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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细雨如丝,他隐约在苍翠茂林中窥见远处几点晃动的火星子。
瞳孔微缩,陆雨梧起身,迅速往上跑去。
闷雷破空,闪电将阴云撕开裂口,雨势陡然转盛。
“秀儿你听话,藏好了千万别出来!”
张阿婆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将孙女儿塞进干草堆的缝隙里,只听一记重响,她回头看见那一柄长刀血淋淋的,老村长倒在地上,后脑已经凹陷一块,汩汩地往外冒血。
“爹!”
陈安扑上去,但老村长在他怀里抽搐几下,瞪大一双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偏,断了气。
陈安满手都是老父的血,他浑身发抖,猛地转过脸,一双憋满泪意的眼眶赤红,“你们这些畜生!”
抓住手边一块石头,他猛地起身朝前,一个身形高大的贼匪立时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陈安扑倒在地,只听“噌”的一声响,一柄刀落来,刹那削下陈安的右耳。
“啊啊啊!”
陈安痛得大叫。
那弯刀一转,刀背勾住他的颈子,皮肤黝黑的男人脸色阴沉,他正是那康二哥手底下的阿勒,“我再问你一遍,你们全村的钱米可都在这儿了?就这些?”
陈安痛得剧烈,双目涣散,颤抖着唇,“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报应?”
阿勒冷笑一声,“什么报应?如今这光景,早送你们去了那极乐之地,便再也不必在这世上白白苟且。”
话落,弯刀翻了个面,刃入血肉。
血溅了已经死去的老村长满脸,陈安被他们随手扔下,几人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盯住石室中的张阿婆。
因为阿婆挡在前面,阿秀并没有看见石室外面的情形,但只听声响她就吓得浑身发凉,透过干草堆的缝隙,她看见阿婆身子晃了两下,紧接着,忽然抄起一旁的柴棍,颤颤巍巍地冲上去:“你们这些天杀的!”
冰冷的刃狠狠穿透阿婆的腹部。
阿秀看见殷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往下。
“阿婆!”
阿婆的叮嘱忘在脑后,阿秀禁不住失声哭叫。
她扒开草堆,冲出去。
她的阿婆倒在地上,身上,嘴里都是血,阿秀一点儿也不敢碰她,只能哭着喊,“阿婆……”
“秀儿……走……”
张阿婆一张口,血汩汩地淌,见那缠黑布头的人扬刀,她咬紧牙,翻身将阿秀压倒在地,阿秀抬起泪眼,那刀刃正落下来。
阿秀一下紧闭起眼。
却听“锵”的一声,她睁眼看见那人的刀锋落偏在了她与阿婆身侧。
阿勒不防自己的后腰被人重击一下,他吃痛一声,见自己的刀落偏了地方,他立时与身边的几人回头,却不料一捧草木灰扑面而来。
陆雨梧趁此机会绕过他们,去扶张阿婆与阿秀,但那阿勒虽双目虽模糊,却循声劈来一刀,陆雨梧躲闪不及,臂上被划了一道。
又是一刀横劈过来,
陆雨梧俯身去护张阿婆与阿秀,而忽的一道银光闪过,只听得一声痛叫,他转过脸,正见那人持刀的手腕已被一枚银叶刺中。
一道纤瘦的身影忽然而至,如一缕风扫过数人身侧,在陆雨梧与阿秀祖孙两个身前站定,斗笠边缘滴答着水珠,她侧过脸来,剔透的耳坠轻晃,“你不要命了?”
陆雨梧一张明净的面容此刻沾着些灰痕,衣摆满是泥污,凌乱的几缕浅发落在脸侧,明眼可见的狼狈,他将阿秀与张阿婆护到身后,抬眸与细流相视,惊魂未定,正欲启唇,却见那阿勒抹了一把眼睛,暴怒似的,大声喊道:“来人!都给我过来!”
陆雨梧见细柳立时转头,抽刀的清音一动,刀锋冽冽寒光。
不过片刻,在崖洞另一头的二十多个贼匪朝石室这边聚拢过来,阿勒抬起红肿的眼,视线在那一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男女身上来回,他忍疼拔出腕上的银叶子,发号施令,“杀了他们!”
