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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张妈嗤笑一声摇摇头,“他?撞柱子?屎壳郎羞愤而死,他都不会——听老夫人这么说,六老爷反倒不哭了。”
“开始指天骂人,先骂爹妈早死,再骂兄长不管,最后骂上天不公,遭奸人得了道。”陈妈摇摇头,“反正就不怪自己财迷心窍,也不怪自己背叛祖宗。他骂得七叔祖发了怒,叫人拿布条塞了他的嘴,把他拖下去了。”
陈妈一边说着,一边又给显金塞了把红枣干。
显金被噎得翻白眼。
“最后,耆老族老们商量后决定动用家法,将他鞭笞一百下后发回宁德村——陈家最老的老家,不许为他请大夫和上药,他的子孙后代不受家法,但全都不许留在泾县,更不许从事纸业,他们这一房名下的祭田、宅子、银钱和店铺尽数充公,族中不再为这一房提供任何帮助,等过了年就去官衙将这一房的路引和名籍贴上泾县陈氏的印章去掉。”
回收田地、除名、除族,这是古代宗族观念下最严重的处罚,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高于律法、严于律法。
陈六老爷的子孙后代还可以继续生活,他们可以做买卖,重新购置地产另立门户,但他们没办法继续读书了——一个被宗族除名的人,罪大恶极,怎还能入仕为官?
当然,如果非要杠,说我读书就是为了陶冶情操,不为入阁拜相,那……请便。
显金八卦听完了,飞也似的跑了。
她再不跑,八宝饭快要在她嘴里汇合了。
开了祠堂的事办得特别快,当天夜里显金就听见庭院里鬼哭狼嚎的,隔了一会儿彻底没了声响,估摸着是鞭笞一百下打完了,陈老六也被拖走了。第二天一早,便见董管事步履匆匆跑进跑出,估计是在核算陈六名下的庶务和地皮。
不到正月十五,掌控泾县作坊十余年之久的陈六老爷便在宁德村传来魂归去兮的消息。
这消息传来时,大家伙正吃早饭。
陈敷听了半晌没言语,反倒是瞿老夫人神色自然地给显金夹了一筷子油浸竹笋,再招呼众人,“……吃饭,正月里不说不吉利的事。”
陈敷看了眼瞿老夫人,想了想,随即埋头刨饭。
自来了泾县便沉默像空气似的三太太孙氏,却手一抖,陶瓷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显金抬头看去,孙氏便跟触电似的一个哆嗦。
太吓人了!
她可听说了,这六老爷究竟为啥死?
就是因为挡了这死丫头的路,便被人设计被贺显金抓住了小辫子!
否则照六老爷与陈家主枝的亲疏远近,就算贪个五六百两,至于死吗?
这……这还是只是被挡了路……
当初,不不不!还不叫当初!就在两个月前!她拿青菜作践这死丫头!不给这丫头吃饱!还给这丫头找了个长得像耗子的老鳏夫!
对照陈六老爷,她对这丫头犯下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陈六都死了,她的墓地还远吗!
孙氏哆哆嗦嗦地过了两日,越想越害怕,越看显金那张随时笑眯眯的脸,越觉得这丫头包藏祸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琢磨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终是一咬牙一跺脚差人请来陈敷,姿态拿捏得十足乖顺。
“……金姐儿今夕不同往日,陈六老爷一去,泾县作坊大小事务想必是落到她手上了吧?”孙氏低着头,温驯问道。
陈敷不满道,“为甚不是落到我手上?”
孙氏喉头一梗,“您……您自己想管事吗?”
陈敷摇摇头,“那倒也不想。”
孙氏:……
那你抬什么杠!
孙氏被堵得胸口疼,正想如往常一样和陈敷大发脾气,却又顾忌陈敷背后的保护神——大名鼎鼎贺夜叉,不觉深吸一口气,继续低眉顺目道,“金姐儿如今万般好,对咱们陈家千般好,可只一样不好——”
事关显金,陈敷蹙眉问,“什么不好?”
孙氏温顺道,“贺小娘死后,她同陈家的联系太少了,全凭她对您的一腔拳拳之心——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多半是重用自家人,如今是您顶在泾县,若有一日您不乐意在这儿了,那就麻烦了。”
“——究竟还重不重用金姐儿呢?重用到什么程度呢?若是不重用了,咱们金姐儿又该怎么办?”
