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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他们没什么耐心,好些我都听不懂,因此虽将这书中内容记得七七八八,却没明白圣人都是些什么意思。”
陆雨梧微有诧异,“你都记下了?”
“小的不敢在恩公面前扯谎。”乔四儿规规矩矩地道。
陆骧不禁转过头来,将乔四儿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一番,道:“看不出你记性如此之神,不识字都能将整本书背下来?”
陆骧有点不太信。
乔四儿张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一股脑儿地将印在脑子里的之乎者也往外倒,陆骧见他摇头晃脑,滔滔不绝,下巴险些脱臼。
“陆骧,他比你从前背得顺畅多了。”
陆雨梧轻笑了一声。
陆骧也不得不对乔四儿刮目相看,“公子,这小子莫非还是块读书的料?”
“小的哪里是什么读书的料子,”
乔四儿有些拘谨地摆了一下手,“我们家就没有读得起书的,我一个哥哥是做铁匠学徒的,两位姐姐一个嫁了人,一个在员外家中做女使,我呢,一无傍身的长技,二又不识几个字,只能成日在街上混,当个挣赏钱的串子,说白了,那就是衙门里的剩饭养出来的野狗。”
他说着,又起身作揖:“乔四没什么奢望,只求当牛做马报答恩公,您指东,乔四绝不往西!”
陆骧被逗笑:“怎么又是狗,又是牛,又是马的,就不能好好做个人?”
正是此时,守在房外的侍者看着对面那道房门一开,一道纤瘦的身影出来,朝他们这边来。
方至廊上,细柳伸手一掀帷帽,正欲开口,却听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人以你为刍狗,乃是人之过,但你立身于世却不可自轻自贱。”
房内乔四儿一时间有点难为情,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头忽然传来一名侍者的声音:“公子,细柳姑娘来了。”
陆雨梧一顿,随即道:“快请。”
细柳进来,那道帘子才被侍者掀起,陆雨梧抬眸之际,倏尔一怔,她戴着帷帽,此时却将两面素纱撩起,露出来的那张面容大约是施了妆粉的缘故,所以并不苍白,反倒因为薄薄一层胭脂而有了些血色,剔透的耳坠在她耳垂微荡,她一身柳黄衣裙,外着素白缎面云鹤暗纹的宽袖衫子,眉目如画,自有一种极致的清冷。
“那便不打扰恩公了。”
乔四儿局促地俯身作揖,陆雨梧一刹将视线落回他身上。
“不要再叫恩公,你来见过这位细柳姑娘,”陆雨梧看细柳走进来,便对乔四儿道,“是她让那位惊蛰小公子为你解毒。”
“多谢细柳姑娘!”乔四儿连忙又对细柳作揖。
细柳退后一步,开口:“此事惊蛰确有不妥之处,你不必谢我。”
陆雨梧适时对乔四儿道,“我听闻你通晓城中大小事,想必自有你的人脉与手段。细柳姑娘的事你应该也十分清楚,还请你多加留意。”
“这是自然!”
乔四儿拍了拍胸脯,“恩……公子,细柳姑娘你们放心!城中什么风吹草动都别想逃过我的眼!我这就找我那些串子兄弟去!”
乔四儿一溜烟儿跑了,房中静谧了一瞬。
陆骧一面看着茶炉的火,一面偷偷瞧那位细柳姑娘,她如此装扮,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哪里像是个拿短刀的女侠。
“你身上的伤不痛吗?怎么过来了?”
陆雨梧让人搬来一张软椅给她。
细柳却看着他,虽在房中养病,但他依旧将自己收拾得整齐洁净,只是面容依旧苍白,气质温文又清贵。
陆雨梧没听到她回答,正欲再开口,却听她冷不丁地道:“你很痛?”
陆雨梧笑了笑,“夜里是有些。”
细柳听了,轻皱了一下眉,一时间竟无下句。
陆雨梧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说今夜城中将开夜市,”秋风轻吹起细柳耳边一缕乌发,满窗明光婆娑,她重新抬起眼睫,对上醉翁椅上那少年探究的目光:
“我想请你与我一游。”

第17章 霜降(十一)
细柳话音才落,陆骧手中杯具一个没拿住,落进茶洗里激起来滚烫的水花溅在他手背,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转过头来。
细柳瞥他一眼。
“今夜?”
