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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那么多的日复一日,都成为她身上消不去的伤疤。
“细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说着,抬起脸来,“在它属于我之前,除了苗平野之外,我并不知道它还曾属于谁。”
“苗平野?”
陆雨梧敏锐地捉住这个名字。
细柳点头:“他是细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鳞山的右护法,但我并没有见过他,似乎在我入山之时,他就已经死了。”
“自他之后,山主玉海棠空悬右护法之位,这么多年来无人能继。”
紫鳞山极其神秘,江湖之上有关于它的传闻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识得细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鳞山,陆雨梧避世七年,若非姜变提及,他也不会知道燕京还有这样一个隐秘山门。
他问道:“你们紫鳞山中有多少门徒?”
细柳看他一眼,随后道:“护山弟子应以千计,还有游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几。”
陆雨梧眼中浮出一分惊愕,一个江湖门派拥有这样多的门徒教众,却在江湖之下宛若静水深流,不露声色。
它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
陆雨梧早就知道这一点,若非如此,细柳也不会只身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这么多的门徒,紫鳞山中应该有籍册才对。”
他开口道。
“不错,”
细柳说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册,护山人有护山人的籍册。”
紫鳞山的门徒众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内设分堂,那些数不清的帆子如鱼苗一般游向四海,各司其职,分堂便如一张从一开始就钩着他们的渔线,谁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盈时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么她应当与你在同一部籍册当中。”
陆雨梧话音方落,却见细柳忽然站起身来,只听她道:“籍册我会回山去找。”
见她要将那碗姜茶原封不动地放回小几上,陆雨梧伸手拦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陆骧眼尖地瞧见陆雨梧的衣袖落在炉火上,细柳闻声反应很快,她一手挽起来陆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陆雨梧一愣。
细柳松开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没有那么热的姜茶,她如同饮酒一般大饮几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拧眉,她干脆搁下半碗,转过身:“走了。”
陆雨梧站起身,看着她踏出门去,走入一片被灯火朗照的雪色之间,她腰间银饰亮如星辰,碰撞着发出细微的清音。
她施展轻功如风掠去,夜幕之间,了无痕迹。
值此宵禁之时,整个燕京城关门闭户,只余满街的寒冷萧索,皇宫之中,干元殿灯火通明,曹凤声屏退了所有宫人,大医乌布舜恭谨地站在龙床边上。
“你的意思,朕……果真没几天了?”
殿中静无人声,良久,龙床上传来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
“乌布舜不敢欺瞒皇帝陛下。”
乌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双眸浸满血丝,正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他脸上却已满是沧桑疲态,他眼珠微动,目光盯住一盏烛火,那焰光跳跃着淌下一道蜡痕,他扯唇:“人如灯烛,总有个蜡干灯灭的时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乌布舜开口道:“皇帝陛下,乌布舜无法治愈陛下的顽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暂时压制皇帝陛下的病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曹凤声立即问道。
乌布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砂盅,他在灯火之下,以竹镊从中夹出来一只通体雪白,身上几乎没什么纹路的虫。
曹凤声见状,脸色一变,呵斥道:“大胆!竟敢携带蛊物入宫!”
那只虫在竹镊间拚命地挣扎,乌布舜从容不迫地看向龙床上的建弘皇帝,道:“皇帝陛下,此物虽能为您续命,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多争个几日,汉话说,杯水车薪。”
建弘皇帝看着那只雪白的虫,它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开乌布舜手中的竹镊,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叹一声:“杯水车薪也好。”
“陛下!”
曹凤声扑通跪地:“这等邪祟之物,绝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着他那张老脸,一双眼睛通红,眼睑都含泪,这个人在他身边最久,平日里嘘寒问暖的,想一想似乎哪个后妃也没他这样知冷知热,建弘皇帝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分毫不显,“朕还有事要做。”
曹凤声嘴唇哆嗦,他看着龙床上自万寿节过后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烛焰烤热金针,乌布舜道了声:“皇帝陛下,此为蝉蜕子蛊,遇血即融,有续命之效,它钻入血脉之后,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这是子蛊,那母蛊呢?”
