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件小衣裳是你二姨娘做的,这双虎头鞋是我托山下李大娘做的,还有这小裤子,还是我亲手做的嘞,你瞧瞧真是好!”
聂氏又展开一批红彤彤的料子,满意道,“嗯……这料子够鲜亮。将来等你成亲,娘还要用这料子给你做一身新郎官的衣裳,你穿上绝对好!”
聂氏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便看到陆双就一直坐在桌前,也不搭腔也不反驳。她心里不禁有些纳罕。
平时要是说这些,陆双肯定是不乐意的,肯定是还没听她说几句就要走。
今日是怎么了?
——难道?
聂氏放下手里的料子,两眼放光地走到陆双跟前去,有些激动道,“儿子,你莫不是愿意了?”
陆双还在沉思,闻言抬头去看聂氏,表情还有些怔怔的。
“什么?”
聂氏喜不自胜,搬个小兀子坐到他面前,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娘是说,你愿意娶环环了?”
陆双愣了愣。
娶她……
他怎么没有想过。
他甚至最近一直控制不住在想这件事
与她喜结连理,共度一生,他们会恩爱甜蜜,他会疼她护她一辈子,直到死亡将他与她分开。
就算是死后,他们的坟头也要挨在一起。
春天的时候,他会带她去清溪山上踏青,去无峰崖上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入了夏,他便带她去飞瀑下乘凉,那里的鲢鱼又大又肥,他一次就能捉好几只;秋天的时候,他们一起欣赏梅山的漫天枫叶;而到了冬天,他们一家人就坐在庭院,一起温酒赏月,围炉夜话。
他们还会生儿育女,她会为他生下带着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
等他们的孩子渐渐长大,若是男孩,他希望他能像他多一些,这样他就可以与他一起保护她,他从小便会教他打猎,教他谋生的本领;若是女孩,他便护她在掌心,女儿长得一定如她一般玉雪可爱,他会好好教导她成人,长大了为她择一门好人家。
他是陆家的独子。陆双知道,若是没有遇见顾环毓,他日后的日子大抵便是娶妻生子,找一个合适的人家,一个顺眼的妻子,再生几个健康的孩子,按部就班的过完这一辈子。
在没有遇到顾环毓之前,成亲这个词在陆双的眼里只是一个词语,一张模糊的脸,和一个平淡无波的人生。
在遇见顾环毓之后,这个词有了属于它的色彩。
那张未来妻子的脸,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具象的人。那是顾环毓的脸。
遇到了顾环毓,他没有办法再娶旁人了。
他一定要娶她为妻。
聂氏不知道他内心的翻云覆雨,见他沉凝不语,忍不住问道,“双儿,你在想什么?”
陆双抬起头,目光罕见地有了那么一点发怔。
聂氏好奇,“怎么了?”
陆双看着聂氏,眼底那点阴郁渐渐隐了下去,缓缓道,“我想起了曾经猎过的一只白狐。”
聂氏皱眉。
“娘,”他没头没脑的说道,“你还记得吗?”
那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狐狸,狐狸通身雪白,似是沾染了深山里的几分仙气,伶俐的很。
他当时少年心性,无意间发现了它,被它雪白的样子迷惑,下定决心要猎住它。
白狐十分狡猾。他蛰伏了整整三个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了它。
那白狐似是真的通了人性,在他将它带回家的一路,一直不断地嘶叫着,小嘴一张一合的,似乎真的像是开口求他放了它。
当时的聂氏看到猎回白狐的陆双,大喜过望,吩咐陆双好生将白狐养着。这么干净雪白的白狐,卖到山下一定价值不菲。
陆双将它养在了庭院,那白狐中间一直不断试图破笼而出,等到发现挣脱无果后,竟然开始绝食抗议。
数日水米不进,它的皮毛一天天干瘪了下去,陆双想尽了办法让它进食,可是怎么也不见效。它就是打定了主意来个鱼死网破。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拿它换半分钱。
陆双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杀它,一开始捉住它只是少年一时的猎奇心,逮回来之后也劝说了陆父陆母不要立刻杀它,自己好吃好喝地将它养了起来,可是事与愿违,人间的烟火养不了天生地养的畜生,它日渐消瘦,形销骨立。
终于在一个夜里,陆双做了个决定。
他决定放了它。
白狐出笼的那一天,犹豫地看了看他,似乎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轻易放了自己,四目相对之时,白狐明白了过来,然后便甩开尾巴往前跑。
跑了一段后,它突然又折返,回到了他的身边,用尖尖的下巴触了触他的胳膊,像是在对他告别,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只白狐。
事后聂氏懊恼不已,骂他心肠太软,当不了猎户,之后总是时不时提起这件事来说教他。
他并没有反驳,一一挨了过去,只是觉得,与其让这只白狐嗟磨在他的手里,倒不如放它自由。
千年修炼的白狐,他至少见过一次,便知足了。
聂氏闻言果然脸色不太好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常提起了,你现在又提起它来做什么?不是,娘跟你说正事呢,你跟我扯这个干什么。”
陆双抿起唇,不言。
他不禁又从白狐想到了顾环毓。
她是他不期而至的珍宝,也许是那只白狐带给他的福祉。
他那日瞧的真切,他确定她在下山之前戴了镯子出门。但是她却说丢在了家里。
她骗了他。
她为什么要骗他?