陆雨梧怔了一瞬,“赵大人既已封城,又何来夜市?”
陆青山在侧恭谨垂首:“公子,尧县每逢此时节,便有请傩戏的习俗,城中可免宵禁五日。”
“什么傩戏?竟能连着热闹五日?”陆骧心生好奇。
“最后一日才有傩戏,但夜市是从今夜开始。”陆青山说道。
陆雨梧在燕京多年一直深居简出,如今也是第一回 听闻这傩戏,他眼底流露一分新奇的兴味,而细柳此时目光落在他素净的衣摆之下,忽然出声:“你的脚伤如何了?”
陆雨梧闻声看向她,和煦道:“并无大碍。”
“既如此,”细柳点点头,说,“入夜后你我同往。”
“先告辞。”
她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陆雨梧看她掀帘出去,接着房门一开一合,陆骧见人走了,这才挪来陆雨梧身边嘟囔:“公子您还没说去或不去,她怎么就自作主张了?”
秋风翻动膝上书页,陆雨梧一手合上:“去。”
尧县近来很不太平,先是过路的盐商被杀,后又是年轻女子接连被奸杀,赵知县在衙门里不知挠掉了多少头发,接连开放四日的夜市也比往年冷清了一半儿,全因如今封城,外头的人进不来,城中大部分的女子又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这都一连四日了,陆公子与那位细柳姑娘几乎日日同游,”赵知县从陆雨梧房中问安出来,一面走下石阶,一面低声与身边的刘师爷道,“昨日那孙典史从巡检司回来,还向我打听陆公子与那细柳姑娘的关系。”
赵知县闻言一愣,“他去巡检司做什么?”
刘师爷朝四下睃巡一番,才凑近赵知县耳语道:“县尊只怕还不知,在青石滩追杀陆公子的贼首康二已被那张巡检拿住了!”
赵知县心中一惊:“什么?!”
刘师爷道:“县尊莫慌,我已上下打点好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咱们后衙里这两尊大佛……”
尧县这样的小城,什么时候见过这等贵人似的排场,如今什么茶楼酒肆的,多的是人在猜测住在县衙中的,那位南州来的小姐,还有那位燕京来的世家公子都是什么身份。
“今夜陆公子与那位细柳姑娘还要出去看傩戏,只怕……”赵知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劝之啊,咱们都谨慎些。”
“县尊,”
刘师爷笑笑,“陆公子他们没见过咱们本地风俗,心中好奇而已。”
惊蛰屈膝靠在窗台上,看着赵知县刘师爷一行人往月洞门去,他转过头看向屋内,细柳已换了一身装束,浅紫衫子,白缎罗裙,乌发梳髻,只零星点缀几颗珍珠。
细柳朝他抬了抬下巴。
惊蛰立时像被拽住尾巴的猫似的,“你怎么又要钱!”
“四天!你知道你买了多少东西吗?”
“什么也不买岂不奇怪?”细柳将桌上大小不一堆放在一块儿的盒子推开些,才从中找到茶壶。
惊蛰跳下来接住险些被她推到地上的糕饼盒,“好,你买这些我不说你,那昨天夜里送到那位陆公子房中的东西呢?你多花那份钱买给他干什么?”
细柳倒了一杯茶,“辛苦费。”
惊蛰气得说不出话,他将细柳手中的茶杯抢过来,猛灌一大口,又将杯子往桌上一拍,“没钱!你再管我要,我也没钱!”
细柳另倒了一杯茶,抬眸看他,“在南州客栈,那几个知鉴司的百户身上不该只有这点钱。”
“……”
惊蛰武功本就不济,他可并不觉得自己能有与细柳一较高下的那个本事,他心中越发讨厌起尧县这个地界。
什么破地方!
风景名胜一个没有!大湖小湖的都没有!只有一条破杨柳河,细柳与那位陆公子不是去茶楼酒肆,就是逛什么糕饼摊,绸缎庄的,她将他的银子花出去,买回来这一堆没用的土特产。
“人家陆公子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得着你给人家买土特产,”惊蛰一边将钱袋子交出来一边骂骂咧咧,“你也不嫌寒碜!”
