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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太子让他不要再查,但他却说什么‘臣不受’。”
细柳扯唇。
“当时出了钟家那桩事,我想周世叔已经是进退两难,案子查到那个地步,忽然发现先帝或许本就知道这一千万两银子是虚报,他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犯了先帝的忌讳,陈宗贤更是不会放过他,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欲加之罪。”
陆雨梧轻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那一千万两银子到底是不是虚报,却是实打实地补了军费的缺口,”细柳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她紧紧地攥着椅子扶手,“他让侯之敬救我,也许是他自己早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只是后来侯之敬迫于上面的压力,又要将她生生按死在南州的绛阳湖里。
夜雨淋漓,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探来,握住她的手。
细柳看着他的手,努力压下眼眶里的酸涩,说:“陆秋融,你要替我好好保管,我回来之后会找你要。”
“我会好好保管。”
陆雨梧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止是这个,还有茏园的钥匙。”
细柳一下抬眼,望向他。
烛火闪烁,映照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说:“圆圆,你的家还在,我会等你,等你回家。”
这一瞬,细柳眼中骤然水雾模糊。
原来,她的家还在。
原来,还有人一直在等她回家。
夜将明,烛台上只剩一截残蜡将熄未熄,外面雨停了,细柳一夜未眠,将自己的包袱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衫,整装待发。
才要俯身吹蜡烛,外面忽然传来一名帆子的声音:“山主,燕京传信,左护法说陆雨梧未死之消息已经传入燕京,陛下盛怒,要您立即回京受审,给出一个交代。”
柏怜青没用紫电,却正说明皇上对细柳已经起了杀心。
这消息不是绝密,自然紫鳞山五湖四海的分堂都知道了,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山主细柳的反应。
如今的紫鳞山,山主之令,才是他们最应当听从的命令。
“我写一封信,你让人带回去送到宫里。”
细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回到桌前,找来笔墨,随意磨了几下墨条,蘸了蘸便在纸上落笔:
“杀了,没杀死,太难杀了。”

第102章 谷雨(三)
今日天晴,清晨淡薄的日光静默地晒干满城的潮气,运送辎重的兵马已在城门口整装待发,吕世铎与何元忍都来送行,此二人并不知紫鳞山,只晓得细柳乃是东厂唯一一名女千户,吕世铎朝她作揖:“细柳姑娘,此去道阻且险,这些军粮乃是西北将士的命,亦是我等汀州官员的命,我等皆悬命于此,唯盼姑娘平安抵达西北。”
“吕大人放心,这些军粮即日起也是我的命,”细柳朝他俯身回礼,“只要我还有命在,就一定会将军粮送到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手中。”
而站在吕世铎身边的何元忍此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女千户,还是吕世铎告诉他说这女子乃是原先的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他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礼数,接过话来便道:“我昨晚去狱中试了试那个达塔蛮人的功夫,我胸口被他锤得现在还疼呢,若不是吕兄亲口说的,我还真不敢信你一个女子竟然可以将那么一个野蛮的家伙生擒。”
何元忍说着,揉了揉胸口,抬头瞥了一眼混在辎重队伍中的一个囚车,那阿赤奴尔岱跟他打了半夜,如今被铁链捆着手脚,靠在囚车里,鼾声如雷。
“硬拚蛮力,我当然赢不过他,但我比他不要命。”
细柳淡淡说道。
何元忍心中有点遗憾没亲眼瞧见那一战,他朝细柳抱拳:“何某一朝得见姑娘,往后再不敢小瞧天下女子。”
他毫不掩饰他这般武痴的单纯欣赏。
吕世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何元忍不明所以,见吕世铎抬了抬下巴,他便顺着吕世铎的目光看向那位身着青色袍服的小陆大人。
何元忍很茫然。
吕世铎忍不住想翻白眼。