贼匪们一拥而上。
细柳单手抽刀,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个腾跃,一刀劈下。
这些半路出家的贼匪多是凭自己一身的蛮力与手里的兵器,没几个会什么身法,众人一鼓作气冲上前,却被细柳一刀劈得散向两边。
一人横刀砍来,细柳迅速侧身躲开的同时,刀锋向上重击他虎口,他兵器落地的瞬间,细柳一跃而起踩在他后背,挡开迎面而来的几柄刀,扬手割破几人的颈子。
她手中刀再往下,刺穿脚下之人的后背。
再抬手,鲜血迸溅,惨声连连。
细柳身形灵活,犹如鬼魅,十数人不但一时难以近她的身,还反倒被她逼退至石室外,阿勒眼见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他心中惊骇,看准了几人正将她缠住,阿勒立时提刀杀去。
“姑娘小心!”
陆雨梧看着她身后。
细柳闻声回头,斗笠被迎面的刀锋劈落。
她一个后仰,刀柄顺势重击身侧一人的胸膛,闪身躲开阿勒,刀落入左手,刺穿另一人的腹部。
阿勒又是一刀劈向她。
细柳抽刀往上与之一抵。
阿勒是会些拳脚的,自跟着都老与康二哥起义为匪以来,他自然也是杀过不少人的,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迎上这女子的一双眼,他竟有些胆战心惊。
阿勒假作攻势,刀往下一压,却又忽然抽身,大喝一声,“快走!”
他率先往洞口跑去。
细柳手中银叶飞出,跟在阿勒身后的几人倏尔倒地,阿勒回头,正见那寒光迎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忙抬刀去挡。
堪堪接了几招,阿勒终落下风。
一个不察,他被细柳踢中腹部,身形踉跄倒下去,细柳一刀挥下,他握刀的手被削断两指,同他的刀一同落地。
血流如注,阿勒捂手惨叫,他转身仓皇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
细柳抬腿一踢脚边的刀,刀锋正中阿勒的后背。
外面细雨绵密,阿勒趴在洞口一动不动,身形挡住了整片天光。
石洞中忽然静谧下来。
片刻,陆雨梧见细柳进来,她手中握的那柄形如柳叶的刀几乎占满了血,被陆雨梧放到石床上的张阿婆艰难地呼吸着,她看着细柳走近,眼皮跳动一下,“求你,”
她抓着陆雨梧,嘴里因有血而声音含混,“求你们,带秀……走……活着……”
石壁上油灯在燃。
细柳垂眼,石床上一件黛紫的衫裙叠放整齐,破损处也都被细心缝补,洗得干干净净。
“您放心,我们一定带阿秀走。”
陆雨梧紧握住她粗粝的手。
张阿婆强撑着的这口气忽然就散了,阿秀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阿婆,阿婆还睁着眼,却一动不动了。
陆雨梧松开张阿婆,他抬手为她合上双眼,再抬头,石室外,老村长父子的尸体之下,鲜血蜿蜒。
灯火所见,满地死尸。
熄灭的火堆旁,几个孩童双目圆睁,定格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恐惧。
陆雨梧才起身,余光瞥见细柳身形一晃,他立时上前去扶,却不防她的后脑触到他臂上的刀伤,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却拧眉强忍住痛。
她的衣袂被鲜血浸湿,大约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尽数开裂的缘故。
“山下还有一批人在,他们若等不到这些人回去,必然要上来搜山。”细柳头痛欲裂,眼前模糊,她不该管这桩事,她分明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不论如何,她绝不应该折在这里。
疲惫与眩晕裹挟着细柳渐渐神思混沌,她有点看不清面前这少年,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陆雨梧,带我走。”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卧床的青年生得圆润发胖,右腿绑着夹板,他满额的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不多时一双眼移向站在那儿的赵知县,他勉强定神,道:“赵知县,您衙门里的人到底派出去了多少?”
赵知县说道,“能派出去的,本县已经都派出去了。”
青年岿然不动,双目如炬:“赵知县,您须得好好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我实话与您说了,若我家公子在你尧县这地界有个什么闪失,莫说是我陆骧,便是您这位县尊老爷,只怕有十个人头也不够抵!”
