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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县尊老爷!杀得好啊!”
有人喊。
“是啊,听说那些贼匪见人就杀,见人就抢,可恶着呢!县尊老爷您杀得好啊!”又有人激动地说道。
赵知县听着他们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地喊,他脸皮抽动,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
陆雨梧与细柳恰在此时上阶,赵知县连忙又见礼,陆雨梧虚扶礼他一把,又看了一眼底下被衙役们拦着的百姓:“赵大人真是深得民心。”
“多谢县尊老爷解除封禁,小的才能又进城卖菜啊!”
此时一个穿着单薄短衫的汉子喊道。
陆雨梧被一众侍者簇拥着率先走入门内,赵知县回头看见那汉子热情挥臂的样子,他干巴巴地道:“……好好卖你的菜去吧。”
“劝之……”
他一把抓过刘师爷,才想说些什么,又见细柳在旁,他一下闭嘴,抓着刘师爷赶紧就往门里去。
细柳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渐远,才抬步走进去,到了后衙,才穿过月洞门,一直在廊上的惊蛰一见她,就赶紧将她拉到房中。
“出什么事了?你出去也不说一声!”
惊蛰抱怨道。
细柳摸了摸桌上茶壶,是热的,她才坐下倒了一杯,“那日在青石滩追杀我与陆雨梧的人逃了。”
“逃了?”
惊蛰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他本事那么大呢?在巡检司的手里也能逃了?”
“他非但从巡检司的眼皮底下逃了,而且还知道今日衙门有客要出城,若不是乔四等人撞破他们杀人,只怕今日还真能让他们混出城去。”
细柳抿了一口茶水,才言语简短地将这一夜之事一提,惊蛰便很吃了一惊:“人头都挂城楼上去了?”
他不由咂舌:“我看那陆公子温文尔雅,十分和煦,想不到竟也会杀人?”
若说意外,细柳心中也是颇为意外的,自初见再到两人结伴逃亡的几日之内,她只知此人文雅纯善,有些心思算计,却不想他还更有一番手段。
“他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在怀疑这尧县衙门里不太干净。”
“什么意思?”
热烟轻拂细柳的眉眼,“我深陷庆元府盐商被杀一案,那赵大人说扔,就将我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陆雨梧,真是好不爽快。”
“但今日陆雨梧想要插手那姓康的反贼出逃一事,那向来谄媚的赵大人却十分反常,竟敢以强硬态度提醒陆雨梧身在官场之外,不应多管官场中事。”
惊蛰嗤笑,“他哪天不来这院子里给那陆公子问安,生怕将贵人伺候得不周到,怎么这会儿突然失心疯,敢拔老虎的须子了?”
“不是失心疯。”
细柳摇头,“只是世人大多事不关己,才敢漠不关心。”
另一边,陆雨梧回到房中便开始换药,他左肩的箭伤才好了些,这忙了一夜,又渗出血来,陆骧正帮忙上药,陆青山在帘外道:“公子,乔四来了。”
“快请。”
陆雨梧抬头。
乔四儿被请进来,隔着一道素纱帘,在外间坐着,手中捧着陆青山端给他的热茶,他关切道:“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身上裹好细布,他额头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穿好衣衫靠在床沿才又问道:“你说你亲耳听见他们说,罗宁山上的反贼很快就要下山,且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在那间院子里时,陆青山在陆雨梧耳边说的便是这个。
“是。”
乔四儿点头。
“他们要从此地南下临台,却有好几条路可走,那何流芳到底打算走哪条道,我们如今是一无所知。”闻言,似是在思忖什么,陆雨梧喃喃。
乔四儿想了想,是啊,尧县如今也就一个巡检司,张巡检那一百多人哪里够用,就是将全县衙的人都派出去,也封不住所有的路。
“多亏了你与你的朋友,才不至于让这个姓康的逃之夭夭。”陆雨梧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陆骧。
陆骧立即拄着拐,掀帘出去,将几张银票塞入乔四儿的手里,“公子赏你,收着吧。”
乔四儿连忙起身推拒,“不,公子,我不是为了这些钱才给您跑腿的,您对我有恩,我……”
“不止是给你的,还有你的朋友。”
陆雨梧说道,“他们跟着你,也没有让他们白忙一场的道理,是不是?”
