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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玉娇(风去留声)


他挨门挨户,将剩余中了迷药的男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又回到顾环毓的那个房间,将刚才打斗时看到的一闪而过的金镯子带走。
死去的男人烂肉一般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陆双看也没看他一眼,搜出他怀中的金镯,转身越出窗户。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早就听到了动静,全部沉默地缩了起来。反正来他们店里的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死在这里的更是不计其数,死了就死了吧,大不了留下尸体明日交给官府。
陆双跳下窗,回到顾环毓身边,抱起她踏上了马,慕容彦的属下这时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下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然回头,看向陆双怀里的女郎。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陆双的背影,和顾环毓的半张脸。
去年春日宴之后,慕容彦便派他调查过顾家大小姐的底细,所以他对顾环毓的脸并不陌生。他看着少年怀中的女郎。
只这半张脸,让他一惊!
这个女郎,怎么长得这么像顾环毓?
他在惊疑不定的同时,手下已经迅速上楼查探后汇报情况,“死了六个人。其中三个就是长安街今日在逃的犯人。”
“全死了?”
“是。”
下属心中暗叹,这人也下手太狠了。
“头儿,要上报给知府吗?”
下属同意,想了想又加一句,“本来就是一群土匪,死了就死了。让知府不必缉拿凶手。这种小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而他现在,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要汇报给公子。
陆双带着顾环毓马不停蹄往回赶,一路疾驰。到了山下之后,自己先下马,然后抱下顾环毓,弃了从街上随意抢来的马,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夜色已经很深,狼嚎声此起彼伏响彻,令人毛骨悚然。
顾环毓趴在他的肩上,感到了久违的安心。她受惊过大,并没有注意到少年恍惚的眸光和始终微微发抖的身子。
她不知道他今天是第一次杀人,而且一杀就是六个。
经过一条小溪时,陆双将她放下,给她洗了洗脸,又将自己身上的血尽数洗去,使自己清醒一点。他拉起她的手,将带走的那一只金镯子又戴回到了她的tຊ腕上。
一滴泪这时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陆双心尖一颤,心里又麻又涩,忍住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背上她继续往家里走,步子迈的稳稳的。
回来的时候陆父已经睡下了,屋子静悄悄。陆双庆幸一息,将顾环毓背回到她的屋里,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脚,将她躺在床上安顿好,又默不作声地离开带上了门,坐在门口守夜。
顾环毓晚上又做起了噩梦。
她紧闭双眼,嘴里一直喊着娘。陆双破门而入,直接冲到床边,不断安抚着泪流满面的她。
顾环毓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神色担忧的少年。
她泪眼婆娑,一时间有些悲凉。
她想起今日看到药铺时想起来的一些东西。她要怎样告诉他,她的母亲已经没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护她爱她。
她闭上了眼,无声地流泪,内心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伤,感觉自己在这世上简直是孤独一人。可是又想起陆双今夜义无反顾救她的场景,她睁开眼,她的心在这一刻狠狠一颤。
她看着陆双焦急的脸,一张不加掩饰的脸色是如此的慌张。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脸有一道红色的划痕,伤口边缘还流着新鲜的血。
她惊着坐起,抬起手,情不自禁触上了他的右脸。
她盯着这一道没有经过处理已经微微红肿的伤口,小心翼翼不触到它,心疼又羞愧,感觉自己又想哭了。
“对不起……”
微凉的纤纤玉手触碰到自己的那一刻,陆双眼睫一动,竟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一路上因为杀人变得沸腾又嚣张的热血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得到了平息。
眼中那一抹阴鸷渐渐褪去,舒缓和清醒顺着每一个毛孔缓缓渗进了心脏。
他攥紧手心,拼命克制住想要反握住这只手的冲动,听到她压抑着哭腔的声音,“……陆双,你为什么要这样救我?”
他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只是顺着本心平平道,“我不能让你有事。”
“为什么?”顾环毓复杂又伤心地看着他,“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就算我出了事,也不关你的事。”
“……陆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见他沉默,只是用那一双炙热的眼睛定定看着她,顾环毓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哭着推开了他。
“你知不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在谁的身边,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这个世上没有人会一直陪着谁,阿娘也不会一直陪着我,阿娘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陆双急促喘息一口,急急道,“我不会!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一句话由于脱口而出变得格外震耳,恍惚之间竟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一切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顾环毓不出声了,听出了他克制的语气中那一份逾矩的情意。
陆双后知后觉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立刻变了,慌忙地想要解释,“我、我……”
顾环毓一双美眸微微睁大,眸光晃动又破碎,一刹那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半晌,她张阖了一下红唇,轻轻垂下了眼睫,不去看他,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
陆双似乎也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最终也徒劳地放下了双手,保持了沉默。
烛光映在两个相对无言的少男少女身上。
陆双胸中起伏不定,肩膀塌陷下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盯着锦被上自己的影子,仿佛这样一直盯到地老天荒。
良久,他终于开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顾环毓轻轻嗯了一声。
“有事就叫我。”
“……嗯。”
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什么,陆双□□一张脸,几乎是垂头丧气了离开了她的屋。
第二天陆父询问陆双昨晚怎么那么晚才回来,陆双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是两人在镇上玩的晚了一些。陆父果然没有多想。
做好早饭,陆父让陆双先给顾环毓送过去,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皱眉问道,“你这脸怎么搞的?”
