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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成了。”
李三顺一开口,满鼻的哭腔随之而来,“成了!我们做出了近年来的第一张八丈宣!很漂亮!触感柔软!我们成功了!!”
汉子们狂热地发出“喔唷!喔唷!喔唷!”之声!
出自同一家纸业的汉子环抱在一起,有的汉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无措地来回踱步,有的汉子蹦得老高,双手捏得死死的,朝空中大力虚空挥出铁拳!
李三顺高声喝完之后,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看大家失态与发狂,佝偻弯曲的身形顺着墙缓缓向下滑,双手包住头,将脸死死地埋进膝间,将所有的笑意都化作喷涌的眼泪,在黑暗中倔强地不肯示人。
显金靠在门框上,眼角也缓缓润出泪来。
和成功做出六丈宣的心境,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
她胸有成竹,她坚信自己做得出六丈宣,这是踮踮脚,能够达成的目标。
但她投钱投力投人,开启贡品推进营后,她有的只是惶恐和压力——她不确定,能不能做出八丈宣!
二十年!二十年都没问世的八丈宣!
做六丈宣,她感知到的是宣纸历经千年纷沓而来的美。
如今,她感知到的是七十颗心,七十颗至真至诚的匠人之心。
八丈宣,只有当所有宣纸人都怀揣着如朝拜般虔诚的信仰时,它才可能羞涩地掀开盖头,隐蔽面世。
显金仰起头,平静地等待泪水默默淌下。
淌成一条跨越千年,与宣纸双向奔赴的时光长河。

第276章 精神广东
八丈宣的成功固然让人高兴,但一想到这份成功与贺显金有关,就让人很是低落:陈三郎如是想。
当天晚上,大家在天棚外喝烈酒吃烤肉,显金没人可供差遣,就自己去龙川溪甄三郎的地界化缘了三大坛高粱酒,又去山上的庄户处采购十几只跑山鸡、半扇猪、一只小羊羔和一大网鱼回来。
显金本来想掏钱,却被甄三郎气势汹汹地拦住,“你到龙川溪码头来,你付钱!?这话传出去,我堂堂码头甄三少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咱得给人个面子。
显金转身又把农户庄头上的十来只兔子包圆了,手向甄三少一指,“记鼎鼎大名码头甄三少账上!”
甄三郎真是个好人哩。
陈记团建,甄家付钱,下次聚餐还喊甄三郎。
显金兴致勃勃地办了场免费篝火晚会。
几十个青壮年一手拿肉,一手拎酒壶,快乐得像打了胜仗的士兵。
快乐是他们的,我只有潮湿到发霉的破被褥!
陈三郎像一条白蛆在被窝里疯狂咕踊,抽抽嗒嗒地氤氲出一大滩深色的水迹。
不是尿,是泪。
是嫉妒的泪,是痛苦的泪,是扭曲的泪。
“扣扣扣——”床边的木板发出试探矜持的声音。
陈三郎泪流满面地从被窝里钻出蛆头。
迎面而来的是,满面黝黑中带点嫣红的舍友邱地黄。
“你怎么不去喝酒吃肉?大家伙都那么开心……”陈三郎嗫嚅道。
“我找了一圈没看见你,”邱地黄脸色黑中带红,红中带黑,压低声音道,“我怕你没吃饭,容易饿。”
邱地黄双手从身后掏出一包油纸布,小心翼翼地单手掀开,“给你烤了一只鸡腿、两个红薯,你吃吗?”
陈三郎抽抽鼻头,满鼻腔的香气,顺手将被单包裹在胸前,身形弱弱地靠在床柱上,单手接过红薯,上牙齿咬下嘴唇,略有吃劲儿掰开,看到红彤彤的、绵软软的、翻沙沙的红薯内瓤。
“你真好。”
陈三郎埋下头,突然有点庆幸来到这个从生理到心理都让他很痛苦的推进营。
翌日清晨,显金被一股闷香打醒,揉揉眼睛看窗棂外的树丛藏了好几朵绽开的茉莉花,睡得迷迷瞪瞪,讷道,“奇了怪了,六月底七月初开啥花?——发春了呀。”
八丈宣做出来,显金挑了两张好的卷起来,用烫金布条封好,亲自坐骡车回了趟陈家,一张送到篦麻堂,和瞿老夫人虚与委蛇地吃了顿午饭,喝了两口熬得发白的毒鸡汤,跟着就去了百舸堂。
乔放之看上去精神多了,脸颊有肉了,头发也乌青了,甚至能站起身走两步。
“要喝茶,自己倒!哪有让瘸巴老头给弟子斟茶的!”