这说到陈敷心窝里去了。
陈敷蹙眉想了想,点点头,“确是如此。”
见陈敷也觉得自己说得很对,孙氏按捺激动,“我有个法子扭转乾坤!”
陈敷一抬下颌,“你说。”
“让金姐儿变成我们陈家的媳妇儿!您忘了,四郎还没娶亲!金姐儿守孝期满,四郎就下聘采纳,到时候金姐儿就是咱们陈家名正言顺的自家人,别说管一个铺子,就是管四个铺子都使得!”
孙氏快为自己的机智叹服,她怎么那么聪明啊!贺显金风头正盛,老虔婆摆明了现如今是倚重她的,既然倚重,那她不介意四郎纳贺显金为妾!好吧,实在不行,为妻也不是不可。
到时候她可是婆婆娘,对贺显金有天然的身份压制,贺显金再混,她还敢对自己婆婆娘报仇雪恨吗?!
“你没事吧?”
陈敷一言难尽地不可置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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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事吧?”
显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表情好似吃了一坨大屎。

“娶……你……”
经历显金“马冬梅?马什么梅?马什么冬?什么冬梅?”的灵魂拷问后,陈敷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结果,越想越错乱,最后干脆摆烂,往椅凳上一躺,“唉呀!左右我已回绝,太太若在你跟前再谈此事,你也不必顾忌我的颜面,该拒即拒,该回即回,该骂即骂。”
虽不该在继女面前说发妻不是,可陈敷仍旧没憋住,摇摇头,“她那个脑子是真有什么毛病。你和四郎,算作兄妹,成亲?成哪门子的大头亲?——你出嫁时,是要从陈家发出,你那几个哥哥要背着你上花轿的!”
陈敷三子一女,但长子和幼女早夭,皆不到十岁便撒手人寰,二子听了算命的说,要养在舅舅身边到二十岁才可避劫,显金自穿越后就一直没见过这位三房二郎,再就是显金熟悉的喉咙有泡、肺里有痰的陈四郎。
再之后,陈敷便和三太太孙氏再没有子息出生——陈家最强妾室贺艾娘上线,陈敷和三太太孙氏的姻缘线被拦腰砍断。
据张妈倾情线报,陈敷在纳贺艾娘为妾前,坦诚布公地与孙氏谈了和离,开出的条件非常丰盛诱人。
孙氏的嫁妆尽数带回,已用出的嫁妆折算补齐,并将陈敷名下的百亩良田加白银一千两给她,加每年一百两的嚼用花费,若孙氏还要再婚,陈敷便将按一年一百两的标准补足二十年……
一亩良田,如今市价是三两至四两银,一百亩即为三百至四百两,也就是说陈敷开出了,总计约四千两的分手费,合约三百万元……
同时,请注意,这三百多万不是20年后的三百多万……照显金目前对物价的了解,这三百多个相当于千禧年时的购买力。
已不少了。
千禧年出头的首都四合院也才三百多万啊。
作为小富二代出身的显金,非常理解同为小富二代的陈敷——家里一年三四百个的纯利,不代表后辈手上能有这么多花销。
君不见,港媒笔下某港商公子家大业大,也只能靠每月信托基金度日吗?
这怕是陈敷当时全部身家。
算是精神出轨方的净身出户?
不得不说,某些程度上,陈敷的思想非常前卫,比如和孙氏婚姻存续期间,他无妾室无通房;再比如,遇到生命真爱贺艾娘后,他拿出全部身家企图和离……
抛开精神出轨不谈,就算放在现代社会,陈敷也还算是个还不错的男人?
嗯……可能在孙氏的立场,她不这么看……她宁愿要在后宅里受“渣男”和“小三”的气,也不愿意拿着银子开启富婆单身人生。
显金颇为她不值,毕竟这个时代,那该死的朱熹还没出生,严苛的女德女训还未广为流传,作为一个完成了婚姻任务和生子任务的单身富婆,孙氏将迎来非常广阔的人生。
虽不能去直接观赏魔力麦克,但养几个面白唇红的男大学生也不是啥难事。
孙氏就这么活生生地放走了显金梦想中的人生。
显金摇摇头,把喟叹先甩出思绪,言归正传,颇为不解发问,“太太,想我嫁出去的欲望怎么这么强烈啊……”
先有斑秃耗子珠玉在前,再有青春痘高中生……孙氏为啥这么操心她的婚事啊?
