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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一旦被人发现,这可是叛国的重罪。
“你也说是喝醉了酒。”
孟莳微眯双眼,冷笑一声:“这便更用不着担心了,他半点蛮人的野心都不露,那才奇怪呢,如此自负狂悖之徒,何足惧也?”
“陈公看的是大局,若放任谭应鲲因西北战局而做大,今日是陆雨梧,来日又不知道是谁,莲湖党不知还要有多少双手伸进白苹中来,届时,我们只有被剿杀蚕食的份儿!”孟莳的脸色沉下去,他盯着门外连绵的雨,“这些钱只够阿济尔岱带回去拖延一段时日的战事而已,说到底我们也是为大燕着想,毕竟若放任朝廷成为莲湖党的一言堂,多少生在白苹洲,长在白苹洲的士子都要因此而永无出头之日!那社稷,岂不成了莲湖洞的社稷?”
孟莳再将视线落回面前的侄儿身上,意味深长:“好好卖你的盐,这只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生意而已。”
雪花才从房中出来,正好看见细柳推开院门,这雨来得急,她没有撑伞,一身紫色衣裙湿透,浑身血色斑驳。
“细柳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雪花大惊失色。
细柳抬眸看她一眼:“不是我的血。”
她走进来,身后竟还跟着一个黑衣少年,那少年拉着一张脸,看起来十分不高兴,雪花眼睛更大睁了点:“惊蛰?”
“快把你的蛇拿走!”
惊蛰一见她,就凶巴巴地喊道。
雪花先是看了细柳一眼,见细柳点头,她便吹了口哨,身上银饰叮叮当当的,那条碧绿小蛇很快顺着惊蛰的袖口钻了出来,吐着信子看她。
雪花将蛇收回手中,端详了一遍,说:“怎么胖了?”
惊蛰哼了一声:“能不胖吗?天天都有鸡吃,昨天晚上还喂了它一只油汪汪的鸡腿。”
雪花一下皱起眉:“谁让你给它吃鸡腿了!”
“胖了它就会懒的!”
惊蛰一脸莫名:“怎么给你喂胖了也怪我?”
两人见着就免不了要吵吵嚷嚷的,这时乌布舜从房中出来,看见细柳走到廊上来,他关切了声:“身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细柳摇头,侧过脸瞥了一眼对面那间房,隔门紧闭,她回来时就发现这院子内外似乎也没有陆家的侍者在守。
“陆公子跟舒敖一块儿出去了。”
乌布舜忽然说道。
细柳一下看向他,却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转身去浴房稀疏过后,换了身衣裳便要往外走,惊蛰看见了,忙跟上去:“你去哪儿?”
“不累吗?”
细柳回头,瞥他。
惊蛰的脸“唰”的一下又垮下去,他咬牙:“你还好意思说,那么多尸体,都我一个人搬……”
搬了半夜,还得找地儿埋,累得他全身骨头酸痛。
“能者多劳。”
细柳淡淡一声,转身出门,一声竹哨吹响,一名帆子很快落来她面前,俯身作揖:“山主。”
“陆雨梧在哪儿?”
细柳问道。
那帆子低着头道:“在鹤居楼。”
细柳“嗯”了一声,帆子转身很快消失不见,她转头却见惊蛰盯着那帆子离开的方向没动,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一下转过脸来,控诉:“……明明有帆子,你怎么不让他们帮忙搬尸体?”
细柳收回视线,往前走:“忘了。”
惊蛰气得不轻,大跨步追上去:“你脑子到底好没好?怎么还忘东忘西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惊蛰车轱辘话抱怨了一路,直至停在鹤居楼门口,细柳掏了掏耳朵,拍他的肩:“走,请你顿好的。”
和费聪他们那一帮子时常要注意隐秘行踪,偷偷摸摸的人待在一块儿,惊蛰这段时间除了吃鸡,就没吃过什么好的,那帮子人是有点吃的对付一口就行,纯糊弄胃口,惊蛰这会儿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了里面的酒菜香,他不由吞咽了口唾沫,十分利落地跟着细柳大步走了进去。
才走进去,一个跑堂的便扬着笑脸迎了上来:“姑娘,上面有位客人说让小的领你们过去。”
细柳眉峰微挑,却不动声色,只朝他颔首,随即便跟着他往楼上去了。
到了楼上的一间雅室中,那堂倌并不进去,只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将他们二人迎进去,随后便在外头关上了门。
鹤居楼不愧是汀州城最好的酒楼,雅室中陈设考究,细柳随意扫视一番,抬眸看向那道青纱帘内,一道月白身影临窗而坐,窗外就是细柳与惊蛰方才过来的那条街。
他手中握着一碗茶,像是在观雨。
细柳掀帘进去:“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还敢明目张胆地来这儿?”