乔放之站在地上,一手端茶盅,一手端茶盏,看见一来就瘫坐在太师椅上的显金就来气,“没点眼力见!”
得嘞,声音也中气十足。
显金一个弹射坐直身子,脸都快笑烂了,“王医正医术真好,您瞧上去舒坦了不老少,我得给王医正加钱。”
乔放之端茶盅啜了口,单手随意搭在桌上,“是该加钱,你家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让人家顺路诊脉,要么说心悸,要么说腿疼——原听说陈家大爷逝后,你们家老太太很是颓靡了一阵,凡事不管、诸事不问……如今瞧来,很是惜命,至少还能再活五百年。”
陈三郎就是她的救心丸,是她的药引子,是她的光,她的电,她唯一的神话。
显金:“呵呵。”
乔放之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打开显金呈上来的卷纸,笑道,“八丈宣做出来了?”
显金笑着点头,“做出来了,头一张就给您拿来。”
乔放之颔首,“文章做得很烂,孝心倒很好。”
显金舔着张小脸,“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嘛!”
乔放之拿绢帕擦了擦手,手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八丈宣的一角,一声喟叹,“一纸千金,说的就是它。”
“这纸向来是贡品,你送为师,为师也只能珍藏,不可得用。”
乔放之似想起什么,抬眸发问,“这次贡纸,除了咱们宣纸,还有哪里的纸张入选?”
“福建的玉扣纸。”显金抿唇。
意料之中,乔放之胡子挑了挑,侧身靠到太师椅背上,“那你要做好准备,你的八丈宣有可能会落选。”
显金丝毫不惊讶乔放之这么说。
或者说,她今天来,一则自然是关心师傅,二则,就是为了这件事。
福建玉扣纸,重点在福建。
朝廷刚和倭人打完。
从哪儿打的?
福建玉扣纸很少入选贡品,历史上,贡纸基本被徽淮川三地的纸业包圆。
那么,这次为何,独独选了宣纸和福建玉扣纸?
当听到“福建玉扣纸”的名号时,显金心里就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她没办法准确无误地从千思万绪中拎出这个猜想,更无法明确地表述出来。
“为何?”显金逐渐挺起脊背。
乔放之捏了把刚刚蓄起来没多长的胡须,“朝廷很大一部分声音,是想和谈,大魏以战胜者的姿态,与倭人和谈。”
显金点点头,这个她知道,乔徽说过。
乔放之见显金点头,不由愉悦地哼了一声,“宝元跟你说的吧?”
显金再点头。
乔放之心情更愉悦了。
愉悦归愉悦,教弟子才是正事。
“既然是和谈,按照规矩,双方见面多要献礼。咱们是战胜国,这次和谈要做的是殖藩,态度必须强硬——有什么比送出对方战败地的特产,更侮辱人?更高高在上的呢?”
显金恍然大悟。
就像你喜欢你同桌家里花园的玫瑰花,你半夜三更打到你同桌家里的花园去,一番鏖战,你输了,你们在班主任的见证下坐下商谈,班主任说,“好了好了,大家互送礼物还是好朋友。”
然后眼见你同桌从课桌底下,趾高气昂地拿出那朵玫瑰花,娴熟地扔到你脸上。
你会咋想?
你是不是会暴跳如雷,是不是想要掀开你同桌的头盖骨,把那朵玫瑰花攮进你同桌的脑花里?
和谈嘛。
本质上就是吵架。
最多大家约定,吵架就吵架,要文雅一点,言语间尽量不带妈。
不把对方掀翻的和谈,不是一次成功的嘚瑟。
显金抿抿唇,低了低头,手紧紧攥成一团:好气哦,好想变身广东人,现场表演一口一个福建人。

第277章 嫡系重要
显金觉得先把与胡建的情感纠葛放一放,探身问乔放之,“师父,要是咱们抛开地域这种胜之不武的因素,咱还有招儿赢吗?”
