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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姜变见识到了何谓蛮荒,也见识到了这些野兽的生命力,哪怕穷山恶水,也不至于人烟尽绝。
但朝廷,本不该让自己的百姓变成相互蚕食的野兽。
“我对不起谭家兄弟。”
书房内,姜变忽然放下茶碗,站起身:“秋融,我已经给谭大将军去了信。”
陆雨梧一下看向他。
姜变对他笑了一下:“我告知他我的行踪,也坦诚我的作为,若他要我赔命,我也肯给,但他一日不回应,我便要多谋划一日,姜寰暗害大哥,陈宗贤断你手筋,这些仇我不能不报,如今四海不安,皆因他姜寰为君不仁,我还是要跟他争。”
“我来汀州,一是想将若丹安顿在此,二则是想在东南借兵。”
姜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借朝廷的兵,造朝廷的反?”
陆雨梧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将东南这块地方跟姜变有可能扯得上关系的人过了一遍,还真猜了几个出来。
“如今却是不能借了。”
姜变此时已经改变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他道:“东南乱成这样,汀、南二州尚且兵力空虚,其它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若真借走了兵,东南的局势岂不是更乱?从临台来的那伙反贼不是善茬,百姓落在他们手里,若不顺从造反,只有被屠戮的份……达塔蛮人这搅合内乱的诡计,可真是阴毒。”
陆雨梧静默地审视姜变,一别两年,他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仿佛褪去的不仅仅只是那身锦衣华服,还有一颗深陷权欲的,狭隘的心。
仿佛是知道陆雨梧在想什么似的,姜变对上他的目光,说:“秋融,当我不再看宫里的碧瓦红墙,两年,已足够我这双眼去看辽阔山川。”
“蓬草的味道,我也尝过了。”
姜变笑着说:“就像你说的,它真是又苦又涩。”
他从怀中摸出来一个信封,往前走了几步,放到书案上,再抬头,他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先帝眼里没有我,他也许算准了很多事,也的确用一座佛塔压垮过我,可他病了那么多年,总有耳目不清的时候,姜寰是正统,是刘太后的亲生血脉,因此他不用自己盘算很多,但我不一样,我什么也没有,所以就盘算得多了些,这信中的名字也许你已经猜到了,里面盖了我的私印,秋融,你官职不算高,那藩台、抚台未必肯听你说话,你留着这些兵,保护好东南,保护好你自己。”
想了想,他又说道:“还有,请你替我护好若丹,我此去离开东南,便是要举事造他姜寰的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总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没有弑父弑君,而是他姜寰弑兄在前,得位不正!”
因为阿赤奴尔岱的暗自助推,临台的反贼率先突破安隆与庆元的交界线,而后又直取庆元与洪兴边界,三个多月的时间,以临台的反贼首领萧祚为首,近七万人浩浩荡荡直逼庆元南州,连江州的反贼也一股脑地涌了过去。
东边几省反贼亦齐聚东南,挑衅官兵,战火燎原。
临近秋分,内阁当中一片密云遮蔽,今日由次辅蒋牧主持内阁廷议,几位阁臣皆在内阁议事厅中端坐,蒋牧双手搁在膝上,看着面前案上这一堆的折子,道:“东南乱成这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多说几句,议出一个章程,咱们才好交给陛下裁定。”
“议什么?依我来看,那萧祚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凭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称自己为‘祚’?”王固冷哼一声,“不过是只上不得台面的野猴子而已,还没当上大王呢,就已经急着给自己披上袍子,扯上旗子了,不过乌合之众而已,皇上不是已经调了江夏总督白若卿配合庆元共同弹压他们了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里!”
惯常不爱说话的闷葫芦胡伯良这会儿倒是也开口了:“他们好多都是遭了灾没饭吃的百姓,有人扯起旗子,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造反了,但若朝廷肯随便给他们几口吃的,他们就会觉得好像还能活得下去,又何必铁了心去做那些杀头的事儿呢?依我看,还是安抚为主。”
“随便给几口吃的?”
冯玉典揉捻着这句话,他那双松弛的眼皮撩起来,看向胡伯良:“胡阁老是将百姓当成什么了?狗吗?随便给口吃的,就一辈子逆来顺受跟着你?”