陆雨梧放下茶碗,回过头来,他先是看见细柳,而后目光又落在跟着她进来的惊蛰身上。
“陆公子……”
惊蛰此时见他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心里也算悄悄松了口气。
陆雨梧朝他颔首,随后又看向细柳,但她却并未多看他一眼,只几步过来在对面坐下,他便对惊蛰道:“过来坐。”
而后,他又说:“这里人多,好看热闹。”
惊蛰倒也过去坐下了,只见一桌子好菜,他当即就饿了。
细柳最先注意到他手边的帷帽,再看他的手,衣袖底下露出半边雪白的细布,她平淡地挪开视线:“到底怎么回事?舒敖呢?”
“青山在狱中抽不开身,所以我请舒敖去范府一趟。”
陆雨梧倒了一碗茶,推到她面前。
细柳看着面前这碗茶,她立即意识到,这鹤居楼离范府很近,且就在他们方才过来的那条街上:“范绩?你发现什么了?”
陆雨梧一边将另一碗茶递给惊蛰,一边说道:“今夜范绩要在这鹤居楼宴请窦暄,这是州署里递出来的消息。”
细柳闻言,抬眸看他:“窦暄刚暂代知州行事,范绩便在这个时候宴请他,为的什么?”
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惊蛰忽然扯下桌心那道糯米八宝鸭的一只鸭腿一下塞到细柳面前的空碗里。
细柳也看了眼碗里的鸭腿。
惊蛰脸颊鼓鼓的,见细柳瞥来一眼,他声音含糊:“看什么?你不是最喜欢这个鸭子吗?”
他面前的一道烫干丝少了一半儿,炝虎尾也被夹了几筷子,一看就只有他是来认真吃饭的。
“吃你自己的。”
细柳说道。
惊蛰撇嘴,嘟嘟囔囔的:“不识好人心。”
窗外雨声缠绵,陆雨梧垂眸看向细柳碗中的鸭腿,青灰的天色映照他那副疏淡的神情,他的手指轻轻在杯盏边沿轻扣,忽然开口:“昨夜……”
“昨夜我早睡了。”
细柳一下抬头,打断他。
陆雨梧忽然一默,他以一双平湖般的眼看着她,那副苍白而无瑕的面容似乎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有,片刻,他说:“我是想问,昨夜你出去后没回来,是做什么去了?”
细柳忽然一滞,她还以为他要说的是……
她脑中不可抑制地闪过那房中的昏昧,交织的气息。
“你说你早睡了,”
这时,他的声音又落来,细柳再度对上他那般看似沉静的目光,听见他语气平淡地问,“不知是睡在哪儿?”
惊蛰不知道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怪,但他说不上哪里怪,但他脑子飞速转了转,细柳说她早睡了,那就是不想陆公子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可陆公子已经知道她一夜未归的事儿了啊。
她怎么连撒谎也撒不好。
惊蛰一把撂下筷子,咽下嘴里的肉,忙说道:“啊对对,她昨天晚上找我来了,在我那儿睡的!”
此话一出,室内一静。
细柳一下转头看向惊蛰。
陆雨梧起初一言不发,他抿了一口茶,那副神情似乎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又浓又长的眼界轻抬起来,他看着惊蛰片刻,细柳感觉到他的目光又落在她脸上。
细柳与他相视。
窗外扑来的湿润雾气略微沾湿他衣袖边缘,他纹丝未动,那双眼只是很平静看她,细柳却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莫名的交锋,心中一瞬如擂鼓,她率先别过脸。
又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像是避战先退。
她忍不住拧眉。
“是吗?”
最终,陆雨梧只是这样一句,似乎根本不打算再问下去。
惊蛰看了看他,又瞧了一眼旁边的细柳,他一边吃着肉,一边在心里轻哼一声:
还得是我!