陆双侧过头掩饰,只说是被夜里被树枝刮到的。
猎户属于危险行业,有时身上脸上挂彩也是正常现象,都是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陆父没以为然,“回去抹药涂涂。”
只是上一次胳膊刚好,现在又伤了脸,这小子也太容易受伤了!
等了半晌,见陆双神色踌躇,还没给顾环毓送饭,陆父忍不住问,“怎么了?”
陆双支支吾吾,神色难得带了几分丧气。
陆父以为他们俩又闹了不愉快,一味问他,但是陆双死活什么也不说。
陆父不知道昨天的事情,自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龃龉。他不会知道,他昨晚破戒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而她全都听到了。
陆双站在原地,神色恍惚。她肯定不会愿意再看见他了。
环环,她不会再理他了。
陆父难得看到自家儿子这般模样,还要再仔细盘问一二,便听旁边的屋门吱呀一声,顾环毓自己开门出来了。
女郎亭亭玉立,立在门槛,对陆父福了一福,声音柔柔,“叔叔。”
此情此景赏心悦目,陆父见她神色平和,并无不妥,笑着点了点头,“环环,你起来的正好,过来一起吃早饭。”
其实他只是随口一让,顾环毓自从在他们家后,从来没有和他们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未出阁的女郎需要避嫌,所以话刚说完他便后悔了,“算了,我让双儿拿到你的房间。”
站在一旁的陆双莫名心跳一停。
他看到顾环毓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杏仁一样的水眸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像是一支欲语还休的小勾子,勾的人心里痒痒的。
她也朝他盈盈福了福,“有劳。”
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
陆双盯着她慢慢关上门的倩影,心里又酥又惊,整个人钉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装作忘记了?
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在意?
小米粥他早起熬了两个时辰,又香又糯,一旁的糯米糕也热乎乎冒着热气,她一直喜欢吃清淡的东西。陆双敲了三下门,将粥饭放在了门槛上,心里竟然有一丝怅然若失。昨晚也许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逾矩了。
慕容彦抬起头,“果真?”
下属一揖,低头道,“属下见过顾大小姐。那女郎的半张脸,的确有八九分像。”
“这世上没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她又没有失散的姐妹。”慕容彦道,“人一定就在这个镇上,将范围缩小至这一片,继续去找。”
“是。”属下领命。
虽然公子的语气神色并无异样,但是相伴多年的他知道,此刻的公子很高兴。

虽然公子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但是下属不得不还有一些话要说。
“公子,属下过去的时候,那几个山匪全都死了,但是顾小姐……呃,那个长相神似顾小姐的人,还不知道究竟遭到了什么,有没有被……”
慕容彦抬头看了他一眼。
下属立刻住了嘴,低下头去,“是属下多嘴。”
他也是想不明白了,一个落难了好几个月的女子,又不是身份特别尊贵的世家贵女,公子为什么这么执著地找她?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她有没有被人玷污,有没有失去清白,公子天潢贵胄,难道还要这种人?
若是顾大小姐真的失了清白,公子还会愿意娶她吗?
他不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知道,公子的心思没人能猜得透。
“公子,您该换药了。”他适时转移了话题。
慕容彦点头,随后有巡抚衙门的丫鬟低头进来,为慕容彦换药。
慕容彦随意地将受伤的右臂搭在檀香紫檀木桌边,任丫鬟为他换药,另一臂拿一卷书淡淡看着。
丫鬟动作轻柔,看着指尖下男人臂膀结实的肌肉,又偷偷看了一眼他垂眸的俊美侧脸,微微红了脸。
慕容彦倏然一转头,丫鬟大惊,停下动作跪了下去,“大人恕罪!”
慕容彦并无怒意,看着跪在地上不胜娇怜的女子,“抬起头来。”
丫鬟战战兢兢,抬起头,看着慕容彦的眼睛。
慕容彦生着一双优美的丹凤目,看向一个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非常温柔含情的错觉,他看着丫鬟,“你怕我?”
丫鬟的脸更红了,她咬咬红唇,轻轻摇了摇头。
慕容彦于是对她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笑只让丫鬟感觉有些神魂颠倒,“……素、素枝。”
“素枝。很好听的名字。”慕容彦温声道,“你的口音很好听,你是哪里的人?”
“奴、奴婢是扬州人。”素枝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
“退下吧。以后我的伤,就由你伺候吧。”
素枝喜不自胜,行了一礼,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端坐案前的慕容彦,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
下属进来时,便看到慕容彦若有所思的一张脸。
“公子,属下刚刚已经查过了,这tຊ个丫鬟……是颍州别驾张大人献来的瘦马。”
慕容彦冷哼,“几千两的瘦马给我作丫鬟,这颍州刺史果然是大手笔。”
公子一向不喜欢这类以色侍人的女子,下属小心觑了觑他的脸色,“公子,要处置了她吗?……杀了还是退回去?”