“蝉蜕是我苗地的无价之宝,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炼蛊人,倾其一生也未必能炼出一枚蝉蜕,它的母蛊乃是剧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蛊却有续命之效,我手中仅有这么一枚子蛊,至于母蛊的下落……我无从得知。”
乌布舜说着,抓起来建弘皇帝一只手,曹凤声不由上前几步,只见金针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顷刻冒出。
乌布舜立即将那枚子蛊放到建弘皇帝的伤口处。
曹凤声看着蛊虫疯狂地吮吸着不断冒出的血珠,不过片刻,它雪白的身躯竟然变得像血一样红,很快,它开始融化在建弘皇帝的指腹,它的身躯化作血丝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凭着本能往那道金针扎出的细小伤口里钻。
猛然间,建弘皇帝双目大睁,他脸颊抽动,脸色变得乌紫,颈间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东西在顺着他的血脉逆流上行,刮骨钻心。
曹凤声听见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扑到龙床前,只见建弘皇帝双眼中竟有血气,他忙唤:“陛下!”
“乌布舜!你到底用的什么邪物!”
曹凤声转过脸,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个万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显儿在哪儿?让他来见朕!”
曹凤声心中一咯登,建弘皇帝这已是在说胡话了,他跪倒在龙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经去了,您忘了吗?”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动一下,他一脸乌紫,双目中除了血气便是茫然,“显儿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凤声眼睑积泪,“您不会的,您是天子,您会好的,钦天监已经在准备修建护龙寺,陛下,天下万民都将为您祈祷……”
蝉蜕子蛊侵入血脉的剧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两个多时辰,乌布舜见他眼中血气退去,指上亦无血迹,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蛊已经进入您的血脉。”
建弘皇帝浑身几乎被冷汗湿透,他那一张枯瘦的脸上乌紫已褪,因为气血已亏,脸上十分煞白,他艰难地喘息,胸口闷得厉害。
乌布舜出声告退,宫室里只余曹凤声与建弘皇帝,曹凤声老泪涟涟,跪在龙床边上不出声,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会儿,如照不见日光的一棵病树,他正值壮年,却满眼行将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谁主理修建护龙寺?”
“内阁今日票拟,说定了工部的吴永甫大人。”
曹凤声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吴永甫这么个人,他抬眼看向曹凤声,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修建护龙寺的事就交给……变儿吧。”
曹凤声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纵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样子,曹凤声依旧不敢直视帝王那双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凤声俯身磕头。
正是子时,宵禁未除,曹小荣便亲自将乌布舜从皇宫送回驿馆之中,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未止,驿馆上下有灯相照,乌布舜辞别曹小荣,被驿馆中人指引到楼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轻人道:“我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劳烦你们做一碗面来?里面加个蛋,如果有腊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轻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往厨房里去招呼。
楼上乌布舜抬手才触摸房门,却忽然一顿,他的视线落在门缝当中,其中并无灯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开房门,一道白练刹那迎面而来。
乌布舜一个侧身躲过,一手挽住白练,几步入内,身后房门瞬间合拢,他一个用力抓紧白练,抬起脸来,走廊上的灯火透过窗来铺陈了一层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风姿绰约。
“一别数年,”
乌布舜注视着那女子,缓缓道,“芷絮,你在紫鳞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转,白练层叠自乌布舜手中抽回,灯影映照其上犹如波光,她扯唇:“大医,您又老了许多。”
乌布舜一笑:“人总归是要老的。”
他话音才落,却听一阵声响,他目光在屋中睃巡一番,见墙角阴影处舒敖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抬头:“芷絮,他是平野的亲弟弟。”
玉海棠在听见“平野”二字的刹那,眼底神情波动,她视线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乌布舜解了他的束缚,他吐出嘴里的布块,立即道:“大医,她……”
乌布舜伸手轻拍他的肩,打断他道:“舒敖,快去见过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满脸的怒火骤然一滞,他抬起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玉海棠,他听过程芷絮这个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丽令人过目难忘,她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舒敖连忙起身,几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来过燕京,但那时听说你身受重伤,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今天对不起嫂嫂!”
