收回目光,向其颔首致意。
是长房希望之星。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邀约她夜探朱宅?
意思是,她在这里听了多久,他也在后面听了多久?然后得出了需夜探朱宅的结论?
看模样,希望之星应是最正统士大夫那一挂,或许还没到士大夫的级别,但只要不行差踏错,总会戴上乌纱帽,成为人上人,和平民百姓、市井热闹彻底拉开距离。
他掺这趟浑水干什么?
若是被人发现,堂堂希望之星夜半三更去翻新任寡妇的墙面,怕是书都读不成吧?
显金挠挠头,“您……是认真的?”
陈笺方没答话,脚一抬率先跨出门,见显金没跟上,转头催促,“二叔喝酒后爱唱莺莺传,他唱莺莺,二婶唱张生。”
陈笺方面无表情地探头听了院落的声音,“如今正唱到第二折 ,等他唱完,大家伙就该发现席面缺了两个人。”
显金连忙埋头跟上,陈笺方走得飞快,显金需小跑才勉强踩住他影子。
腊月二八的晚上,百家关门闭户,街上寂静无人。
拐过两条街,陈笺方停在了一个宅院门口,上头的门匾上写着“朱宅”,四面围墙,或因当朝朝政平顺,百姓安居乐业,泾县所属的南直隶又是经济贸易兴旺之地,百姓家中有余粮、囊中有闲钱,故如猪刚鬣这般的富庶民居围墙不过一丈左右(3米)。
她为啥不带个梯子来,带条麻绳也好啊。
实在不行,也该带上周二狗。
周二狗后背宽得像座山似的,她保准踩得比梯子还稳。
显金余光瞥到陈笺方,这书生光长个儿,不长肉,一张窄脸比她还小,套件麻衣长衫,一看腰上就没力,搞不好平板支撑还没她时间长……
养生战斗少女微不可见地撇撇嘴。
干这些坑蒙拐骗、违-法犯-罪的事儿,还需长线筹谋,切忌不可冲动行事,必要三思而行……
“咱们……”显金话还没落地,便见陈笺方四下打量后,选了个低矮处,往后退了三五步,撂起长衫下摆,深吸一口气埋头冲刺,单脚蹬在墙面上一个发力,双手便撑在了盖顶的青瓦上,双臂一个俯撑便将全身压在了墙顶。
“把手给我。”
一只青筋微突的手递到显金头上。
显金张了张嘴,目瞪口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炉火纯青,说他素日少翻了寡妇的墙垣,显金都绝不信!
明月玉辉之下,少女错愕的神色有点愣。
也有点,美。
陈笺方抿了抿唇。
他见过三叔那位大名鼎鼎的贺小娘,面貌非常漂亮,像依附在高枝茂叶柔弱生存的白花。
她的女儿,很好地继承了皮相。
但气质截然不同。
或是因那双略微狭长上挑的眼睛带来的清冷,或是因纤细却高挑的身量带来舒朗,或是因不着珠玉褪尽装饰的素面带来的干净,这个少女看上去很聪明。
一眼望过去,就知她很聪明。
被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少女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任何人,陈笺方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国子监那已知天命的博士,也必定难掩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
陈笺方心头的颓意与躁意被拂掉一大半,未曾察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通,国子监也要习马、舞剑,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我拉得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没必要再扭捏了。
显金自然地将手伸出,陈笺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显金也学着他的样子,脚借墙面一蹬,翻身而上,再顺着墙慢慢扶下挨到地面。
许是因主家刚死,整个两进的宅院扎着白花,四面都透露着安静。
显金猫着腰跟在陈笺方身后,借廊间微弱的灯光朝最大那个院子迈进,这个时代院子布置都大差不差,显金没一会儿便摸进正院内室,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观察,应该是猪刚鬣的房间,一个高高的博物柜,里面空了许多格,只有一两件瓷器花斛还在。
显金轻声道,“……瓷器易碎,外出逃命自然不带在身上。”
博物柜后是两个上了锁的五斗柜。
账本或许在那里?
