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有“纸寿千年”的美誉。
 张文博开心地使劲点头,“……我先让小厮回家取钱——我爹要知道我花钱买纸,搞不好还能再赏我几吊钱呢!”
 显金笑得越发真诚,由衷地赞叹,“风里雨里,陈记等你!”
 人群最外层,有人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笑声。
 “宝元,你笑什么?”低沉笑声旁的男子笑问。
 被称呼为“宝元”的男子,额阔顶平,双睛点漆,眉目极浓,鼻挺面白,身形颀长,骨量骨架适中,看上去叫人赏心悦目,极为亲切。
 看上去亲切,话却略有棱角。
 “我一笑小儿狡黠,二笑学生鲁钝,三笑雕虫小技博开心。”
 乔宝元,大名乔徽,手拎起与那张文博一摸一样的山院布袋,眉眼生得浓,神色却点得淡,“你看,咱们博儿多开心呀。”
 旁边书生也跟着笑起来,“开出六尺宣,还有好几张不错的纸,该他开心。不说别的,陈记的纸是好的,也贵,他连乡试都还没过,素日里也没用过什么好纸。”
 乔徽摇摇头,“这笔账,细算不了。”
 四个袋子,四百八十文,一张毛边五文钱,三十一张共计一百五十五文,夹贡、玉版是一个档次的纸,算作十文,共计六十文,兰亭蚕纸两张共计四十文,最值钱的六尺洒金宣,便算作三十文,总计一共不过二百八十余文。
 张文博多拿了两百文,买了个开心。
 陈记推出的“盲袋”卖的不是纸,是购买时冲动的快感、开袋时的忐忑和开出结果后的遗憾或狂喜。
 简而言之,“盲袋”卖的是感觉和瘾。
 越买越想买,越开越想开。
 总以为自己下一个袋子,能开出更好的东西。
 购买“盲袋”到最后压根就不在意什么是好纸,而是追求的那点不确定。
 这和赌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让你有回本的可能。
 甚至,让你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乔徽双手抱胸,隔着人群远远看向棚子里那位明显的主事人——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杏仁般的颌,细长上挑的眉眼,小小的淡色的唇,非常清冷的长相,却透露出蓬勃旺盛、向上使劲的生命力。
 有种奇怪的冲突和美。
 “陈家不是派了他们三爷回泾县吗?”旁边书生小声嘀咕,“这姑娘怎么像当家的?”
 乔徽收回目光,拎起书袋,一把扯回书生的头巾,“姑娘为何不能当家?你实属迂腐!走了走了!夫子凶猛,到时罚你三百篇经义,全写毛边!”
第24章 注定命运
 张文博开了个好头,囊中有闲钱的围观书生几乎都买了袋子,囊中羞涩的书生一脸羡艳地看着同窗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起哄声。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童,腊月的天穿件旧得起毛的棉布衣裳,巴在棚子木柱上,目光渴望地望向棚子里的热闹。
 显金的目光与小童撞在一起。
 显金怔愣片刻后,小童飞快跑掉。
 “贺账房,我要两个袋子!”
 “来了来了!”
 有书生赶时间,隔着木架催促显金,显金应了一声,收回视线,赶在青城山院晨钟敲响之前结束这个忙碌的清晨。
 “二百三十个、二百三十一个、二百三十二个……”
 周二狗埋头蹲在地上,照笨办法数木柜里剩余的牛皮纸袋,头一低,背一躬,雄壮又宽阔的后背像座山似的。
 “还剩二百三十二个,咱们一早上卖出了二百六十八个……”周二狗眉飞色舞,“天啦!那些纸放在库房里快两年了!咱们不过是加了个袋子,写了几块板子,竟然把纸给卖出去了!哈哈哈哈!”
 真是个容易快乐又精力旺盛的单纯肌肉男。
 显金葛优瘫在凳子上,状态挺好的,除了喉咙有点沙,扁桃体有点痛,嘴巴有点干。
 显金抱着老茶杯狠狠灌了两口热水才舒服点,“……等会咱们吃了早饭,再回去装五十个袋子。”
 热水划过喉咙,显金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干销售真的累。
 脑子和嘴就没休息过,双腿杵在原地就没坐下过,笑得脸都快僵了。
 显金捏捏嘴角,松快下颌,嘟囔着确认,“董哥,青城山院约有三百童生和五十五名秀才,对吧?真有那么多吗?”