细柳没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抬眸望见何元忍背后,依旧作随从打扮的两人,长巾遮掩了他们半张脸,细柳半分眼神都没落在姜变身上过,只是对上花若丹那般关切的目光,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细柳转身,往湿润的雾气里走了几步,随后停下,身后很快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垂着眼帘,看见身侧那人青色的衣摆。
“你带上他,路更难走。”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那囚车中的蛮人身上。
“紫鳞山在达塔王庭花费了多少年才真正安插进去眼线,今晨送来的赤火,便是一个讯号,达塔王庭一时不能突破大将军谭应鲲的防线,他们急了,所以才有这阿赤奴尔岱秘密潜入大燕搅乱东南,但达塔王庭未必只下了东南这一步棋,先帝在时便有军中内鬼的传言,只是谭应鹏死后,这潭水就平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什么内鬼的话。”
今晨一封赤火从西北边关送至细柳手中,那是从达塔王庭传出来的消息,达塔王庭吃了败仗,却仍准备在万霞关集合更多的兵马,像是要准备谋划什么。
细柳侧过脸看向他:“可倘若真有内鬼呢?那会不会就是达塔王庭除东南以外的第二步棋?他们想要改变战局,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带阿赤奴尔岱往边关去,关键时刻,他可以是个筹码,亦可以是个肉盾,怎么算也不亏。”
可这些的前提是,她可以平安抵达西北边关。
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她。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可以将这些军粮送到西北?”
“我信。”
浓而长的眼睫底下,是那双平湖般的眸子,他出声:“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可以做得到。”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细柳不由一怔,两人之间忽然静默,耳边唯余风声。
“走了。”
细柳说道。
随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正欲下令,却忽然被一把攥住手腕,往后一拽,她踉跄后退,后背撞入一个怀抱。
马儿嘶鸣着,许多双眼睛都看到这样一幕。
细柳感觉到他下巴抵在她肩头,侧脸微凉的皮肤贴着她的耳廓,她忽然想起燕京那夜,那时她以为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他。
那夜山野间,他也曾这样拥抱她。
嘴里说着要听她的话,转过身却走了一夜的山路,回到燕京城中自投罗网,去领受一个欲加之罪。
“圆圆,周世叔出事之后,我找不到你,那时我便在想,哪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到你。”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耳侧:“但再见你,我却又觉得我其实不用那么计较什么一辈子,就像在尧县你我相遇那样,你我同在一条道上来回走,总有一日,是要重逢的。”
无论她是细柳还是周盈时,她始终在走自己的道,而在这条道上,他从来都是同路人。
湿润的晨风拂面,吹动细柳耳边的浅发,她喉咙微动,却问:“我爹的尸首,是你收殓的吗?”
驯服蝉蜕,找回记忆的那天,她就去看过她父亲的墓碑,父亲当年死在汀州,尸骨却被运回了京郊安葬,因为燕京才是周昀的家。
细柳打听过,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将周昀的尸骨运回京城安葬的。
“是。”
那不是份明快的记忆,那是年幼的陆雨梧第一回 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的风雨变换不过一息而已,他能理解父亲陆凊怕给祖父惹麻烦而不敢为友殓尸,但他还是仗着年纪小,学着圆圆一样任性,掏空自己十岁以来所有的压祟钱,请了一帮要钱不要命的人收殓周世叔以及周家家奴的尸骨,又将他们运回京城。
细柳眼睑微颤,泪意乍涌,但她强忍着,声音也足够平静:“陆秋融,谢谢。”
“还有,”
她轻抬起湿润的眼睫,回头望他,“这一次,别再忘了给我传信。”
无数目光注视中,陆雨梧松开她,往后退回一步,清风鼓动他的衣袖,他在这片明亮的天光底下注视着她:“从来也没有忘。”
细柳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抬手下令:“走!”
一时间粮车一架跟着一架宛若游龙般往前面的官道上去了,官兵与细柳手底下的帆子跟随粮车往前,细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身边并辔而行的惊蛰:“确定不回燕京?”