“尽了心意就好。”
细柳才不管他,接了钱袋子,起身取了帷帽:“为防万一,你继续留在县衙保护花小姐,记得,她若有什么异动,你也要及时告知我。”
“知道了。”
惊蛰钱花了不少,人却一天都没出去玩儿过,他心里气闷得不行,“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省着点花。”
对面廊上黛袍侍者无声侍立,半开的那道窗内,陆骧一面整理着陆雨梧的丝绦,一面抱怨,“如今满城的女子哪个没躲在家里,偏偏那细柳姑娘成日地拉您出去闲逛……”
他说着,忽然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点怪。
“怎么了?”
陆雨梧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好笑。
“公子,”
陆骧抬头看了一眼帘外,那桌上堆放着的东西都是昨夜那位细柳姑娘的师弟送来的,“那细柳姑娘……该不会是对您有意吧?”
“陆骧。”
陆雨梧颇为无奈,“不得胡言。”
“照例,今日除你之外,所有人都随我出去。”他说。
“是。”
在京中时阁老下了死令,要他们必须时刻随侍公子左右,因而公子鲜少踏出无我书斋,即便出行,也绝不在燕京城中。
但近几日却不知为何,公子竟一反常态,每每出行必定带上所有侍者,陆骧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公子肯多带些人,这自然再好不过。
天色渐渐暗下去,市廛店肆灯火通明,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几个孩童追逐着地上的滚灯跑来跑去。
街上虽算热闹,却鲜少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公子,县衙的人跟来了。”
陆青山上前低声道。
陆雨梧回头,人群松散,十几名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快就跟在不远处,他收回视线:“青山,让他们走。”
陆青山低首:“是。”
他立即招来几名侍者,耳语一番。
细柳帷帽一侧的素纱掀起,半露一张脸,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发觉陆雨梧他们没有跟上来,她停下,回过头正见几名黛袍侍者往人群里去。
他们挡在那些衙门捕快的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那一行人很快退去。
细柳微怔。
陆雨梧走到她面前来,“你在找人?”
“没有。”
细柳淡声。
“既然没有,走那么快做什么?”陆雨梧朝四周一望,灯如串珠一般四下垂落,“该来的总会来。”
细柳倏尔盯住他。
正在此时,轰然声响,漫天的火星子从她身后扑来,陆雨梧当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一用力,细柳下意识地反手制住他的腕骨。
陆雨梧踉跄一步,撞到她身前。
四目相视的刹那,只听铁石撞击的声音响起,细柳回过头,火星子犹如细碎星辰撒来伴随着灼烫的温度迎面,她低眼注视着他挡在她背后的那只手,月白的衣袖在这片火树银花间莹润泛光,他手背被落下的一点火星子烫得微红。
隔着杨柳河,对面迴廊里的灯影下坐着一圈儿人,他们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拉胡琴,吹唢呐。
高亢的乐声掩盖不住热闹人声。
“公子。”
陆青山上前。
陆雨梧朝陆青山摇头,示意他退下,细柳立时松开陆雨梧的手腕,后退一步,裙袂如云层迭拂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乐声盛大,陆雨梧站直身体,却注视她身后,轻抬下颌:“你看。”
细柳再回身,人们不知何时已退至道路两旁,他们无不探头张望着从那头披红挂绿而来的一行人。
他们戴着彩绘面具,挥臂阔步,拖着长长的调子,似唱似念,最中间那人头上缠着神态各异的几张面具,雕得栩栩如生,一张脸也被青面獠牙的面具遮盖,乍一看他,竟有一种一个身躯生着几张人脸的诡异错觉。
“尧县如今频出奸杀案,死者皆为十六七岁的闺阁小姐,他们如此嚣张,大有等不到一个人,便绝不善罢甘休的意思。”
清如玉磬的声音忽然落来,“你说,他们在等谁?”
细柳蓦地回头,灯火照得陆雨梧一身柏枝绿圆领袍莹润泛光,更衬他颈项冷白,他没在看她,只望着最热闹处。
“等谁?”
细柳话音才落,迴廊里锣声猛敲,唢呐与胡琴齐上阵。
临水的望火楼上一串灯笼不胜夜风而斜吹落地燃烧起来,她倏尔抬头,轰隆的乐声翻沸,楼上昏黑,似有影子重叠。
她一手摸向披风底下藏在腰后的短刀,双眸四下睃巡。
“眼下满城风雨,你何不向赵大人陈情,请他派人护送花小姐入京?”