顾环毓有一双不会伪装的眼睛。他想起那日找到她时,她看向自己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她隐瞒了他什么?
那个镯子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可是如今丢了,她却并不急着要找到它。
只有一种可能。她确信她的镯子没有丢。
那么是她给了谁?
在他与她分开的那段时间,她见了谁?
而这段时间里,他也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她心事重重。
她甚至开始抗拒他,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是伪装不了的。
每每想到这里,陆双就感觉整颗心说不出来的焦灼。
他愿意把整颗心掏出来给她,同样的,他也希望顾环毓不要对他有任何隐瞒,任何一丁点的欺瞒或者疏远,都会让他痛苦万分。
这好像又在一遍遍地提醒他,这段自己强求而来的感情,注定隔阂重重。
他注定把握不了。
陆双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阴郁的那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想向她质问为什么要骗自己,而温和的那一个则继续强颜欢笑,扮演那个温和的、永远不会让她害怕的样子,但是却还是会忍不住失控,她知不知道她越是躲避,他越是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她、占有她。
所以,他应该像当初的白狐一样,放了她吗?
这个想法刚才脑子里想了想,便立刻被他坚定地压了回去。
他不能放开她。
她不是狐。
她是人。
所以,他不会用对待白狐的做法来对她。
他这一次下定了决心,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是赌上一切,他也不能放她离开了。
他不会再放开她了。
陆双默默在脑子里天人交战tຊ,他转过头,看向聂氏,神色不变,“母亲说的没错,我确实也不小了,该娶亲了。”
说完之后他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聂氏坐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等等……儿子,你刚刚说什么?”
陆双打开门,没有回头,淡淡道,“母亲若是觉得可以的话,那就准备吧。我没意见。”
说着便关上了门。
“等等、阿双,你想好要成亲了?你要娶谁啊?你倒是跟阿娘说明白啊!”聂氏梗着脖子问,半晌才忽然如梦初醒,娶谁?还用问吗?
自然是娶环环了!
聂氏心里门清,陆双这个年纪,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定是看不到却吃不到,憋得狠了!她就说嘛,还是早点成亲比较好。
聂氏喜笑颜开,又去忙不迭收拾她的料子去了。
顾环毓倚在床头, 心中一片乱麻。
自从见了如风之后,她那一颗坚定的心便开始动摇了,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反复回响。
外面又下雪了。
顾环毓推开窗, 手掌接住飘落的雪花。
在京城,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
上一次见雪, 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
她第一次触到了雪,开心的不得了, 一群丫鬟婆子给她在庭院里堆了一个雪人, 她爱不释手。
“娘亲!环环要娘亲的雪人!”
顾府上下所有人都唤她毓儿, 包括她的那个父亲, 只有母亲会叫她环环,这是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称呼。
她的母亲, 姜大娘子, 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唤她, “环环”、“环环”。
所以, 她才会在落难失忆之后, 下意识只记得了“环环”这个名字吧。
“娘亲的雪人?”姜大娘子笑的一脸温柔,“娘亲的雪人是什么样的啊?”
小小的顾环毓歪头想了一会,拍了拍手,童声稚嫩, “观音!娘亲像观音!”
姜大娘子忍俊不禁,抱起她亲了亲她幼嫩的脸蛋,“好了, 外面冷,跟娘亲回屋去, 娘亲给你做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一大一小两个笑声飘了很远很远。
顾环毓想起以前,忍不住轻轻笑了。
她下了床, 推开房门,立在屋檐之下,望着漫天簌簌的白雪。
不知眼前的这场雪,是否能够穿溯时空,让当初的娘亲看上一眼?
可是她永远看不到了。
顾环毓看到姜大娘子的最后一面,便是她冰冷冷地躺在了灵堂,被人慢慢盖上了棺椁。
她依旧那么美,安详地闭着眼睛,如生。
顾环毓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睁睁看着她的棺椁被人抬走,她看到那个冷情冷心的爹也掉了好几滴眼泪,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她只会更加恨他。
若不是他纵容柳氏,宠妾灭妻,母亲怎么会郁结于心,活生生地拖垮病死。
她恨他。她恨柳氏。
她从一开始的誓死不从、横眉冷对,直到被一次次打碎了脊骨,这才学会了收敛锋芒、隐忍不发。这漫长蜕变的年岁里,是她一个人的饮冰岁月,柳氏对她明里暗里嗟磨,她和父亲的关系也一度降至冰点。
而她终于学会了强颜欢笑,学会了试着再次叫他一声父亲,但是报仇的火苗从未熄灭过。
顾环毓悠悠望着飘零的雪花。眸光冰冷下去,又渐渐复杂。
如果陆双知道了她此时的想法,他会怎么做?