“不回!”
惊蛰正用揶揄的目光看她,听见她这话,便果断回了句。
他后背的烧伤还没好,但他此刻却是精神奕奕的,那条碧绿的小蛇在他肩头伏着,那是雪花一定要送他的礼物,而他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怕蛇了,甚至十分自如地点了一下蛇脑袋,又一扬下巴:“你我是最好的搭档,没有我,你能行吗?”
细柳扯了扯唇:“是不行。”
“那不就得了!”
惊蛰骄傲地笑起来,一扬马鞭,率先往前奔去:“我们快走!”
细柳扬鞭跟上去,马蹄扬起缕缕尘埃,在日光下颗粒分明,风声猎猎,她忽然回过头,远处城门边,那道青色的身影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又停下了,就那么站在那里。
细柳不再多看,回过头,策马如风。
陆雨梧站在城门外很久,久到日光逐渐炽盛,他才转身回去,吕世铎自己衙门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忙,早一步先离开了,因此他并未注意到何元忍那两个随从一个被花懋接走,另一个则跟着陆雨梧回到了州署衙门。
后衙书房中,陆青山点燃熏香,又令人煮茶,这些事原先本是陆骧做得最好,但如今陆骧身在桂平,要照看阿秀,还要注意着那些总想着要将桂平陆家蚕食干净的有心之人的动向,以便及时传信给陆雨梧。
陆青山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姜变此时已经将脸上的长巾摘了,书房的门合上,此间便只剩下他与陆雨梧两人。
冗长的寂静,姜变看着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陆雨梧,他沉静如湖水,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这房中还有一个人。
“秋融,你还在怪我。”
姜变终于打破这份死寂。
陆雨梧握笔的手一顿,窗外吹来阵阵清风,引得案上纸页轻轻响动,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你来汀州,到底为了什么?”
“玉蟾中的密信你看过了吗?”
姜变问他。
陆雨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大哥生来有不足之症,先帝封他做太子之时,他便患上了背疽,”姜变迳自又道,“但当时宫中分明有圣手为他压制住了此症,他这病症其实不重,但就是在周昀彻查那桩贪腐大案,闹出钟家这等人命官司前后……”
姜变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我只记得那时先帝将他禁足东宫,却并不知其中的缘由,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背疽忽然就复发了,来得那么急,那么狠,很快他就……”
姜变忽然顿住。
书房中再度静下来,片刻,他方才抬头,又说:“你记得我们少时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些事吗?姜寰虽是大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姜寰从来就不肯受大哥管束,也不愿听大哥教训,所以总是躲着他,不愿太过亲近,反而是我这个早早没了母妃的人,总受大哥照拂,与他亲近。”
姜变手中捧着那碗茶,喉咙泛干也没喝上一口:“大哥仁厚,那些年我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难,我甚至想,若大哥将来登基为帝,那一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因为是大哥,所以我心中没有一点不甘,甚至,我希望他做大燕未来的皇帝。”
“我记得他死的那日,我正在你的书斋里,我跑回宫去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我头脑一片空白,他是遮在我头顶的那片晴云,他走之后,我才意识到,往后所有的风雨我都要自己来扛,可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如今的刘太后心中对我少些忌惮,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姜寰不要将我视作一块绊脚石?”
“没有大哥,谁也不会保我,争不争都是绝境,可争了才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必须跟姜寰争,”姜变的目光停在茶汤中那一片缓缓浮沉的茶叶,“可是争着争着,我却好像陷进去了,我眼中的天地只是那把龙椅,我眼中的厮杀,只剩我与姜寰。”
姜变看着陆雨梧握笔的那只手,他的好友原先是右手写字的,如今陆雨梧那只右手腕部被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轻易许人探看。
没有人比姜变更知道,他那双手最鲜血淋漓的样子,在罗州的那个夜晚,但凡他慢一步,陆雨梧的一双手就都保不住了。
也是那时,庙外流火闪烁,庙中陆雨梧躺在枯草堆里,双腕的血按不住,淌了很多,姜变只看他浑身颤抖的模样,便知道他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姜变去按他的手腕,他却用勉强还能使得上力的左手反手攥住他,问:“诏狱里,你口中的小人物——是谁?”