显金不太能理解孙氏的想法。
她算是孙氏毕生宿敌之女,孙氏竟然也愿意让她当儿媳妇?
孙氏是不是准备让她饿着肚子立规矩?是不是准备让她天不亮就起床请安!是不是准备拿婆婆的款儿搓磨她!
显金顿时气得牙痒痒!
陈敷轻咳一声,微微正身,叹了口气,“因为她的手只能伸到这里啊。”
显金愣了愣。
陈敷手摸摸后脑勺,颇有感触,“她和你、和母亲不同,她的眼界只有内宅四方天,她摆弄不了铺子上的事,更没权利插手作坊的运作,她能做的就是热情投入内宅女眷鸡毛蒜皮的争斗。”
所以她只能把你拖回她熟悉的战场……再在她熟悉的战场打败你啊。
陈敷轻轻摇摇头,显得颇为唏嘘,“太太,做再大的恶也不过是随意把你嫁了……就像她再痛恨你母亲,也只是不准你母亲中秋出门拜月……她也只能干到这份儿上了。”
显金大愣!
她还真没想到陈敷有这般的见识!
“三爷……”显金嗫嚅开口。
陈敷看向显金的目光,柔和又温暖,但好像企图冲破显金看向另外的……人。
“你放心干吧。”
陈敷重新把双手放回后脑勺,移开目光,语气轻松,“一切企图将你拉到深渊的力量,都交给你三爷我去处理吧!”
“你尽管放手去做,陈六老爷死了,铺子上有银钱有人有货,谁也不能挡在你前面。你做‘盲袋’也好,集色卡也好,无论再惊世骇俗的点子,再奇形怪状的想法,你大可以斗胆试试看!亏了,三爷我给你补齐;赚了,就当作你向上走的垫脚石。”
“什么盲婚哑嫁,什么内宅争斗,你都不用管,你娘把你交给我,不是为了步她的后尘的。”
“你知道,你娘的梦想是什么吗?”
陈敷眉眼含笑地转过头来。
显金喉头有些涩,眼眶有些酸,轻轻摇摇头。
“她呀,她想游遍九州,从北直隶到琉球,从山海关到乌思藏都司,她想写游记,想写南直隶吃喝在市集的册子,想看雪山,也想看一望无际的草原。”
显金突然含泪。
陈敷头向后仰了仰,“可惜了,临到死,她走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从青州到宣城,一路逃难挨饿的时光,却成为她最自由的时刻。”
显金好像突然能理解陈敷与贺艾娘的感情了。
菟丝花与纨绔三郎之间,或许除了依附与倚靠,还有些其他的。
其他的一些,她不明白的、从未接触的、有所耳闻但未曾感受过的东西。
陈敷拿手掐了掐鼻梁,舒缓了几分酸涩的意味,抹了把头顶,扭头笑了笑,“三爷我啊,不明白你为何这么拼命干事,但你既然选了这条路,三爷负责帮你清障,你自己坚定走下去——你且记着,不好好干,是要被拖回来嫁人的!”
显金抽了抽鼻子,闷闷地点了点头,“我不嫁人,我可以做女户。”
显金了解了一下,这个朝代,女户可以有私人恒产,可不嫁人,自行购房入籍,唯一的问题是需要有宗族依靠,女户要给宗族购买祭田,死后的财产交由宗族全权分配。
相当于,收取保护费?
宗族给予女户庇荫,女户上交个人财产,非常适合显金这种没什么婚姻需求的未来富婆。
陈敷脸色一变,“呸呸呸!胡说胡说!”
自己一边“呸呸呸”,还要求显金也从事封建迷信行为,“你赶紧敲敲木头,边敲边呸,在心里默念皇天后土,小女是胡说八道,万不能当真!”