 她记得,朱元璋时期,给一个县的秀才指标每年是二十个……
 董管事也在仰头猛灌水,四十岁的人了,他发誓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
 也没听过那么多方言!
 官话里夹杂着形态各异的方言。
 凤阳府!
 滁州府!
 庐州府!
 甚至还有江西的!
 还有个学生说的话,像鸟叫似的。
 叽叽叽渣渣渣。
 他一问,得嘞,温州府的。
 他一早上,除了“您慢点说”就是“劳您再说一遍”,便也没别的了!
 董管事咽下水,“青城山院算是咱们南直隶人数较多的书院,咱们府学风昌盛,乔山长探花郎名声在外,故而不仅咱们本府及邻近府的学生喜欢来此求学,甚至其他布政司的学生也会送到青城山院来——等考试的时候再接回去参考,中考率可大大提升。”
 这是在黄冈求了学,回西藏去高考啊。
 显金无语,读书移民真是哪朝哪代都存在。
 董管事道,“故而四百余人这个数目,应是准确的。”
 显金把水放下,想了想,沉吟道,“那中午回去,再多装五十袋来!咱们今天争取保五争六。”
 董管事咂舌,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一个山院,顶天也就四百个人!
 把夫子、教授都加上,也不过四百五十余人。
 这算是每个人都要买一袋?
 怎么可能!
 山院里一百人里至少有三、四人是在各地特招的学业非常优异、潜力非常巨大的贫家子。
 这部分人,是不可能花钱来买贵纸的。
 董管事抹了把额间的汗,“会不会太多了?若是天上下雪了,咱们卖不完,纸惹了雪气就潮了,对纸不好。”
 显金笃定点头,“就这么多,您信我,能卖完。”
 显金这次营销的目标不是n*1,而是1*n。
 销售,有的做的是大路生意,做人流量的,流量大生意就好;有的却做的是回头生意,一份东西不一定卖每个人,而买过的人必定还会再买。
 这里面的逻辑涉及顾客黏性。
 而制造顾客黏性的,一是精准切入需求,二是提升产品与顾客的互动。
 小姑娘神色淡定,语气却异常坚定。
 董管事不由想起前日那场“接风宴”,这个小姑娘提出卖存货、回现银,李三顺坚决不同意,指着陈三爷的鼻子骂,“……咱做的纸是真的值钱啊!伙计寒冬腊月刮树皮!甘坑、蜜坑二水泡皮!晒、锥、碾、压、捞,伙计们用皮肉在做纸啊!咱们的纸不能贱卖啊!贱卖一次,就再也贵不起来了!”
 这李老头真的太倔了。
 前一瞬,还在跟陈三爷哥两好,你一杯我一壶。
 后一瞬,就指着鼻子骂他败家、不惜才也不惜材。
 老头儿以为显金口中的“卖存货、回现银”是要贱卖存纸。
 谁知,就这个纤弱苍白的姑娘,当场把呛了一整杯桃花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指着满地瓷片发毒誓,“我这辈子,若是糟践好东西来换钱,我贺显金如此碎片!死无全尸!”
 老头儿噤声了。
 不止噤声了。
 连茶都不敢喝了。
 他们当时都以为这姑娘在说大话。
 清存货,快速清存货怎么可能原价出?
 资金想回流,只有压低价格,让别人捞一笔,才能用货换钱。
 你不压价,别人凭什么帮你清?
 周二狗在拿了这小姑娘三年筹子后,对这姑娘是死心塌地的。
 吃了“接风宴”,陈三爷醉得个糊里糊涂,干完一整杯桃花醉的显金出了房间十分清醒地和周二狗打商量,“劳烦狗哥从库里找六百张牛皮纸,咱们熬夜叠成书信袋子的模样,用浆糊封边,再请郑小哥和我一道把库里的纸彻彻底底清一清,按种类与品质登记入册,数清楚每种纸张的数量。”
 没叫他做事。
 他心里抓心挠肝的,主动凑上去揽活儿。
 “嗯……董管事您是咱们中年生最久的纸行人了,劳您辅佐我认一认,每种纸业的成本价与市场价。”
 市场价是什么?