乔放之老神在在地,一边摇头,一边拿茶盖子刮了刮茶汤水面,“吸呼”啜了一口,“有。”
显金一闪一闪亮晶晶,两只眼睛放光明。
“自己想。”乔放之放下茶盅,“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探花郎,做生意这种大事,我也不会呀。”
显金:……
有时候乔徽这么欠揍,可能也不是他的错,是遗传,是基因,是亘古不变的传承。
显金挠挠头,想学陈三郎的样子撒个娇,夹着嗓子,“师——父——”
一张口,把自己吓一跳。
妈的,哪来的竹叶青,嘶哈嘶哈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蛇。
乔放之也被难受到不行:一只深棕色的大耗子,冲你僵硬又豪放地矫揉造作,搁谁都受不了。
乔放之摆摆手,“你要真的孝顺,就别恶心为师。”
乔放之把茶盅往旁边推了推:喝了茶,今夜本就难以入眠,他不想一边失眠,一边闭眼就听到这把狠毒的声音。
“你那个刻丝宣纸还不错,哪天给为师拿两卷来。”乔放之开始点菜,“十二色花神那一卷不错,虽然纹理不如真正的画儿那么清晰,但能看出这十二幅工笔画不是习作,至少有点功底和天赋在的。”
噢,十二色花神就是拓的希望之星他娘的花鸟工笔画。
显金点点头应了个是,但总觉得此时此刻,乔放之提刻丝宣纸,应该不止白拿的意思……
还是乔徽好,有啥说啥,问啥答啥。
乔师为人师惯了,就喜欢在细微处点拨你,让你自己发力打通任督二脉——就跟后世上课,普通老师恨不得把知识点掰碎喂你嘴里;而留着山羊胡子的名师看了一道题,转身在黑板上写个公式,再十分自然地拿粉笔画个下划线,“这题太简单了,我就点到为止了啊”。
啊啊啊!
点到为止只对尖子生有用,对她这种徒有美貌的学术花瓶没用啊!
显金想了想,从怀里将那只红蓝宝匕首拿了出来,大拇指指腹将刀鞘向上一顶,露出刀柄处那只寒光四射、栩栩如生的仙鹤。
乔放之看清物件后,眉目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
“师父,京师的大人物……喜欢仙鹤的,是百安大长公主吧?”显金目光灼灼,挺直脊背轻声发问。
乔放之张了张嘴,看看显金,再看看那只匕首,再看看显金——平平无奇的探花郎,脑子莫名短路: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还会有这种交集?
显金弯唇笑了笑。
乔师这个反应,说明自己猜对了。
窗棂外,暮色乌压压地盖住世间万物,绩溪作坊有点远,回去要留大半个时辰打底。
乔放之还想追问匕首的来历,显金也一副“点到即止”的装逼做派。
乔放之顿时恨得牙痒:有时候大文豪收下的关门弟子,也有修身养性之用。
显金装逼装到底,反正不说透,拉拉杂杂又说了几句,跟着起身告辞。
乔放之咬着后槽牙点点头,一抬下颌,身边的老叟从内堂捧了一卷厚厚的卷轴。
显金惊恐:导儿幽居养病,还给她出那么多题!?到底是敬业,还是单纯想让她死?
虽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要做完这么多题,她的苦都能做航母了!
显金扯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师父,咱是要提高文章水平,但如今是做贡品的关键节点……”
“您这套卷子要不等乔徽回来,让他温故而知新吧?”
乔放之“啧”一声,“拿着!这是为师休养这几日胡乱作的画,你仔细看看,若觉得有用处就挑出来,若没有就帮为师销毁干净。”
显金狗腿谄笑,“怎会没有用处!您甩出的墨点子都是千古名画!”
“这些佳作我全给您裱起来挂到宣州城墙上,必须让众人瞻仰!”