“留着,我自有用。”慕容彦神色淡淡,又交代了一句,“备马,随我出府。”
慕容彦虽然有很多事要忙,但他有另一个地方要去。
一行人马停在了梅山下。下属看着眼前的山川巍峨,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公子,这不就是我们上次遇险的那座山?”
那个黑熊令人记忆犹新,还咬伤了他的胳膊,害他养了足足半个月才好,还多亏了那个黑衣少年救了他们。只不过那少年实在不识抬举,竟然拒绝公子。
慕容彦身姿颀长,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梅山一会,“你随我上山,其余的人留在这里。”
他也是没有想到,自己之前遇险的地方,竟还藏着另一个别有洞天之处。
他不禁笑了笑……这还真是命运的安排。
下属还有前阵子黑熊的阴影在,没有一个人跟去,还是带了一对人马跟上。慕容彦不急不缓地走在前面,如履平地,带着一行人穿过重重崎岖小道。
有人没有看见树下藏着的玄机,不慎触碰了陷阱,三棵树中间突然朝众人射来了重重利箭。
属下反应迅速,立刻带人格挡,很快箭矢停下了。
慕容彦侧过身,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这里有很多陷阱,小心。”
下属们连连称是。
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陷阱,明明他们已经很小心避开了,但还是好几次差点又着了道。
下属们均是汗流浃背,几次下来都有些恼火,忍不住心里想,这真的是猎户设下的陷阱?这么诡谲多端,迷魂阵似的,到底是抓畜牲还是抓人呢?
看着稳稳当当走在前面的慕容彦,众人又不由得一阵心虚。本来还想保护殿下的,没想到反倒拖了后腿。好几次还是殿下出言提醒,他们才免受危险。
慕容彦自然没把这些小伎俩放在眼里。不过倒没有他预想中的拙劣,还算勉强能入眼。
这些小把戏……山里的猎户吗?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弯弓搭箭的猎户少年。
身姿矫健,目如流星,一箭封喉。
只看一眼,就很容易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也仅仅想了那么一瞬而已。他不会浪费时间在无关的人和事身上。
走到一块地方时,慕容彦停住。
入目一大片光秃秃的桃花林。因为快要入冬,桃花不在,只剩下野蛮生长光秃秃的枝桠,密密麻麻地排列成一排,呈现出一种不规则却又有些诡谲的一大片。
慕容彦吩咐众人,“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下属不放心,“殿下,属下与您同去。”
“不必。”慕容彦负手迈步,“这片桃花林被人设了乾坤阵,除非精通此阵,否则你是进不去的。”
他闲庭信步,很快走进了桃花林,过了半烛香的功夫,便通过了桃花林。
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山川飞瀑,竹林茂密,峋石林立,俨然是另一番洞天。远处伫立着一间茅草屋。
慕容彦走了过去。
茅草屋不大不小,庭院里种着一颗桃花树。
相比于外面桃花林的桃树,这一颗显得格外挺秀,也格外孤独。像是主人多年精心呵护而成。
慕容彦一臂放在腰后,一臂抬起触上桃花树,感受着上面斑驳的岁月年轮,轻声道,“老师,我来看您了。”
慕容彦的老师,正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帝师,一等镇远大将军黄钟。
当年黄家如日中天,黄钟急流勇退,不顾皇帝的挽留和满朝唏嘘,毅然退出了朝堂,归隐山水。
极少一部分人明白,黄老此举明面上是告老还乡的解甲归田,实则是为了躲避皇帝对他的猜忌。
皇帝早已忌惮他的兵权,派人暗暗打压他的威势,只待一个借口,便能将他捏入掌中。
伴君如伴虎,黄钟深暗此理,于是寻得了一个时机,主动交了兵权,远遁京城。
他的老师,离开的时候是那么毫无留恋且潇洒,又有几人知道最后竟也是一柸黄土无人问津。
“……可惜啊老师,您没能等到我承继大统的那一天。”慕容彦缓缓道。
这里没有外人,慕容彦不必再隐藏自己的野心。
他对九五之尊的宝座势在必得。他深信在即将到来的厮杀中,他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就像当年的黄钟,在一众才华横溢的皇子中,挑中了他这么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一般。
他那时笑着对他说,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从来不会看走眼。他有成材的潜质,比他的任何兄弟都有。
而慕容彦,也同样相信他自己。
慕容彦坐在庭院,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说了许久,直到日落西斜,天色渐晚,他才站起身。
“老师,我该走了。”
临走之际,慕容彦记得黄将军有一把心爱的佩剑,他走进茅草屋,准备带走留个纪念。
屋里一片简洁,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他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把剑。
倒是在一张木桌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一个布满灰尘的弹弓。
弹弓简陋不堪,布满灰尘,像是孩子才会玩的随手玩意儿。
慕容彦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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