第96章 春分(二)
舒敖身上披着蓑衣,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绕路从鹤居楼后面的巷子里偷偷上楼,从廊上翻进窗中,飞快钻到一间雅室当中。
桌边三人立即回头,只见他掀开帘子进来,将那边缘粘着桐油布的斗笠拿下来,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那脸上银色的图腾十分显眼。
“细柳?”
舒敖看见她和惊蛰两个还愣了一下,但见细柳朝他颔首,他很快走过去一屁股坐下,陆雨梧将一碗茶推给他,他立即端起来大口喝光。
“如何?”
陆雨梧一手撑在膝上,问他。
“那姓范的也太有钱了!”
舒敖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惊蛰一下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多有钱?”
舒敖放下空空的茶碗,抬起手来一边比划一边说道:“那宅院有那么大,好多道门,里面花花草草比外面路边上长得好看多了,又是山石又是水的……”
舒敖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说了一大堆,末了,他才道:“但是每个地方都有好多人拿着兵器走来走去的,大白天我不好进去。”
范府很大,却分毫不乱,舒敖在檐上瞧了一早上,发现里面规矩森严,分院而治,各处奴仆互不相干,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
“就连房檐上也有人冒雨蛰伏。”
舒敖补充道。
若不是他眼神儿好,这阴雨天,还真差点发现不了那些人。
“守卫这么严密,果然是富足之家啊!”
惊蛰摸着下巴,有点兴奋:“哎,陆公子你到底是想让苗阿叔去范府找什么啊?要不我晚上去一趟?”
他算盘珠子打得响,都蹦其他三人脸上了。
细柳淡淡瞥他一眼。
“范绩身边有个管家叫做范勇,他一向是范绩的得力助手,这两年范家引岸上的生意,多是范勇出面打理,我的死讯一传出去,其他几位纲总家里都没有什么异动,唯独范家的这个范勇趁夜离了汀州城。”
陆雨梧手指轻沾茶水,在桌面写下“范勇”二字。
“汀州城外有处岸口,”非只陆雨梧的人注意到这个范勇,细柳的帆子也已经洞悉了此人的行踪,她抬眸看向陆雨梧,“范勇回来了?你让苗阿叔去范府,就是想找机会看看他运回来了什么东西?”
舒敖连忙道:“东西有几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什么,也没进房子里,就在后门那条很窄的巷子里,有个长得油光光,穿得也油光光的人带着好多人出来看了,我躲得远,不知道他们说什么,我看他们也没有要把东西运进去的样子。”
细柳已经习惯了,舒敖把绸缎料子的衣裳都形容成“油光光”,听他这么说,想来那个人应该便是范绩。
“不运进府里,那到底是要运去哪里?”
细柳端着茶碗,这范绩到底是在搞什么鬼祟勾当?
“等天黑。”
陆雨梧侧过脸,望向窗外烟雨:“今夜范绩要来鹤居楼,他不在,只有一个范勇,他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潮湿的雨气浸透了整个汀州城,直到天色暗下来也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鹤居楼中添上灯火,其中最好的一间雅室中,一道轻纱帘子中,几名舞姬盛装静坐,几名歌女低眉调试琴筝。
帘外,锦绣桌面上珍馐满盘,一切就绪。
范绩将一杯酒递给身边人,随即便一手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等着,那道雕画隔门久无动静,他手指有点焦躁地轻扣桌沿。
门外有步履声渐近,是堂倌儿领着人走了过来,范绩一下抬起眼盯住那道隔门,很快,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来人一身青墨绸缎道袍,头戴漆黑幅巾,眼皮天生浮肿以至于双目无神,但他站在门口,抬眼看向室内,迎面的阑珊烛影映于他眼底,却平添一分异样的神采。
范绩一下起身:“窦大人,快请进。”
那堂倌儿早离开了,没人敢接近这片走廊,外头灯火都是暗的,落在窦暄身上,他先是看了一眼笑脸相迎的范绩,目光倏尔又落在他身边那人身上。
那人年约三十余岁,五官生得深邃,身穿碧蓝色的圆领锦袍,微卷而茂盛的长发尽数梳起束冠,他身形高大,但看起来身上有些书卷气,也十分知礼,先是朝窦暄俯身作揖,随即抬起脸来微微一笑:“窦大人。”
窦暄眉头轻拧一下,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这趟见的除了范绩之外,还有这样一个陌生人,他将目光重新落向范绩:“这位是?”