“这,”
乔四儿俯身作揖:“多谢公子!”
喝完了热茶,乔四儿才要告辞,到了门口他却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公子,那姓康的贼人身上原有一封书信,不知您看过了没有?”
“书信?”
陆雨梧闻声掀帘出来,“什么书信?”
“我不识几个字,也没看清楚,”
乔四儿挠了一下颈子,“细柳姑娘没给您看吗?”
陆雨梧一怔,在细柳手里?
“我知道了。”
他神色如常,对乔四儿道,“你先回去吧。”
见乔四儿离开,陆骧才好奇地问,“什么书信啊?细柳姑娘没跟您说吗?”
“走,去见她。”
陆雨梧话音才落,那道房门一开,是一名侍者,他道:“公子,花小姐求见。”
花小姐?
陆雨梧眼中神光微闪,他想起跟随细柳住在这后衙里的那位姑娘,她从未主动告知自己的名姓,也不与任何人提,但偏偏此时她却……
陆雨梧抬眸:“请她进来。”
惊蛰没在花若丹房中找到她,跑到阿秀那儿也没见人,他急匆匆回到细柳房内,“细柳,花若丹不见了,但我看她行李还在,你说她去哪儿了……”
细柳靠在窗前,只听一阵开窗声响,她抬头正见那在窗内的陆骧退开了些,在他身后,是身着玉色衣裙,背对着窗而坐的女子。
陆骧看见细柳,朝她点了点头。
“不用找了。”
细柳靠在窗前,轻抬下颌,“在那儿。”
惊蛰走过去往对面一瞧,那花若丹可不正在对面屋里坐着么!
“她去那儿做什么?”
惊蛰皱起眉。
细柳没说话,绕过惊蛰推开门,朝对面廊上去。
陆青山一见她上阶,便沉默地推开门,请她进去。
细柳看他一眼,随着他走进去,正逢花若丹从内室里出来,她迎上细柳一双冷淡的眸子,如常地唤了声:“细柳先生。”
随后便走出门去。
细柳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走入内室,陆雨梧正好在醉翁椅坐下,他问,“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
细柳淡声。
话落,细柳一撩衣摆,在花若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陆雨梧笑了一下,“你不好奇花小姐来找我做什么?”
“她来找你,那自然是不便让我知道的事。”
细柳道。
陆雨梧又笑,“倒也没有不便。”
“她将身份与其父之事都告知于我,请我带她上京。”
细柳八风不动,嗯了一声。
陆雨梧接着道,“但我还未答应。”
陆骧似乎煮了新茶,味道闻起来不一样,他端过来,细柳低眼一瞧,颜色如血,是红茶。
她无声接过,抬眼却见对面那少年皱了一下眉,将茶碗放到了一旁没碰。
“陆公子第一次杀人?”
她状似不经意。
陆雨梧闻声一顿,片刻他颔首,“见笑。”
“你插手的事绝非只死一个人那么简单,”细柳抿了一口茶,随后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书信,“一旦杀得多了,这茶也就喝得下了。”
陆雨梧见她伸手递来,他便直身去接,哪知指尖才一触,她却抬高起手来,这一刹那,四目相视。
“你想管她的事?”
她口中的人,自然是方才从这里走出去的花若丹。
“是。”
陆雨梧点头。
“为什么?”
“她父亲是庆元巡盐御史。”
“庆元巡盐御史又如何?”
天光越发净白,照在细柳的身上,她臂上缝补的针脚细密,陆雨梧看着她,想起来她这件衣裳正是阿秀的阿婆洗净缝补的那一件,是他帮张阿婆穿的针。
陆雨梧道:“花砚惨死任上,而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姓周的庆元巡盐御史,多年前周家满门获罪,在汀州伏法而死。”
细柳轻皱一下眉,“既是伏法而死,难道你还心有疑议?”
