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她才能合理地提出要求,不许明珠给纳兰一净身。
纳兰一是纳兰的养子,已然过了明路,以纳兰家的门第,是有机会被选上的。
如果纳兰一当真被选上,成了太子的哈哈珠子,又会发生什么呢?
郝如月越想越不对,当晚将这事告诉了皇上,然而皇上的关注点是:“你与容若还有书信往来?是谁拿给你的?”
郝如月又把赫舍里家长房关闭丰台善堂的事说了,皇上这才将注意力转移事情本身,派人去调查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纳兰一根本不是什么受牵连官员家的孩子,而是鳌拜的亲侄子。
是鳌拜兄长卓尔泰宠妾生的儿子。
卓尔泰因鳌拜犯事被抄家夺爵,一家老小惨遭流放,可在去往流放地的路上遭遇劫匪,全家被杀。
官兵赶到,劫匪早跑了,清点尸体时发现少了一个孩子。
也是这孩子命大,并没死,几经辗转被人送到了位于丰台的私人善堂。
“皇上,臣妾敢担保,纳兰并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世。”鳌拜之于康熙是什么样的存在,郝如月很清楚,害怕康熙因此迁怒。
然后皇上的关注点又变成了:“你凭什么为他作保?”
郝如月:都什么时候了,这是重点么!
“就凭他是皇上的表弟啊。”郝如月伸手握住了皇上的手,轻轻地顺毛捋着,“纳兰是皇上表弟,又在皇上跟前做过侍卫长,别人不了解他,皇上还不了解吗?”
半天才被捋舒服了,康熙“嗯”了一声:“朕都要查这么多天,容若一个文人,能知道什么。”
不过是被人给利用了。
郝如月连声夸英明,又问:“皇上打算怎样处置?”
康熙看她:“你见过那个孩子吗?是个怎样的?”
郝如月斟酌措辞:“臣妾进宫之前见过那孩子一回,感觉是个机灵的,嘴甜,极有眼色,很会来事。上回臣妾的额娘和大嫂进宫,也说起过他,说他长得高大壮实,学问不错,而且臂力惊人。”
康熙哼笑:“听你这一番描述,倒是与鳌拜年轻时很像。”
郝如月:好像帮了倒忙。
见她一脸惶恐,康熙气笑了:“像鳌拜年轻的时候怎么了?鳌拜可是先帝亲口封的满洲第一巴图鲁,还是个有勇有谋,城府极深的巴图鲁。只可惜朕那时候年纪太小,鳌拜又太张狂,若放到现在,朕必然将他收于麾下。”
说着说着还来了兴致:“你知道朕当时为什么没有杀鳌拜,只是将他圈禁了吗?”
鳌拜之于康熙,就像多尔衮之于顺治,然而结局却大不一样。
多尔衮活着的时候,顺治并不敢把他怎样,等他死后才夺爵抄家,开棺鞭尸,挫骨扬灰。
而鳌拜倒台正是他如日中天的时候。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然后楼就塌了,压倒了很多人。
可奇怪的是,康熙并没赐死鳌拜,只是将他和他的家人圈禁起来。等鳌拜病死,还将他的家人给放了。
很多人把这事归因于康熙的仁德,直到今天郝如月才听康熙大帝亲口说:“因为他根本没想反,罪不至此。”
若鳌拜造反,以他当年的实力,能不能压得住,很难说。
可鳌拜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反,他只是贪权。康熙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留下了鳌拜一条性命。
至于他的家人……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根本不足为虑。
倒是这个叫纳兰一的小家伙,让康熙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既然有人想让这个孩子进宫,那便让他进来好了。”
见皇上如此痛快,郝如月反而犹豫起来:“据臣妾看,那孩子应该不知道自己是谁。可这么多年过去,万一有人故意告诉他真正的身世……大阿哥才七岁,皇上就不怕……”
“当年鳌拜朕都不怕,又怎会怕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康熙让郝如月放宽心,“朕会派人暗中保护大阿哥。”
“不过这事要保密,跟谁都不能说,尤其是贵妃和惠妃。”
郝如月知道皇上打算引蛇出洞,可拿皇子做诱饵,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她相信皇上的人能保护大阿哥,可大阿哥到底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万一看见什么被吓到,也不是玩的。
还要再劝,却见皇上站起身走了。
在皇上的运作之下,纳兰一很快进宫,成了大阿哥的哈哈珠子,每天陪着大阿哥读书写字。
似乎为了测试他的能力,皇上还给大阿哥安排了骑射课,也让纳兰一跟着练。
郝如月不放心,差人暗中盯着纳兰一。奈何坤宁宫的小内侍虽然机灵,也没能逃过对方鹰隼般的眼睛。
还被人抓了现行,提溜着过来求见皇后。
人质在对方手上,郝如月无论如何总要见一见。
“奴才纳兰一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纳兰一走进正殿,给郝如月行跪拜大礼,将袖子打得啪啪响。
后头那个千岁千千岁,是皇上让加的。因为去年民间给郝如月建的生祠超过了明朝的九千岁魏忠贤十倍,皇上很高兴,给郝如月额外加封了一个九千岁的封号。
既是皇后又是九千岁的郝如月:总觉得不伦不类的。
“平身。”郝如月端坐上首,声音平静。
纳兰一站起身,片刻后又跪下了,再次给郝如月行礼:“儿子纳兰一,给额娘请安,额娘吉祥!”