细柳脱口:“不行,我不信他。”
人群里笑闹声更重,戴着面具的人手舞足蹈,扯着嗓子唱着祭神的调子,一河之隔的迴廊里,乐声与他们相合。
细柳蓦地看向身侧之人。
夜里秋风重,晃荡的灯影映在陆雨梧剔透如露的眼底,笑意隐约:
“你不信他,却信我?”

第18章 霜降(十二)
细柳一瞬拧紧眉头,他一句话来得实在毫无预兆,以至于她在四下睃巡之际毫无防备:“你诈我?”
细柳审视他。
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陆雨梧显然已经清楚花若丹的身份。
那么他到底是何时发现的?
“算不上诈,”陆雨梧对上她不善的目光,他神情依旧和煦,“只是猜测而已。”
他不拒绝她的邀约,一日又一日的与她在外闲逛,方才又令人请走那些衙门里的捕快,她想,他不但知道衙门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花小姐,还将她的打算都猜得很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细柳与他相视。
“问什么?”
陆雨梧微微一笑,“问你是谁?”
千灯如昼,素纱微扬,陆雨梧注意到细柳耳边浅发被封吹起,露出来左边耳下一道约莫半寸长的疤痕。
“我是谁,此前在崖洞之中我已经告诉你了。”
细柳迎着他的目光。
“是啊,”
陆雨梧颔首,他唇畔噙着淡笑,“细柳姑娘。”
忽的,几个孩童乱扔的鞭炮“砰”的一声在近前炸响,接着一串噼里啪啦,陆青山将陆雨梧护到身后退了几步,烟雾缭绕中,人们笑闹着大喊:“捉黄鬼喽!”
陆雨梧抬首,细柳就在几步开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些戴傩面的人且歌且舞,阎罗、判官、大鬼二鬼悉数登场。
他们阔步挺胸,追赶着那面目狰狞的黄鬼,越来越近。
“哎呀!我的……”
小摊贩看着杵在摊子前的数名黛袍侍者,一时间不敢去捡被碰掉在陆青山脚边的东西。
陆雨梧闻声转过脸来,正逢陆青山将那物件捡起,灯影一照,原是一支银簪。
见陆青山要递还小贩,他出声:“青山。”
陆青山转过来,陆雨梧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只见簪头錾刻玉兔,一颗珍珠点缀其上,盈如满月。
“多少钱?”
陆雨梧看向那小贩。
小贩望着这位衣着华贵,被几十名扈从簇拥的清贵公子,结结巴巴地说:“这珍珠是家翁早年下水捞蚌撞了大运才出的好货,就这么一颗撑着我这门面……”
陆青山从腰间取出来一锭金子放在他摊上,小贩瞪直了眼,只觉得那金灿灿的颜色令他一摊子的便宜首饰全都黯然失色。
陆雨梧手持银簪走到细柳身后,与此同时那黄鬼也已经跑了过来,孩童们钻着缝儿地出去打黄鬼。
黧黑的汉子在不远处打铁水,周遭一片火树银花,细柳将将回身看向陆雨梧,戴傩面的人疾奔而来,手中刀鞭扬向那黄鬼。
就在此时,黄鬼忽然一改抱头鼠窜之相,他反过身手中细长的硬丝一闪,顷刻勒破两个嬉笑着拿拳头砸他的孩童的颈子。
鲜血迸溅的刹那。
戴傩面的数人刀鞭一转,直扑细柳。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人群还没反应过来,细柳闪身躲开的同时一把将陆雨梧推向陆青山。
几十名黛袍侍者几乎同时抽出藏在外衫之下的剑来围护在陆雨梧身边,而他被陆青山扶着堪堪站定,抬首正见细柳扯下披风,“噌”的一声,一柄短刀出鞘,她后仰躲开横扫过来的铁鞭,手起刀落,刺破其人手掌。
周遭爆发震天惊叫,百姓四散奔逃,乱作一团。
戴黄鬼面具的人手中细丝收缩自如,他掷出细丝尾端的铁弹子,惯性使得细丝绕向细柳的颈项,细柳迅速闪身,细丝拂落她的帷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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