乔放之:……
许久没听学术垃圾精心编排的马屁,如今听一听,只觉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他有点理解为何大文豪收下的关门弟子,有些水平很一般,甚至有一言难尽之感——人家收这个弟子,不是为文学事业做贡献,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
乔放之挥挥手,把这只棕色耗子赶走,“走走走,别在这里碍眼。”
忍了半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等除了服,为师给你置办几匹鲜亮的缎子,你那个老爹自己把自己拾掇得油头粉面,很有看头,养个姑娘却像只大爬虫……”
大爬虫抱着卷轴刚出百舸堂,便靠在朱漆柱子上,借着幽暗昏黄的灯光,一点一点打开卷轴。
里面夹着百来张纸。
确实是随手画的。
每一张纸的画面都不一样。
有连绵不绝的乌蒙山,有涓涓流淌的秦淮河,有伫立端肃的禁城,有走街窜巷的小贩,有张幡营业的酒肆,有庄严肃穆的衙门,也有亭台楼阁的书院……
从南到北,从大到小,从高到底,从高高在上的官衙到吃一碗热粥就眉开眼笑的百姓,从自然到人文,从穿着夹衫短打的庄稼人到皑皑白雪覆盖的孤烟直……
这百来张纸,若是仔细排列起来,活生生的,就是一个生动富强的大魏。
就像……就像零碎版、放大版的《清明上河图》,比《清明上河图》多了山川水脉,多了大开大合。
显金双手捧着这堆画纸,突然明白,她可以做什么当贡纸了。
显金回过头看百舸堂。
“砰——”百舸堂四扇窗户不约而同地死死阖上。
显金:……
乔徽的口是心非和嘴贱心软,也找到出处了!
显金转过头,珍而重之地叫人取来竹筐与牛皮纸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踏出陈家宅门,转头将竹筐递给同来顶锁儿秘书岗的绩溪作坊元老之一瘦头陀道,又道,“给我换两匹吃饱喝足的骡子,我要去一趟下溪镇张鹤村。”
瘦头陀忙点头,“天都黑了,咱们要不然先回绩溪作坊休整片刻?”
休整?亿万富翁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
亿万富翁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时间就是金钱!
显金拐过陈家宅院的东南巷,拐进一处等待骡车的无人巷口,刚想说话,腰间却被一个冰冷的、尖锐的物体死死抵住。
“想活命,就别说话!”
身后的声音有些熟悉,是个青中年的男人,带了几分癫狂的味道。
“向后退!退到巷子最里面去!”男人拿刀的手往里耸了耸,刀尖快要没入皮肉了,声音压抑疯狂,“叫你的伙计滚蛋!”
不用她叫。
没什么忠心的顶岗秘书瘦头陀惊声尖叫后,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拔腿就跑。
显金:……论嫡系的重要性。

第278章 两道伤口(补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陈宅在宣城府城东边,本是繁华地段,来往皆是宣城府排得上号的商户都住在这疙瘩。
繁华是繁华,每时每刻都人来人往,到了晚上,大腹便便的老板外出应酬,基本上都是临近宵禁才回来。
但问题在于,显金刚刚为了等骡车,主动退到了僻静的小巷。
小巷很窄,两旁的住户为了多占地,都齐心协力地将墙壁往外拓展,自己多占一寸地,邻居就少占一寸地,相当于自己占了两寸地的便宜……
啐,唾弃这种没有道德的小市民行为!
显金也不明白为啥这种时刻,她还有心情,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维护公序良俗。
可能是乔徽的暗卫给她的勇气。
“……退,后退……”身后的男人声音压得很低,听不见胆怯惧怕,只有彻头彻脑的紧绷和癫狂。
显金双手举过头顶,示明投降和配合,脚下跟着男人的步伐慢慢向后移,目光微微向上抬起,眯眼看了看头顶上的黛瓦。
“把头低下来!低下来!”男人哆哆嗦嗦地一把掐住显金的后脖颈,见四下再无人烟,一瘸一拐地将显金拖进狭窄幽深的小巷里!
忽明忽暗之间,显金看到男人的脸。
白家大郎。
市井传闻里疯了的白大郎。
怪不得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妈的,神经病上哪儿害怕去呀!神经病杀人都不犯法!
显金被白大郎恶狠狠地一拽一拖一甩,像一只薄薄的风筝瞬间飞了出去,还没等显金反应过来,白大郎一手摁住显金的脖颈压到小巷的墙上,一只手扯在显金的衣襟口处!
显金右脸紧贴奋力挣扎,双肩疯狂扳动,脑子急速转动:白大郎要做什么?
取命?不至于!若是想杀她,抵在腰间的尖锐匕首一刀捅进去再一搅,她内脏全烂光,在这个没有外科的年代,光是失血这一项,就足够死得透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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