“……”
一上来就认娘,认的还是皇后娘娘,松佳嬷嬷气得脸都抽抽了,当场喊了一声“大胆!”。
郝如月听见这声大胆,才从昔年的情景中缓过神来,对纳兰一说:“在宫里不可胡说。”
倒是一副长辈维护晚辈的模样。
纳兰一赶紧赔罪:“是,奴才知错了!可在奴才心里,不管皇后娘娘是赫舍里家的二姑娘,还是女官,或是皇后,您都是纳兰一的额娘。”
其实纳兰一这样说并非是为了跟郝如月套近乎,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初在丰台的善堂,纳兰一和其他兄弟姐妹不过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是皇后出钱给他们请先生,教他们读书,让他们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赫舍里家长房又出银子,给他们男孩子请拳脚师傅,给女孩子请绣娘教女红,让他们学到了更多。
如果当初不曾遇到皇后娘娘,那么他现在可能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莽夫。即便被阿玛认为养子,也绝没有机会给亲王做哈哈珠子。
他打心眼儿里感激阿玛的救命之恩,更感激皇后这些年的栽培。善堂管事每回拿到银子都会嘟囔一句:“请这么多师傅,花这么多银子,眼都不眨一下,赫舍里家长房可真有钱!好人有好报!”
是啊,好人有好报,他这回进宫会报答皇后的。
郝如月认真打量纳兰一的神情,感觉不似作伪,便挥手屏退了服侍的,当面问他:“既是这样,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吗?”
纳兰一怔住,半天才道:“奴才很小便被送去了善堂,对家人没有任何印象。只听阿玛说奴才的父亲受鳌拜案的牵连,一家人被流放。因奴才的父亲与阿玛是旧识,不忍奴才跟着受苦,便给差役塞了荷包,将奴才托付给了阿玛。”
后来太子降生,大赦天下,鳌拜的家人也在其列。从前受牵连的官员免罪的免罪,起复的起复,很多人都到善堂接走了自己的孩子。
纳兰一等啊盼啊,却没等来家人接他,便求了阿玛帮忙查找他的父母。得到的消息是,他的父母在流放中病逝,其他亲戚都不认他,也不想收留他。
之后阿玛也外放到扬州去了,善堂里的孩子走了七七八八,就只剩下他和两个妹妹。
两个妹妹吓得每天都哭,生怕阿玛也不要她们了,随后两个妹妹被赫舍里家长房收养了。
她们坐在马车上,哭着朝自己挥手,哭着喊:“哥哥,我们会回来看你的!”
翻过天,他也上了纳兰家来接他的马车。
原来是阿玛收养了他。
纳兰一以为从此有了家,终于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可玛法却找到他,对他说成亲王身边需要一个哈哈珠子,想要推荐他。
纳兰一给玛法磕头,说他愿意,并感谢玛法栽培。玛法却说他出身太低,想做人上人,就得吃得了苦中苦。
他说他能吃苦,玛法就告诉他,想要在成亲王身边当差,必须净身。
纳兰一当场傻了。他出身再低,也是好人家的孩子,也是阿玛的养子,没必要为了进宫净身吧。
见他迟疑,玛法又说,这样做确实委屈他了,可纳兰家必须靠着成亲王才有可能更进一步。他净身进宫不仅仅是为了一份体面的差事,更肩负着纳兰家的明天。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落难之时阿玛接收了他,没人要他阿玛收养了他,供他吃供他穿把他养到十二岁,也该是他回报阿玛回报纳兰家的时候了。
于是他含泪点头。
谁知峰回路转,一通运作之后玛法告诉他不必净身也能进宫,仍是给成亲王做哈哈珠子。
郝如月观察着纳兰一脸上的微表情,断定他是真不知道,想了想说:“你的家人确实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是被劫匪杀死的,可你并不是什么犯官之子。”
郝如月注视着纳兰一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是鳌拜兄长的孩子。”
纳兰一只觉五雷轰顶,耳中全是嗡嗡嗡的声音。
然而炸雷的爆鸣也挡不住皇后温柔的嗓音:“明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世,送你进宫不过是想在成亲王身边埋个钉子,用你监视成亲王,给他当个耳报神。”
“若成亲王有心储位,你便是两边的传声筒。”
纳兰一没想到皇后能猜出这些,还猜得特别准。可他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皇后娘娘,让奴才进宫是阿玛的意思吗?”