赵知县心神一凛,额头上挂起豆大的汗珠,他赶紧道,“本县也去找!一定将陆小公子找到!”
陆骧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那么一点,“赵知县,不是我为难您,实在是公子若在此地出事,您与我哪一个又脱得了干系?劳烦县尊大人替我找个滑竿。”
赵知县面露惊愕,张口要说些什么,陆骧却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赵知县只得点头:“好,陆小哥你稍待。”
刘师爷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赵知县出来,撑伞跟着他下了几级石阶才问:“县尊,里头那跋扈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何以县尊您待他如此客气?”
赵知县抬袖擦了擦额边的汗:“你是想问,昨日本县冒雨出城要寻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京城里来的?”
刘师爷小心地揣度,燕京中的人物,又是姓陆,再看知县大人这般诚惶诚恐,魂不守舍……刘师爷浑身一震,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猛地抬头,“县尊,难道……”
赵知县颔首。
燕京陆氏,当朝首辅陆证,字闻道,两朝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位陆小公子若真是陆阁老的嫡孙,也难怪东厢房中那名叫陆骧的小子敢对赵知县如此无礼。
“那山匪话说清楚了?”
刘师爷听见赵知县问话,堪堪定神,忙回:“都问清楚了,画师也已经将那女子的画像画了出来。”
赵知县满腹郁郁,眉头拧得死紧,他舒展一只手掌,他握了那印信一晚,没松手,也没睡觉。
伞檐淌下来的雨水冲刷着他掌中残留的朱砂印痕,“我这小小尧县,何以一时间添了两尊天大的大佛,一尊死的,一尊下落不明……劝之啊,老爷我这心里头慌啊。”
“县尊,谭二爷一事,您已写了札子给府台大人,再者您也不是没有靠山,您是府台大人提携的人,上面那些老爷们精着呢,如今既有人证,那咱们只需将那案犯捉拿归案,届时,您自有一番底气,府台大人总能拉您一把,眼下却是陆小公子这件事最为棘手,若陆小公子在咱们尧县有什么不测……只怕府台大人非但不会搭救,还会与您划清界限。”
赵知县一个激灵,一把夺过刘师爷手中的纸伞,快步冲入雨幕:“快!再多叫些人,赶紧随本县出去找!”
雨声繁杂,水气潮湿。
尧县的县城并不大,在沿河的迴廊里挤着不少躲雨的百姓,就着这阴雨天气,有人在廊里支起摊子,卖些散茶。
两名衙役在雨中疾行,至申明亭,一人提着浆糊桶,热乎乎的浆糊往上一刷,另一人赶紧将怀中的告示取出,贴上,随后两人又立即赶往下一处。
官差一走,百姓们赶紧往亭子里挤。
“此案犯名姓不详,籍贯不详,年约十七,腰佩双刀,杀庆元府盐商四十余人,身有重伤,县衙诏天下有能告杀人者,赏钱五百……”
被一帮不识字的百姓簇拥着的老秀才眯着眼睛一字字读出告示内容,末了“嘶”了一声,“天爷!一个才十七的女子,竟如此穷凶极恶!”
“五百两?咱县衙这回怎这么舍得出钱?那可是五百两白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穿着补丁短衣,戴八瓣瓜皮小帽,身材瘦小,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见“五百两”这三字,他眼冒精光,拍掉满掌的瓜子皮,灵巧地钻入人群,挤到前面,伸长了脖子问那老秀才:“老头儿,这上头真写着五百两?”
老秀才撩起眼皮瞥他,没搭理。
“乔四儿,这些年县衙通缉告示的赏钱都叫你挣了,这回这个赏钱可多,但你敢挣吗?”有人认出他,可不就是街东头那乔家小儿子么?
“有什么不敢挣的?”
乔四儿笑嘻嘻地一把将告示揭下,“大家伙儿谁不知道,我乔四儿从不怕银子烫手!”
“乔四儿!偏你手快是吧!”