显金没动,急得陈敷捏着显金手腕敲在木凳上,尖着嗓子企图装女声帮显金“呸”了。
装女声就有点过分了。
皇天后土怎容你这般蒙混过关。
显金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跟着陈敷把话“呸”掉。
陈敷这才满意,神色一反常态地认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人啊,可不为钱财成亲,可不为地位成亲,但需求得一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金姐儿,你必要记住。”
好吧,这是恋爱脑说得出来的话。
显金抿抿唇。
在人口流通快得像风吹雨滴一样的现代,她一天遇到八十个男的,都没撞见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个人。
如今她大门一闭,左边是过年打年糕的张妈妈,右边是半夜打呼噜的王三锁,条件之恶劣,环境之艰苦,在这种困境下,她得烧了多少根头香,才能撞到那个人啊……
不奢求、不盼望、不考虑。
显金囫囵打着哈哈,又同陈敷闲扯了几句,说起陈六老爷死亡内幕,陈敷听得连连“哇哇哇”,既叹陈六老爷胆肥心黑,又叹李老章师傅死得太惨、李家太可怜,念念叨叨地说个没完,像个天线宝宝似的,问来问去,显金被问得脑袋疼。
但刚才的话题好歹被打岔了过去,终于不用听陈敷眼冒星星地分享他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观。
显金长长地舒了口气。
自陈敷同显金长谈这么一场后,显金再看孙氏,便从咬紧后槽牙变为眼睛带怜悯,反倒叫孙氏越发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向陈敷探听什么,就怕自己先被陈敷一顿骂后,又被这夜叉抓住把柄,送去和陈六老爷作伴。
这种忐忑又害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三。
瞿老夫人准备在泾县过完上元节,再回宣城。
快要回去了!
孙氏从来没这么归心似箭过!
“上元”这个节日,在现代地位不高,很少人过,但放在这个时候,这属于大节日。显金提前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销假回来,连夜开了作坊,将更次一些的竹纸清理出来了四五刀出来,向刚开市的庄头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三千支竹子篾片,再准备了一些笔和彩墨,另备上五六张小方桌和十来张小凳子,就在水西大街的店铺门口一字铺开,顺便在门口挂了个花灯幌子,幌子上还写着三个大字——
“美人灯”
开玩笑!
这么好的清理劣等存货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啊!
张妈妈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一边用打年糕打出肱二头肌的手臂稳健地烤制篾片,一边听穿了身月白色棉夹袄、梳了个方髻的显金提着一只“丰”字形花灯在门口对着两位穿着锦绣绸缎的姑娘说瞎话——
“是是是,编一个花灯三十文!”
“篾片、糊花灯的纸张、还有在纸上画画儿的笔和彩墨都准备好的!”
“连教您做灯笼的师傅都是现成的。”
显金转头,笑着指了指一脸冷漠的张妈妈。
两个富家姑娘好奇地望过来。
张妈妈扯开嘴角,回了一个大大的假笑。
显金再道,“您想想看啊,上元将至,夜市里女子盛装浓抹,大家伙穿红着绿,手上都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嘿,您猜怎么着?”
穿红缎子的富家姑娘笑眯眼,“怎么着呀?”
显金笑得舒朗,“别人手上的花灯要么是兔子,要么是嫦娥,要么是花神娘娘,哎呀,都是些常见的款式。您手上的可不一样,您想它是竹子就是竹子,想它五谷丰登就五谷丰登,您要乐意还可将桃子、李子、葡萄全画上去,凑个大果盘,您说别人羡不羡慕您?”
穿绿缎子的富家姑娘撞了撞红缎子姑娘的胳膊肘,眼睛里都是心动。
显金再道,“别人看您灯笼不一样,再来问您哪儿买的,您猜又怎么着?”
“怎么着啊!”红绿缎子异口同声。
显金笑呵呵,“您可告诉旁人,这别处可买不到,是我自个儿做的美人灯呀!”
红绿姑娘“咯咯咯”笑起来。
张妈妈别过脸去。
幸好她老了,没人骗得走她的钱了。
做一个花灯,花费的不过是一张纸,几根竹篾片,再有点浆米熬的浆糊。
就这,三十文?
甚至,还要哄骗别人自己做自己的花灯……
一个漂漂亮亮的,齐齐整整的成品花灯才多少钱?
最多最多,最多最多,不过十文钱吧!
这还是那种好几层叠着,又有画儿又有字儿的花灯,才敢收十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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