如果是,他会想办法留下,完成纳兰家交给他的任务。
便是净身也不怕。
郝如月不置可否:“你的阿玛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件事。不过他做事从来不图回报,我却是知道的。”
又看纳兰一:“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纳兰一再次给郝如月跪下:“多谢娘娘提点,奴才会尽心服侍大阿哥,绝不会掺和到任何党争之中。”
丰台的善堂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善堂,还是纳兰以文会友的去处。但凡文人多的地方,总会有人忍不住指点江山,议论时政。纳兰一听得多了,又是个有心眼的,自然知道玛法背着阿玛把他弄进宫的用意。
记得每次有人提起本朝党争的时候,阿玛都不爱听,明确表示党争害人害己,并非朝廷和百姓之福,他只想做个纯臣,不会参与任何党争。
哪怕他是明珠的儿子。
纳兰一才不管自己的真实身世为何,他只知道是阿玛将他养大,是皇后娘娘和舍赫里家长房出钱请老师教他读书明理,让他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如今已然进宫,站在天下权力的中心,自然要闯出一番天地。
而不是沉湎于所谓的身世,想要报仇雪恨。
不过他会时刻记得阿玛说过的话,党争害人害己,绝非朝廷和百姓之福,他也要做个纯臣。
只是鳌拜侄子的这个身世……让纳兰一有些惶恐。
他给郝如月磕了三个响头:“娘娘,奴才也不想有这个身世!请娘娘放心,奴才不会为身世所扰,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来!奈何万般皆是命,还请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不要免了奴才的差事!”
这下郝如月都有些震惊了。震惊于少年心思之通透,思维之敏捷,看着大块头,难得还是个粗中有细的。
此情此景,忽然想起皇上说过的话,郝如月让他起来,对他笑道:“你进宫之前,皇上就知道你是谁了,还夸你像年轻时候的鳌拜呢。”
纳兰一闻言又要跪,郝如月没让:“当时我与你一样也是一脸惶恐,皇上却说像鳌拜怕什么,鳌拜可是当年先帝亲口封的满洲第一巴图鲁!”
“皇上还说自己那时候年纪太小,驾驭不了鳌拜这样的能臣,若换到现在,必然将他收于麾下!”
说到这里,郝如月盯着纳兰一的眼睛:“瓜尔佳氏是满洲大姓,从太祖时起便能人辈出,到了鳌拜这一辈更是巅峰。皇上说你像年轻时的鳌拜,是在夸你,对你给予厚望!我也希望你能做一个能臣,一个纯臣,成为瓜尔佳氏未来的巅峰,为朝廷建功,造福百姓!”
纳兰一听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完全被皇上的心胸与魄力折服。
他心有丘壑,自然要向前看,纠结过往只会自误。
这次谈话的内容太多太惊悚,郝如月故意停顿了一下,给纳兰一足够的时间反应。
见他很快收拾好心情,才道:“皇上可以不计较你的身世,有人却想拿这个做文章。”
纳兰一再次悚然抬眸。郝如月都有些不忍心了,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放在现代社会也就刚上初中的年纪。
“对方要利用你,肯定会派人联系你,告诉你真实的身世。”郝如月安慰纳兰一,“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那个人是谁偷偷告诉我就行,不会威胁到的你的性命和前途。”
纳兰一听完很快镇定下来:“娘娘放心,这事交给奴才,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说着竟然还露出一个微笑:“那人便算是奴才献给皇上的投名状吧!”
虽然皇后嘴上说皇上不计较他的身世,可当年鳌拜闹得那样凶,几乎到了君臣决裂的地步,他身上背着鳌拜侄子的身份,便是皇上当真不计较,他心里也终是难安。
总要找机会表表忠心才是。
这不,机会都不用找,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至于他的家人,都是拜他那个好叔叔所赐,他不怨皇上。
也不敢怨皇上。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
不过很快,纳兰一又想到了另外一层,问皇后:“娘娘,奴才已然是阿玛的养子了,那人想利用奴才的身世,是不是也有要害奴才阿玛的意思?”
如今两党相争,想害他阿玛的人是谁,用脚趾都能猜到。
可那人除了是玛法的政敌,还有一重身份便是皇后的叔叔。纳兰一自小养在善堂,时政听闻不少,却不知道赫舍里家是个什么情况,故而拿不准皇后的意思。
难为他能想到这一层,也没什么好瞒的,郝如月含笑说:“赫舍里家长房和三房分家了,两边并不和睦。”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郝如月说完便见纳兰一朝自己拱手:“多谢娘娘,奴才知道该怎样做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的谈话非常顺利也非常成功。郝如月一边感慨纳兰会养孩子,一边嘱咐纳兰一遇事千万不要冲动,凡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纳兰一应是退下,朝外走的时候,迎面正好遇见太子。
他给太子行礼,没想到太子居然认得他:“你是大哥身边新来的哈哈珠子?”
纳兰一应是,太子命人给了赏赐,这才抬步朝前走去。
太子对成亲王极看重,也不枉成亲王经常在他面前说太子的好,纳兰一将盛着金瓜子的荷包收起,快步走出坤宁宫。
就这样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在郝如月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大阿哥忽然求见,对她说:“皇额娘,鱼上钩了,是翊坤宫的人!”
郝如月诧异:“保清,你知道纳兰一的身世了?”
大阿哥点头:“他都告诉儿臣了。”
“你怕不怕?”
“不怕!纳兰一又不傻,放着亲王的心腹不做,难道回鳌拜家去做庶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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