陆雨梧却问,“因为他全家已经伏法,所以人心里就不能再有疑议吗?还是说,庆元巡盐御史天生就是什么短命的官职?”
“你……”
细柳微愕,他竟连这样的话也对她说?
“你我是朋友。”
陆雨梧仿佛猜中她心中所想一般,随后又朝她伸出手:“可以给我吗?”
细柳看着他舒展的手掌,干净而纹路清晰。
她将书信递到他手中,在他握住的顷刻,她却没卸力,只是对上他那双剔透的眼,说:“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带我们一道上京。”

第24章 立冬(四)
满窗明光投落在陆雨梧身上,他发髻乌浓未簪一饰,衣袍宽松而襟口洁白,视线落在信件另一端她的手指:“我答应你。”
细柳抬眸看他,缓慢地将扣在信上的手指松开。
陆雨梧这才将信封前后打量一番,没有署名,背面的火漆已拆,“你可看过了?”
细柳不可置否,“看了。”
陆雨梧轻轻点头,从信封中取出笺纸,其上墨字寥寥数行:
“总督府至多半月将来此剿匪,限我等十日之内离开安隆府南下临台,兄已上下打点,盼弟速归。”
他只略略一扫,脸色骤变,眼底难掩震动。
茶碗中上浮的热烟轻拂细柳清冷的眉目,她沉静地打量陆雨梧的神情,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热茶。
陆雨梧再看信纸末尾,“无头无尾,亦无落款。”
“信是在那康姓反贼身上找到的,若这封信是给他的,那么信中自称为兄之人又能是谁?”
细柳幽幽出声。
“我的确听乔四说,那康姓反贼与他手下人提过罗宁山上的人有下山离开安隆府的打算,”陆雨梧再将手中的信纸翻看一遍,“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这封信就该是他们的首领何流芳亲手所写。”
“可如果真是何流芳亲手所写,”
细柳看着他,“他一个反贼首领,又是从何得知总督府何时派兵过来?”
陆雨梧敛眸静默片刻,对帘外唤:“青山。”
陆青山不多时便出现在那道素纱帘之后。
陆雨梧对他道:“你去问问赵大人,永西总督府到底何时派兵过来剿匪,他这个做县令的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是。”
陆青山应了一声,很快出去。
房中一时静谧。
陆骧煮了新茶来换下陆雨梧那杯红茶,又来给细柳添茶,忽的,她听见坐在醉翁椅上沉思的少年忽然轻喃一声:“难怪。”
“什么?”
细柳问道。
“你我之前被那姓康的反贼领着数百人从枣树村一路追杀至青石滩,”陆雨梧说着,看向她,“你认为他们实力如何?”
细柳道,“杀寻常百姓虽如砍瓜切菜,但若遇训练有素的官兵便一击即溃。”
尧县巡检司虽小,但巡检张用却是一个勤于练兵之人,那日他率领百名巡检司部将追入荆棘林中,虽未全歼反贼而令一部分人逃出生天,张巡检却也忍着被丛生的荆棘扎成大刺猬的疼,硬是将那康二哥亲自拿住。
陆雨梧点头,又道,“今年六月,永西巡抚奏报燕京,言反贼康荣虽死,其部下何流芳收拢剩余残兵,领军有方,军纪俨然,又善游击,藏身永西群山之中,行踪极其诡秘。”
军纪俨然?