“什么叫逆来顺受?”
胡伯良还没说什么,那王固却猛然抓住冯玉典这个话头,身子立即如拉满的弓弦,那双眼如利箭般朝冯玉典攻去:“你的意思是朝廷对百姓不仁?”
面对此种攻讦,冯玉典重哼一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王固若一定要一厢情愿地这么以为,我也没有办法!”
王固拧着眉头道:“是我在这么以为么?灾年是老天爷造成的,又不是咱朝廷弄出来的人祸,百姓难,难道朝廷不难?君父不难?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大局,咱们这些身为人臣的,岂能不顾大局?要我说,也不必安抚什么反贼了!他们跟着造反,就是不识好歹,该让白若卿杀光他们!杀得他们知道怕了,知道造反这碗饭他们端不起来,也就没人敢了!”
“好!”
冯玉典一拍桌案:“我便看那白若卿到底是个什么神兵天将,竟能杀穿东南所有的反贼!”
只王固与冯玉典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便吵得整个议事厅里都是他们的动静,郑鹜端坐在最上首的书案后头,闭着眼,一言不发。
“东南的事,朝会上已经议过了!”王固一挥衣袖,话锋陡然一转,“我们如今最该议的,还是庆元巡盐御史吕世铎,汀州知州陆雨梧,以及汀州总兵何元忍这三人之罪!”
郑鹜睁开眼,看向他。
王固站起身,先朝郑鹜与蒋牧二人作揖,又站直身体道:“郑阁老,蒋阁老,吕世铎的折子终究只是他的一面之辞,谭骏我们暂且不提,单说孟莳,他好歹是庆元的提学,莫说那陆雨梧,就算是他吕世铎,也绝没有攻讦上官,羁押上官的权力!何况如今孟莳和谭骏二人都死在狱中,所谓通敌,倒卖私盐之罪,岂非任由这二人随意去说?”
孟莳与谭骏被毒死在狱中,这是昨日才从汀州送抵燕京的消息,而今日,参吕世铎与陆雨梧的折子就挤满了郑鹜的案头。
“还有那何元忍!”
王固真可谓老当益壮,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久也不嫌累:“抚台的话他不听,藩台的话他也不听,如今萧祚正领着人围攻南州,而他何元忍却像是在汀州生了根,愣是紧贴着吕世铎跟陆雨梧两个,不肯挪动一步!”
末了,他沉声道:“我要参这三人结党!”
结党这等重罪,便这么轻易地被他吐出口,蒋牧眉心一跳,议事厅中先是一阵死寂,随后便是冯玉典倏地一下站起身,他指着王固的鼻子骂道:“结你娘的党!”
王固瞪圆了眼:“你,你……”
蒋牧拧起眉头,抬手往下按了按:“好了!秉仪你坐下!内阁廷议,你口出秽语,成何体统!”
冯玉典却没坐下去,而是冷冷一笑:“我这嘴里骂脏的人,好歹是堂堂正正地骂了,比不上有些人心里脏,什么龌龊的东西都装在那里头,都沤得烂了臭了,那才是真脏!”
王固被气得一口气提上去竟然有点下不来,那胡伯良看他有点站不住了,连忙上前去搭了把手扶他坐下,王固将头上的官帽一把摘下来往案上一拍,他靠着椅背,胸膛起伏着:“郑阁老!”
他蓦地将目光移向郑鹜:“这三人在汀州的所作所为,如今非我王固一人不解,您与蒋阁老可以按下我的折子,但那么多官员的折子,你们也要继续按着吗?悠悠众口不是这么堵的!哪怕没看见折子,陛下就不知道了吗!”