“这是我夫人娘家的弟弟。”
范绩朝他笑着说道。
随后,他轻轻一抬手,示意道:“还请窦大人上座。”
窦暄静默了一瞬,脸上神色不清,片刻,他方才从昏暗的廊上跨进门槛,室内守在两边的奴仆立即将门合上,轻纱帘子后,歌舞旖旎。
与此同时,一行车马拉着货物从范府后面幽僻的窄巷中出去,穿行暮雨,路上遇见巡夜的衙门中人也不慌不忙,那范勇撑着一把伞上前,从怀中掏出凭证给差役看:“我们范纲总筹集的粮草还差一些,这不是往西北运粮在即么?这一补齐,我们纲总就让我赶紧送到府库里去,毕竟不能耽误了窦大人查验。”
一听事关军粮,那差役又见手上的凭证没错,便赶紧交还给范勇手中,领着人退到一边去,看着他们这一行车马往府库的方向去。
细柳与陆雨梧、惊蛰还有舒敖四人在暗处看着范勇他们那一行车马停在汀州府库门前,里面不多时便有人开门出来,那应该是掌管府库的小吏,怎么也算是一位大人,但他见了范勇,却极尽慇勤:“范管家实在辛苦,这还下着雨呢,您还连夜送来。”
“我家东翁交代的事,我又如何敢耽误呢?”
范勇淡淡一笑:“只是还要烦请您注意些,咱们汀州这阵子梅雨不断,本就潮湿得很,这些军粮可不能弄湿了,否则咱们西北远在的军士们又该吃什么呢?”
“这是自然!”
那小吏连连点头,又回头喊了一声,府库里不少差役出来,手中都捏着一把很大的黄油布伞,他们分成两队从阶上到阶下两边排开,将大伞齐齐往中间罩出一条淋不到雨的路来,也没遮一点儿自个儿,剩下的差役手脚麻利地开始在伞下卸货,又往府库里搬。
“原来这些盐商运粮还要经过州署查验才行?”
惊蛰歪着脑袋看着那边一片黄油布伞底下,来回穿行的身影。
“为了避免盐商私底下以次充好,所以每次盐商运粮之前,都要先将筹集的粮草运至府库,经由知州查验过后,再发以凭证文书,走运粮道去西北。”
陆雨梧注视着不远处,那些撑伞的差役们浑身都湿透了,车上的东西还没搬完。
惊蛰一头雾水:“这个范勇神神秘秘地从外头岸口运回来的,就只是这些粮草?”
府库门前,马车上堆积的东西如一座座山,那些人来回搬挪着,一点儿不敢让东西沾了水。
细柳隐在一片浓暗的夜色中,她双手抱臂:“到底是什么,看了才知道。”
车上的东西太多了,差役们搬了许久方才搬空,黄油布伞撤开来,那小吏又与范勇两个寒暄了一番,直到范勇领着一大帮子人转身往回走,小吏方才拧了一把湿透的衣袖,转身吩咐人赶紧关门。
这时,细柳立即转身一把拉住陆雨梧,在青砖墙壁上借力一跃,飞身掠入雨幕当中,惊蛰见状,赶紧喊舒敖:“苗阿叔,快跟上!”
汀州府库原本只是存放盐政官银的地方,但自修内令出世之后,户部专门拨款重新扩建汀州府库,以便有地方暂时存放军粮。
因为汀州有梅雨季,为避免军粮受潮,府库新建的部分多以木石结合的墙体为主,军粮全部被存放在第二层楼上。
此时已经很晚了,守在楼门前的差役们有些无精打采,正歪着身子在一块儿说话,那小吏早在军粮搬上楼之后便往值房里打瞌睡去了。
此时雨声淅淅沥沥,细柳带着陆雨梧悄无声息地掠去楼上,底下正张罗着赌局的差役们头也没抬一下。
楼上有窄廊,廊内点缀零星几盏灯笼,细柳听见巡逻的步履声朝这边来,她立即抓着陆雨梧一块儿翻进那道漆黑的窗中。
窗外,巡逻的差役们携着灯影平稳走过,窗内,细柳与陆雨梧两人伏低身体静听着他们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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