细柳扯唇:“你所说的,果真是罗宁山上那群人?”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反贼,在枣树村的崖洞中与细柳交手的,真的算得上有些身手的又有几个?大多不过是仗着手中兵器欺凌弱小罢了。
“如今看来,他们的确与永西巡抚奏报上所言相去甚远。”
陆雨梧话至此处,他忽然静下来。
细柳自然清楚他因何而沉默,无论是陆雨梧还是她,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怀疑这一间尧县衙门不够干净,可这一封反贼的家书却犹如一颗巨石落入一汪看似浅而清的潭水,激起千层骇浪不说,竟还深不见底。
永西巡抚敢在送往燕京的奏报上扯谎,这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总督府吗?可总督府为何要放过这些反贼残兵,更为他们枉造声势?
从陆雨梧房中告辞,今日秋阳好,细柳一眼看见花若丹在对面廊上坐,她着一身玉色衫子,素白罗裙,梳堕马髻,簪白玉镶金梳背,虽衣着打扮很是素净,却也难掩其风姿绰约。
许是听见步履声近,花若丹抬起一双眼来,淡露笑容,“细柳先生。”
“花小姐在等我?”
细柳明知故问。
花若丹点头,“有些话想与先生说。”
细柳仿佛猜中她要说什么似的,“你暂时不想走了?”
花若丹闻言一顿,片刻才道,“看来陆公子都告诉先生你了。”
“你我本就是一道的,不是吗?”
细柳说。
花若丹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深秋的日光虽看着暖,但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太多温度,她点点头,说,“是,承蒙先生照顾,自南州来此地这一路上我才能安然无恙,若丹心中感激。”
细柳静看她片刻,这位庆元巡盐御史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从初见之日便戴了一副面具,譬如她此刻垂眉低首,好一副羸弱之姿。
但细柳一点也不关心她嘴里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陆雨梧已经答应带我们一起上京。”
“真的……答应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丝惊愕。
细柳颔首,随后看着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躯,骤然丧父失了怙恃,又一门心思要上京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对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顿了一下,又说,“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在南州之时我答应护送你上京的确不是因为钱财,但并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动,“那先生是为了什么?”
秋风轻拂细柳黛紫的衣摆,她腰间银饰在日光底下闪烁冷光,“花小姐只需要知道,有人想杀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细如发,却应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细柳说罢,绕开她推门入房。
花若丹只听银饰轻响,随后便是房门开合的声音,倏尔静下来,她在廊上坐着,慢慢垂下眼睛,髻后玉色丝绳随风而荡。
细柳在房中才换过药穿好衣衫,惊蛰便从外面回来,他掀开帘子,见细柳在叠那件缝补过好几处的衣裙,“都这样了,扔了吧?”
“你愿意破费?”
细柳将衣服放到一边。
“……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细柳,看你这穷酸样!好像紫鳞山没给你钱花似的!”
惊蛰笑话她道。
细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间荷包幽幽一扫:“你替陆公子办了一趟差,应该赚了不少辛苦费。”
惊蛰一下捂紧自己的荷包,“这可都是我凭本事赚的!”
“那几个人如何了?”
细柳问。
“还说呢,你给人身上划拉的那血口子老长,”惊蛰这一早上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过多,救是没救了,我索性给他们用了点痒痒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点有用的。”
那几个都是跟着康二的手下人,为避开赵知县耳目,都安置在乔四儿那里,惊蛰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药理,为免声张,陆雨梧便让人请了他去。
“什么?”
细柳看着他。
“罗宁山那么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会藏,听说是藏在一个什么什么洞里,大概的路线那乔四儿都画下来了。”
惊蛰说着,撇撇嘴,“不过那贼窝子里可有两千人,就县衙这么点人,即便再加上一个尧县巡检司,撑死了也不过快三百人,真不知道那陆公子要怎么跟他们斗?”
他索性摆摆手:“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我们都要走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床榻上,“你怎么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细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说走不了吧?”惊蛰一看她这副神情,便觉得真被自己猜中,“为什么?咱们再耽搁,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回不想走的是她。”
细柳道。
“她怎么又不想走了?”惊蛰拧起眉头,十分费解。
“她向陆雨梧交代了身份,请陆雨梧带她上京。”
惊蛰一听,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陆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儿才去向陆公子坦白身份寻求他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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