 他问出口。
 显金改口道,“就是卖出的价格。”
 紧跟着显金、周二狗、他、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郑家三兄弟连夜连日清理库存。
 将好品质的纸按照八十文一张、六十文一张、五十文一张、四十文一张、三十文一张的卖价清理出五个档次,分别冠以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并找到相熟的印染作坊做了六十张一掌宽的色条。
 在他认真排档的同时,显金这个小姑娘拿着她那奇形怪状的芦管笔,找了张硬纸,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他看不懂的字。
 有“x”,有“y”,还有“z”……
 弯弯曲曲的,不晓得是个啥,反正就是这么个形状吧。
 显金算了一夜,拿着算出来的纸指挥他们一个袋子放多少张便宜纸,又放多少张好纸,又如何摆放那六十张色条。
 他看不懂了,指着纸上像蚯蚓一样的“z”问显金,“这是啥?”
 显金应当是困迷糊了,随口答道,“这是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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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天元式。“
 如董管事所料,过了日暮,果然下雪。
 白雪灰天,飞檐红瓦之下,乔徽背着手,弯腰低头看着山院门口棚子外,新立出的木刻板。
 上面赫然写着:
 集齐汉玉白、栀子黄、落霞红、海青青、品月蓝五色条者,赠六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四色条者,赠四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三色条者,赠二丈宣一张。
 集齐任意两色条者,赠流云金粟纸一张。
 以上规定长期有效,欢迎选购。
 乔徽慢慢直起身。
 陈记使用了天元式计算,来确保自己的利润。
 啧,他仿佛看见了他们博儿倾家荡产的命运。
 “这位兄台,您要买一个牛皮袋子吗?”
 一把略带嘶哑的女声,像落在嶙峋山石上的薄雪,被石头的缝隙撕开原有的轻柔。
 乔徽抬头。
 青布油纸伞下,少女着深棕夹袄,木簪束髻,眼眸清亮,鼻头挺翘,下颌小小巧巧,身边摆着一个算盘。
 乔徽竟没有丝毫诧异。
 算得出天元式的人会敲算盘,有什么奇怪?
 只是奇怪,这世间女子多像笼中牡丹,像水中菡萏,像雪中红梅,像夜中丁香,或艳、或清、或雅、或淡——都是花。
 唯独这个少女,像棵树。
 一棵至寒凛冬,不落叶不枯黄的冬青树。
 “不了。”
 像树、像草、哪怕像棵仙人掌,都跟他关系不大。
 乔徽双手背后,“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这种庄家稳赢的局没意思,我这种散户没必要为庄家抬轿。”
 “若您输了,您赌什么?”显金笑起来,露出标准八颗牙。
 乔徽蹙眉。
 显金重复一遍,“您刚说没有人能拿到六丈宣。若有人顺利拿到六丈宣,您想赌什么?”
 少女语气温和,但态度笃定。
 乔徽再扫一眼木刻版。
 必须凑齐五张色单,才能兑换一张六丈宣。
 从今天山院开出的袋子来看,只有张文博并另八个买了十几袋子的童生开出了有颜色的色单,且都是排位后三的红、青、蓝。
 近三百个袋子,开出十余张色单,是三十有一的概率。
 其中排名第一的月白色还没现身。
 鬼知道,月白色的概率又是多少!
 搞不好是一百有一!
 谁能在八天内凑得齐?
 乔徽扬了扬下颌,眉梢间带有一丝了然与傲气,“袋子总数几何,各色色单几何,都是您定的——规则您定,您自然最清楚怎么获胜,这个赌我同您打,不算公平。”
 乔徽笑了笑,露出几分少年气狂,“同样,您在山院做庄,拿一个根本赢不了的赌约,把书生们玩得团团转,也不算公平。”
 显金侧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乔徽。
 松江布、夹棉鞋、拎着和旁人一模一样的布袋,和山院其他书生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这张脸过分清俊、气质颇为难搞和桀骜之外。
 这属于古人观念与现代营销的交锋。
 显金眼珠子一转,笑出十颗牙,“这样吧……我告诉您一个铁定能拿到六丈宣的法子,您支持陈家的生意,买一个袋子也好,两个袋子也罢,都算缘分。您看行吗?”