见状,一个壮汉啐了一口,赶紧上去一把抢走乔四儿手里的告示,其他常在街上混的那些汉子也赶忙扎进人堆里去抢。
他们哄闹起来,其他百姓忙退开些看热闹。
离申明亭极近的茶楼上,靠窗而坐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心事重重,眉眼不抬,而他对面坐的女子戴着帷帽,面容不清。
底下的动静不小,女子循声望去,白玉似的手掀开帷帽半边帘,半露一张春水芙蓉面。
茶楼小二过来添茶,见这位女客在瞧底下,他便也往底下瞥了一眼,然后笑了:“姑娘不像本地人,应该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也算得是咱们本地一大特色。”
“此话怎讲?”
帷帽里女子的脸朦胧,一开口嗓音悦耳。
小二不由跑了一下神,一把拉下肩上的白巾子擦手,答:“他们这些成日在街上混的,咱们这县城里的大事小情,他们就没有个不知道的。这一个二个的,就专等着衙门的案子,上赶着帮衙门抓逃犯,毕竟一旦抓住,那告示的赏钱就够维持一家子一段时日的生计了,日子久了,我们大家就都叫他们‘衙门串子’。”
底下乔四儿正从一堆壮汉里往外钻,小二一根指头指向他,努了努嘴,“那个打头的叫乔四儿,他爹是县衙里的一个白役,家里两儿两女他爹一个鳏夫养得很是吃力,但幸亏他这小儿子乔四儿机灵得很,平日里跟人在街上混,有事没事就在申明亭盯告示,这些衙门串子里,就数乔四儿最是出类拔萃,这么些年,他没少帮衙门抓逃犯,得赏钱补贴家用。”
小二话音才落,底下乔四儿已经抢回了告示,灵活地从人堆里钻出来,他得意地一抬头,却正见对面茶楼上,女子帷帽被风轻吹,素纱微扬。
女子猝不及防与之目光一织,她本能地躲开他的注视,随即整理好自己的帷帽,背过身去。
乔四儿咂摸了一下,朝那些个串子们扬了扬手里的告示:“衙门贴的又不止这一张,其他街上的任你们去揭好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吧!小爷我渴了,先吃碗茶去!”
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对面的茶楼。
“惊蛰小公子,细柳先生也不知此时在哪儿,她会知道我们在县城等她么?”
楼上,女子整理好了帷帽,小二已经去别处添茶,她禁不住低声询问对面的少年。
“要往燕京去便必须要经过此地,她会来找我们的。”
惊蛰终于开口,“花小姐若是吃够了茶,我们便换个地方。”
这里人多眼杂,不好久待。
这厢乔四儿才往楼上走,听见上面木楼梯吱呀作响,他定睛一瞧,是方才在窗前那二人,少年年纪小,而那女子似乎比他要年长,但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他也不抬确定。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二人都是外乡人。
乔四儿一面往上走,一面用余光扫他二人,两方即将擦身而过之时,乔四儿像是绊了一下,踉跄前倾,撞向花若丹。
惊蛰反应迅速,一把将花若丹拉到身后,乔四儿一个踉跄,一把扶住木栏杆,手里的告示脱了手,轻飘飘落地。
乔四儿转过脸,望见少年腰间一柄佩剑,他抬起头,见少年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并不好惹,他便赔笑道:“这位小公子,我一时没看路,对不住!”
见少年没搭理他,乔四儿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地上的告示。
在惊蛰身后的花若丹微微探身,素纱掀开一道细缝,她看清告示,心下一惊,嘴唇微动,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惊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绕过乔四儿朝楼下去。
乔四儿站在原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半晌,他不疾不徐地将告示拾起。
那素纱只掀开一道细缝,里面那张脸影影绰绰,他根本没看清楚,但也能感觉得出那应是一张美人面。
出了茶楼,花若丹忙低声道:“惊蛰小公子,怎么办?细柳先生被官府通缉,那告示上还说她身受重伤,小公子你说她……”
少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花若丹对上惊蛰一双隐含戾气的眼,话音戛然而止。
“花小姐找上细柳刀,怎么却又不信细柳刀?我们既收了你的银子,就一定会将你完完整整地送到京城,决不食言。”
惊蛰冷声道。
“那,”
花若丹眸光微闪,她抿了一下唇,小心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出城,顺着原来的路去找细柳。”
惊蛰摸着腰侧用来防身,但他却并不擅长的剑,沉声:“我们一定要比官府的人更快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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