陈笺方弯腰拽了拽锁。
显金摇头,压低声音,“不在那里。”
陈笺方抬起头。
为不声张,二人靠得很近,显金声音极低,“……陈六老爷说朱管事把所有值钱东西都贴身放着,甚至把银票缝在了衣服夹层……”
显金一边说,一边垫脚猫腰将火折子拿着四处看了看,悄无声息地往内间摸去。
好大一张床。
起码能容纳四五个人。
这头猪……
显金想起朱管事媳妇口说的那“十几个姨太太”,心头泛上一股恶心,又从怀里掏了张绢帕套在手上。
手上隔了一层,心里才没那么发毛。
显金将床上的被子翻开,再道,“……那五斗柜虽上了锁,却放在堂屋正中间,一眼就被看见……朱管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信任一把锁?”
被子里没有东西。
显金又把枕头扯了出来,一点一点摸过去,一边摸,一边说话,“这样的人,只信任自己,只习惯把最要命的东西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硬硬的!
厚厚的!
就藏在枕头的棉絮里!
还有什么地方,比日日贴着脑袋,离他更近呢!
显金找半天没找到枕头的接口,索性将火折子放在一旁,紧咬牙关双手拼命撕扯棉布。
“给我吧……”
陈笺方看不下去,伸手去够。
显金忙摇摇头!
她能行!
她或许打不开矿泉水瓶盖。
但说起撕快递,哦不是,撕证物,她可就不虚了!

第33章 不带不行
“撕啦撕啦——”枕套被暴力撕烂,显金从中掏出一本厚厚的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拿火折子凑拢看。
“昭德六年……”
七年前的事儿了。
一五一十记着每个月从采买、售卖、倒卖各方刮下的油水,每月三十两起跳,五十两不封顶。
还算是小钱。
从昭德八年开始,每个月就多了两笔账,名目只写了安阳府,一笔账目一百两,还多了几笔支出,一年大概在五百两左右,这应该就是陈六老爷口中将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和打点宝禅多寺匪类的来往。
显金轻声问,“咱们一刀八丈宣,通常索价几何?”
陈笺方怔愣片刻,低声应道,“我……家中庶务,从不经长房,我……我不知。”
显金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陈笺方被拂去的颓与躁又席卷而来,本不欲再解释,却仍旧开了口,“亡父八年前国子监登科,而后至四川成都府任职,我先于青城山院学习,后至国子监读书,在家时间也少……”
他不知为何,他心怕这个姑娘认为他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生。
想了想,又解释道,“家中事务皆由祖母和二叔打理,每年季末,来信去信也不至于详细到告诉我们一张纸卖价几何。”
八丈、六丈宣绝不仅仅一张纸。
若被李三顺师傅听到,必定尖叫嚷着,“……八丈宣是传品!我死了骨头烂了,这纸活得比我都结实!”
显金想到精瘦老头举起木椽叫嚣的画面,不由笑起来,“不知道就不知道,你守孝回来,过两天自然就知道了!”
说着便将账本塞到怀里,听外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显金果断地将火折子吹熄,猫着腰躲在门框后,待走路声消失后,显金也没亮火折子了,凭记忆照原路在黑暗中摸出朱宅。
脚落到街巷雪地上,心才跟着落回实处。
显金有些兴奋,走得快极了,陈笺方想开口,却不知道问什么,问她预备拿这个账本怎么办?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这个账本自然要交到祖母手上。
该整治的整治,该刮骨疗伤的刮骨疗伤。
那位朱管事死了,若把陈六老爷拱下去了,泾县作坊的实权派便只有三叔了,三叔能懂什么?等祖母一走,站在三叔背后的这位贺姑娘便是泾县当仁不让的当家。
她……似乎很想掌事?
陈笺方看过去,小姑娘容光焕发,许是因兴奋而眉飞色舞,不由低头笑了笑。
有些姑娘、妇人就是闲不住的,比如他娘,父亲死后便将花鸟工笔画重新捡起来,鹦鹉、雀儿画得栩栩如生,翘着一张红喙好似立马学话。
临到陈宅门口,陈笺方唤住显金,“贺姑娘——”
显金转头,“嗯”了一声以待后话。
“我名唤笺方,家中排行第二,大房是拉通排序,我还有个长姐,嫁在京师,你……”
你无需叫我大郎。
听起来,总有些不吉利的意味。
显金想了想,点点头,“好的,二郎。”
显金费了好大的力,才把那个“神”字吞回去。
都怪封神榜在童年太风靡。
陈笺方还想问什么,可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口,他听旁人叫她金姐儿,是哪个金?是静?还是菁?还是婧?是叫贺金娘?还是贺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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