 铁定能拿到?
 换种说法,就是这个天元式的解法。
 这个袋子不值一百二十文,但这个答案值。
 乔徽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小吊钱放到桌上,“愿闻其详。”
 显金先把钱摸到手里,随手从柜子里抽了个袋子出来,推到乔徽跟前,笑道,“很简单,把我们的袋子,全都买下来!”
 “你全买下来了,自然能凑齐五色单了!”
 乔徽:……
 无……无奸不商……
 就算会做天元式的商……也是奸的……
 就算像棵冬青树的商……也是奸的……
 乔徽埋了头,深吸一口气。
 你不能说她错。
 因为她没错。
 当基数够大时,概率自然变大,这是格致里最简单的内容。
 但“都买下来”,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显金见书生憋闷,便递了杯茶汤去,温笑道,“我没想捉弄您,只是您似乎对陈记这样的卖货手段有偏见,我便不自觉地想怼上一怼——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老话没错,但若是香酒不在深巷在浅巷呢?是不是有更多人闻得到?买得到?”
 “陈记同理。”
 “我们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买卖,未曾坑蒙拐骗,没有背后设局,更没有愚弄山院书生——我们只是通过一些小手段让更多的人知道陈记罢了。”
 “您说不可能有人拿得到六丈宣,我便把话放在这儿,必定有人能拿到。”
 显金压低了声音,“我们的规定是集齐五色单,但没有规定只能由一人集齐五色单啊!色单可以交换,可以赠送,甚至可以买卖,拿到六丈宣的概率虽然小,但绝不是没有。”
 乔徽深看了显金一眼,双手背后再打量了棚子一遍后,抬脚欲离。
 “您请留步!”
 显金高声招呼。
 乔徽转过身。
 显金将牛皮纸袋毕恭毕敬地递过去,“您的盲袋。陈记雕虫小技,您莫放在心上。”
 乔徽在原地耽了两个呼吸,转身接过牛皮纸袋,挑了挑眉,在显金耳边低声道,“李老师傅在宝禅多寺遇难后,整个泾县再无六丈宣面世。姑娘既笃定有人能凑齐五色单,那您从哪儿拿出六丈宣?”
 这回轮到显金嘴角抽抽。
 这人真烦!
 哪儿痛,戳哪儿!
 乔徽说完,便嘴角含笑扬长而去。
 “咚咚咚——”
 书院暮鼓敲响。
 不一会儿,书生们背着布袋三两间下步梯,遥遥看到陈记棚子前又摆出一张半人高的木刻版。
 博儿很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埋头先看,看到“六丈宣”三字时,博儿一阵五官乱飞,激动地揪住旁边人的衣角,再看集齐五张色单,五官便“哎哟”一声憋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博儿的五官大开大合,非常忙碌。
 “六丈宣!”
 博儿像只尖叫鸡。
 “好久好久好久没听说过六丈宣了!陈记这次真是大手笔了!”
 “要真有人拿到了六丈宣,一定一定记得给我吸一吸啊!”
 “这些年,咱们安阳府上贡的贡品就是八丈宣!八丈宣是圣人御用,六丈宣是吾等读书人这辈子能用到最名贵的纸了!”
 “安阳府还能做八丈宣?!”
 “别瞧不起安阳府!咱们那儿做纸的福荣号虽不靠乌溪,未有甘泉,却也十分勤恳,前些年每年都有八丈、六丈宣出产,后来福荣号老东家过世后才断了这脉传承!”
 “吹牛吧你!安阳府,穷穷穷!”
 “你你你——”
 楼,彻底歪成地域攻击。
 博儿撩开拥挤的人潮,挤到显金跟前来,从袖中掏了两个色单,仔细比对了,嘴里呢喃,“我手里有红色和青色,我还只需攒上三色就能兑换,是吗?”
 博儿眼中有股显金熟悉的,未经过社会毒打的单纯的愚蠢。
 显金点点头,笑得真诚,“我同您说句悄悄话——张兄,我是最看好您率先兑出六丈宣的!”
 显金这头刚鼓励完博儿,那头便被其他人匆匆叫走。
 独留被点亮的清澈而愚蠢的目光,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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