他的官话拗口,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细审视他的眉眼,竟然真的从他的五官中寻得几分熟悉的感觉,她一时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开一口,整夜的风雪都往里灌。
“大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海棠立时抬眼看去,只见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无知无觉地道:“您要的面来了。”
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年轻人不由贴耳往门上靠,不防房门忽然打开,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上舒敖凶悍的双眼。
他吓得差点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把门“啪”的一关。
舒敖将面放在桌上,乌布舜才拿起来筷子,只听见“咕嘟”一声,抬起头来,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乌布舜笑着摇头,将筷子递给他。
舒敖这会儿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抬头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乌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随即点燃一盏灯烛,舒敖在灯下吸溜着面条,乌布舜便请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见过她了,”
乌布舜倏尔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灯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瞒不过您。”
“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多,”
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在南州的绛阳湖没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细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与乌布舜之间来回一番,他又茫然开来:“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对她……”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发觉,大哥心中这只最美丽的蝴蝶,是带着致命剧毒的。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

第48章 大雪(五)
一夜风雪止,整个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浓浓寒雾当中,曹凤声一夜没合眼,在建弘皇帝身边守到天亮才从干元殿中出来,领着一行宦官疾步赶往内阁。
内阁有几座小楼,中间最为富丽宽敞,为阁臣日常办事之所,议事厅中设孔圣人木主牌位,东西两侧为诰敕房,是负责起草和缮写诏令之处,西诰敕房南面又有几间卷棚给内阁各处的帮办书吏用。
曹凤声走上游廊,议事厅内首辅陆证已在领着几位阁臣议事,他一进去,厅中话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诸位阁老,”
曹凤声微微颔首便算做是他的见礼,道:“圣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礼部尚书蒋牧闻言,一下起身。
“是,”
曹凤声说着,他抬眼对上陆证的目光,随即高声道:“圣上口谕。”
门外寒风呼啸,陆证与其他五位阁臣纷纷上前要跪下,曹凤声立即道:“诸位阁老不必跪听,圣上说了,只让奴婢带个话儿来,主持修建护龙寺的人选诸位不必再议,此差事便交给五皇子殿下。”
寒风迎面刺来,几人衣摆翻飞,陆证几乎一震,他猛然抬头,正对上曹凤声那副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也不管阁臣们是怎样的反应,他将口谕带到,便要告辞。
“咱们才定了吴永甫,怎么陛下又忽然要换成五皇子殿下?”
蒋牧站直身体,与左右说道。
“是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心中立时有了份计较,朝廷修建护龙寺的初衷是当今皇帝陛下病笃,钦天监想以此国寺护得天子命脉,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此重任交给五皇子,难道皇上真的属意五皇子……
冯玉典思及此,立即抬头朝陆证看去,只见首辅脸色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好,他正要关切一声,却见陆证忽然追着那曹凤声的背影出去。
陈宗贤默然地看着陆证出去,那步履竟然透着几分匆忙,内阁里除了他与陆证以外,拢共就四位阁臣,他们这几年还是第一回 见首辅追着那阉宦出去,谁都是一头雾水,没明白怎么回事。
“陛下昨日才见过苗医,今日便有所好转,陆阁老已有几日没见过陛下,细问问也是应该。”
说话的是蒋牧,他一把胡须青黑发亮,一番轻描淡写地将这一茬带过,往黄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属意五皇子殿下主理护龙寺修建事宜,后头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们没别的事要议了?”
哪里就无事了,只要大燕朝廷还在,内阁里就一日一日地堆满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户部侍郎王固平日里就厌极了蒋牧的做派,不由拿话刺道:“修国寺只是工部的事么?如今国库也闹灾荒,又是军费,又是赈灾款,哪里少得了银子使?都只管嘴一张,以为户部是个聚宝盆,能凭空生出银子使,多少难处说出来,也没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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