内阁廷议不欢而散,王固被冯玉典气得不轻,连出去都是让人扶着走的,路上还多吃了几粒清心丸。
郑鹜回了值房,这段时日他一直宿在这儿,家也没回过,不过那也就是个宅院而已,他没有妻儿,父母也早亡,回了家,也是孤身一个而已。
没一会儿,蒋牧跟冯玉典进来了,堂候官奉了茶进来,很快便退了出去,那道门合上,蒋牧端着茶碗,率先打破寂静:“这并不只是王固自己的意思。”
王固今日所言,还有摆在郑鹜案头的那些参吕世铎,参陆雨梧,参何元忍的折子,都是在告诉他们什么是圣意。
王固背后,是陈宗贤。
而陈宗贤背后,则是当今皇上。
若没有皇上的授意,参这三人的折子不会这么齐整,这么多。
“郑阁老您拖了三个月,皇上还是不肯放过雨梧。”
冯玉典神情凝重。
“陈宗贤知道雨梧是郑阁老唯一的学生,从当初将雨梧的死罪改为流放密光州的时候,陈宗贤就明白郑阁老不会不管雨梧,”蒋牧近乎犀利地撕破今日这事的表象,一刀剖开底下的深意,“可因为五皇子姜变与雨梧之间的关系,皇上一直对雨梧心有芥蒂,所以雨梧就成了郑阁老与皇上之间的隔阂,陈宗贤不放过雨梧,便是在利用他离间皇上与郑阁老,如今郑阁老拖下来这三个月,已经让皇上很是不满,再拖下去……郑阁老,咱们恐失圣心啊。”
值房中静了好久,郑鹜靠在椅背上,眼下尽是一片倦怠的青,他望着房梁上,总算开了口:“陈宗贤他们杀孟莳和谭骏,便是要将这案子变成无头的悬案,让秋融和吕世铎有口说不清,但我难道就要这样放弃秋融吗?他是我亲手送去汀州的,是我亲手送他去替他祖父亲自料理那些烂根,我们这些老的,难道要为了自保,将那么年轻的后生给推出去吗?若他也死了,那么将来谁还敢去碰庆元盐政?”
“子放,你与我都知道,当初先帝传位当今皇上,是因为他本是一张白纸,他足够听先帝的话,如今是风雨交加的乱世,但先帝与陆公已经给出了一剂治世良方,哪怕皇上在位不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也没有关系,只要先帝不许他动的,他稳住手不动,就什么都无所谓,皇上至今也没有动修内令,便是因为他还谨记先帝的遗言,可若是有一日,他在那个位置上待得久了,把什么都忘了呢?”
蒋牧沉默着,他当然明白先帝的中庸之道,这也是太子姜显死后,先帝心中唯一的选择,当今皇上如今没动修内令,可并不代表那些因陆证而唾弃修内令,永远蠢蠢欲动的人不想拔除修内令。
皇上虽听先帝的话,但陈宗贤之流越是渴望皇上偏向他们,皇上就越是能够体会到那种将百官,将天下攥在手里的感觉。
郑鹜徐徐说道:“皇上想做渔夫心切,陈宗贤他们也就顺势而为,帮着皇上在朝廷里培植新的势力,先是那个韦添裕,可韦添裕实在不中用,后来又是新上任的安隆总督,可那安隆总督也没有挡住萧祚那些反贼,如今则是那白若卿,他是王固的门生,是陈宗贤的党羽,白苹就算是剿反贼,也不肯让旁人插手进去,皇上钦定他白若卿的时候,我们就该明白,圣心,已经不在我们这边了。”
“但我总觉得不该只是因为雨梧,皇上如今偏信王固与陈宗贤之流,一定还因为什么……”
但蒋牧一时间,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心中有惧?”
这时,冯玉典忽然淡淡吐出一句。
一时间,郑鹜与蒋牧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蒋牧拧着眉头,低声道:“秉仪,不要胡说。”
冯玉典却扯了扯唇:“是我在胡说吗?外面传言愈演愈烈,而近些日子王固他们又总是卯足了力气抓我的错处,而皇上呢?连见也不想见我……你们说是因为什么?会是因为,我原来是东宫詹事吗?”
“冯秉仪……”
蒋牧有点头疼,他不知道冯玉典究竟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人还在内阁小楼里,就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流言总归是流言,你不要妄自揣测!”
“我此时所言,皆出肺腑。”
冯玉典却站起身来,对着郑鹜与蒋牧两个作揖又道:“我曾做过东宫詹事,这是抹不去的事实,皇上要揣测,便揣测我一个人好了,我冯玉典绝不能牵连二位!”