顾环毓灰心地发现,她不知道。
这个问题就像是面对如风一样难解。面对陆双,她同样不知所措。
吱呀一声门响,是陆双打猎回来了。他戴着蓑笠,蓑笠和蓑衣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而他高高瘦瘦地站在那里,看起来竟有些滑稽,像一个行动的雪人。
顾环毓忍不住噗嗤一笑。
女郎立在檐下,周围是如诗如画的雪花,而她笑容纯净,静静看向自己,陆双心神一动,咧出一口白牙,也对她一笑。
他现在不再掩饰自己,少年褪下了身上冷冰冰的铠甲,流露出炙热又滚烫的一面。不过顾环毓看到他明亮的笑之后,却是一怔,笑容慢慢收了起来。
自从那一次两人那样之后,陆双就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天天饿狼盯肉一般看着她。
有时身体接触,或者四目相对之时,他便直直盯着她的脸,然后凑过来,从善而流地开始亲她。
开始是轻轻的,后面一次比一次重,甚至少年已经无师自通,从浅尝辄止用上了舌。
有的时候忍得狠了,他埋在她的肩里,身下直愣愣杵着她,气喘吁吁喘着粗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他趴在在她耳边呢喃,灼热的呼吸无法忽视,“……好想明天就娶你。”
每当想起这个,顾环毓总会心慌意乱。
她总有一种感觉,陆双最近对成亲的渴望特别强烈。
“怎么出来了?不冷吗?”陆双将自己的蓑衣解了下来,一边走向她,朝自己的手上哈了口气,然后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搓了搓,给她取暖。
他的手很大,骨节修长有力,指腹处有厚厚的茧,手掌热烘烘的,完全包住了她的手,衬的她的手指愈发白皙如玉,如同刚剥出来的嫩葱段。
顾环毓生出了几分慌乱,她发现她现在没有办法好好面对陆双。
他现在对自己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她的认知。她不知所错,很不知所措。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她的柔荑触感温润如玉,陆双爱不释手地轻轻搓着,他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摸她的手了,但还是拼命克制住自己,忍下想要摩挲把玩的冲动。他掏出口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糖葫芦。
“镇上买的。”他咧出一口白牙。
顾环毓看着塞到手里的糖葫芦,忽然有些怔怔的。
她抬起头看他,眼眶微微有些热,“陆双,你能给我堆个雪人吗?”
“好啊。”陆双立即答应下来,“你想要什么样的?”
顾环毓竟然真的认真地想了想。
片刻,她看着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一笑,“堆个你吧。”
陆双愣了愣,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她此刻的样子在他眼里如此明媚鲜活,他紧紧看着她,有些不确定,“……我?”
顾环毓点了点头。
“嗯,就是你。”
陆双哑然失笑,“我的话,怕是没有这么高的。”
的确,他已经越来越高了。
少年愈发抽条,肩膀变得宽阔,身板也越来越结实,像一颗势不可挡的劲松,总有一天会成长为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站在廊下,看着他一个人在庭院里,只穿着一件单衣,给她堆着雪人,动作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眉目清俊,唇边含着一丝浅浅笑意。
多么干净、挺拔、又纯粹的少年郎啊。
顾环毓怔怔看着,有些失神。
“陆双。”她突然叫住了他。
陆双正将雪人的眼睛插上一颗石子,闻言转过了头,“嗯?”
“……我。”
陆双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犹豫,停下了动作,直起身,看着她,“怎么了?”
看着少年向自己投来的、那灼热又真诚的一双眼睛,顾环毓怔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
“……没事。”
陆双很快便将雪人堆完,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上的碎雪,几步跳到她的身前,语气带着点炫耀,“怎么样?”
在她的面前,他愈来愈展示自己蓬勃飞扬的一面。顾环毓看着庭院里高高大大的雪人,陆双还用一根萝卜当做了它的鼻子,甚是滑稽,她忍不住笑了一笑。
“堆的很好。”她赞道。
“你冷不冷?”她将汤婆子塞到了陆双的手里,让他抱着取暖。
陆双心中一暖,眉眼变得愈加温顺,情真意切地看着她,她却转过头去,望着庭院里的那个雪人,“它会掉化吗?”
她又继续道,似在喃喃自语,“也许明天,等太阳一出来,它就会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陆双慢慢抿住了唇角,听出了她语气里带的淡淡伤感。
他定定看着她,鬼使神差道,“不会。它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顾环毓心中一动。
她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那就好。”
“环环,”陆双看着她,“你刚才想说什么?”
顾环毓默了片刻,面不改色道,“我想说,你的冬衣快做好了。”
“是吗?”陆双定定看着她,微微一笑,“那我等着。t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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