他没有多大的力气,因为他的手筋已经受损,但姜变却一下僵住了,他有一种挣不开的感觉。
窗外闷雷生滚,那般明昧不定的光影投落在陆雨梧惨白的脸上,他满额都是汗,仍用一双眼睛紧盯着姜变。
姜变像被他的目光钉死在原地:“秋融,我先救你走……”
“是谭应鹏,对吗?”
姜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陆雨梧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姜变!说话!”
又是雷声轰隆,姜变低眼,陆雨梧手腕的血几乎沾湿了他整片衣襟,他用力地回了声:“是!”
话音方落,那只紧攥他衣襟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冰冷的光影交织在陆雨梧的面容,他鬓发凌乱,衣袖到处是斑驳鲜红的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姜变,如今,你还不知道先帝为何对你下死手?”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血统不配?
不,那夜,姜变明白过来,他即便是个异族女子生的血脉,先帝虽不看重他,却也不是不能容他性命。
但偏偏,他动了驻守边关的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
这,才是先帝对他动杀心的根本原因。
那夜,姜变想要救陆雨梧走,逃离流放密光州的命运,可陆雨梧却并不愿意,没有办法,姜变只好在徐太皓挣脱费聪的缠斗,回到庙中的前一刻离开。
为了给陆雨梧找好药,找好的郎中,姜变辗转几地才又赶去密光州,那时陆雨梧已经被紫金盟的康禄给捡回去了。
他耗费自己所有的内力,也仅仅只为陆雨梧接续好左手的筋脉,他的右手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是姜变心中最愧疚的事。
“秋融,对不起。”
那日,他曾这样哽咽着说。
“原本安置流民才是你的差事,若那时流民入护龙寺工棚后你便卸下钦差的身份,也就不会被我牵连了……”
姜变不知道自己那时该是怎样一副模样,但应该挺不像样的,他的神魂仿佛被压死在护龙寺的那座佛塔之下,只剩一副空洞的血肉躯体在不断地对好友说着对不起,说自己生不如死。
密光州的日光明明很炽盛,但照在人的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那时陆雨梧就站在一片山坡上,听着姜变的那些话,他的神情却始终清寒。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你何不好好看看你自己?”
姜变一时怔住,抬起眼帘,却见陆雨梧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举目下望,姜变随之看去,之间连绵的沙土,数不清的坟包点缀在风沙里,千里坟场,那是一种巍峨的凄凉。
“因为一座佛塔你就疯魔成这样,可你看看这里的百姓呢?他们生来就是被朝廷遗忘的人,死了也不一定能有完整的尸骨,他们没你那么好命,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可他们还是想要活下去,你觉得是为什么?”
陆雨梧转过脸来:“你哪里来的脸面说自己生不如死?你若只是这样的人,却还妄想坐上那个位子,担起整个天下?”
“姜修恒,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陆雨梧几步走近他,猎猎风中,他盯着姜变:“谁都可以瞧不起你母妃赐你的骨,赐你的血,但你不能这样对她,也不要这样对自己。”
他说:“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心里知道你对不起的是谁。”
那天起,姜变与花若丹便在密光州待了整整一年,他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就与陆雨梧和康禄待在一块儿,紫金盟最开始想要收拢其他势力的时候,每一步都很艰难,一切都靠他们去拼,去杀。
那算是冗长的一年,陆雨梧的手伤严重,却从未退居其后,也是在这种没日没夜的厮杀中,他多少也学会了些拳脚功夫。
密光州的人就像野兽,还是那种常年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们连人肉都敢吃,但说穿了,都是因为他们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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