他说着便要走,蒋牧连声唤他也没让他停下开门的手,外头大片的秋阳笼罩进来,冯玉典一脚踏出去,又忽然停住,回过头来:“今日我出去了,往后无论我老冯做什么,都不与二位相干!”
蒋牧看着他离开,外面廊上日光明亮又刺眼,他心中忽然突突地跳,嘴里喃喃了声:“这个老冯……”
过了秋分,便是寒露,东南来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整个燕京朝堂。
“白若卿手里握着整整十万兵力,怎么还能让萧祚那些人攻破了南州?”
“庆元巡抚的奏报上不是说了么?是那萧祚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财力,一路走,一路撒银钱收买那些灾民一块儿跟着造反,要是有不愿意的,他就动手屠戮乡里,南州城边上的村镇中凡是老弱,都被他屠尽了,年轻的也都跟着他造反了,如今他们的人数哪里还是原先的七万呢?”
“难道不是那白若卿轻视萧祚,贪功冒进,才入了人家的套,弄丢了南州城么!”
“我就说那白若卿没有领兵的本事!如今竟让反贼踏平了南州城,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百官吵吵嚷嚷的,坐在龙椅上的姜寰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薄红,他还发着热症,但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便不得不强撑着过来上朝。
起初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任由百官去吵,直至听见杂声中这样一句,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蓦地开口:“你们早知白若卿没有领兵的本事,如今南州城被萧祚攻破,皆怪朕用人不明是不是?”
一时间,金銮殿中鸦雀无声。
百官反应过来,连忙俯身下跪,声音此起彼伏:“臣不敢!”
有人抬起头来,说道:“是那白若卿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用心!此人当杀啊皇上!”
“是啊皇上!白若卿竟然让那帮反贼破了南州城,他这是罔顾朝廷颜面,辜负陛下圣心,当杀!”
“白若卿当杀!”
姜寰一手撑在膝上,底下的臣子们都在说着白若卿辜负圣心的话,他脸色稍霁,沉声道:“白若卿的确当杀,朕要卸了他的总督之职……”
“大樊急报!”
外面忽然传来这样一道嘶喊的声音,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刘吉赶紧令宦官将人带上殿来,那军士风尘仆仆,嘴都干裂了,一身陈旧的血污,屈膝跪下去:“大樊急报!逆贼姜变在大樊举事,以,以……”
金銮殿上百官无不闻之变色,郑鹜眉头拢起,而御座之上,姜寰更是一下倾身,那双眼睛紧盯住那传信的军士:“什么?”
“以为先太子姜显讨回公道为由,讨伐,讨伐今上……”
那军士战战兢兢,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脱了口。
“什么?那逆贼怎敢用这样的名义?”王固往前迈了几步,“莫非是听了些不着边际的流言,便随便拿来利用?”
“不是……”
那军士吞吞吐吐。
冯玉典却忽然上前几步,他步子太快,蒋牧一时没有拉住他袖子,便看他走到那军士面前,低着眼睛注视那军士,沉声:“讲!”
“逆贼手中有先太子密信,逆贼声称先太子背疽复发,并非偶然,而是陈宗贤与……”
军士实在不敢说出那两字,他抖着嘴唇说不下去。
……什么密信?
姜寰瞳孔微缩,他撑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攥。
“胡言乱语!”
王固冷声道:“这不过是逆贼谋反的借口罢了!先太子早有背疽之症,若他背疽复发并非偶然,难道太医院看不出吗!什么密信,我看都是那逆贼伪造的!”
冯玉典却看着那军士:“你可还有话没说完?”
军士俯身叩头:“大樊总督谢宪已归附逆贼,大樊巡抚,布政使皆为谢宪所杀,如今整个大樊……已落入逆贼手中!”
谢宪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满朝百官俱惊。
谁都知道,此人原先乃是先太子身边的人,先太子去后,谢宪伤心过度几欲辞官,但先帝念在他对先太子的忠心,便将他派去大樊做一省总督。
那可是大樊,就在崇宁府的边上,隔开永西边境,是地处崇宁府的燕京对西北方向最大的一道防线。
若密信是假,那么谢宪怎会归附那逆贼姜变?
一时间,百官心中各有各的惊惧,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御座上的那位永嘉皇帝,而姜寰看着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总觉得他们眼中充满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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