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三格格从里间走出来,一头扑在郝如月怀中,哭着说:“皇额娘,我知道宜贵人给我额娘送了什么!那是一本无字书,算卦用的,滴上眼泪才能显出字来。”
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郝如月安抚般地摸着三格格的头:“刚才来的路上,皇额娘问你,你怎么说你额娘都好呢?”
三格格渐渐止住哭声,抽噎道:“是额娘让我……让我这样说的。额娘说皇额娘很忙,不许我再拿她的事烦扰皇额娘。”
难得荣嫔懂事一回,却是病了。郝如月继续问那本无字书的事,三格格继续说:“额娘只算了两回,就说弟弟活不过三岁,还说我……说我不得汗阿玛喜欢,要带着我一起去地下等着弟弟。”
郝如月震惊,脸上却不显,怕吓到孩子。惠嫔也是一样,强笑着岔开话题,问她要不要今夜留下陪弟弟玩耍。
见三格格点头,郝如月才算放下一半的心,当即起身去了钟粹宫。
果见荣嫔脸色比上回还要灰败。
上回见只是苍白无血色,这回苍白中还带着点青灰,看上去都不像一张活人的脸了。
郝如月问荣嫔怎么了,荣嫔半天才反应过来,也不回答,只惨笑着问她:“皇后娘娘,臣妾生了六个孩子,却一个都留不住,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根本不等郝如月开口,荣嫔已然自己回答上了:“臣妾上辈子多半做下过什么不好的事,全都报应在了这辈子!臣妾只希望这辈子早点结束,赶紧投胎去下辈子享福!”
郝如月听不下去了,扬声吩咐荣嫔身边的宫女:“把那本无字书找来我看。”
见荣嫔没什么反应,宫女很快将无字书呈上。郝如月翻开,只见整本只有三处有字,比三格格所说还多出一处。
第一处写着【终年子女六人】。
第二处写着【活女五龄折】。
第三处写着【活儿不能语,天阉,三龄乃终】。
大意就是说荣嫔一生有子女六人,活下来的女儿五岁夭折,活下来的儿子天生不会说话,不能人道,活不过三岁。
每字每句都正好敲在荣嫔心里最痛的地方。
生育不少,活下来的不多。仅剩的两个,女儿活不过五岁,儿子天生残疾,早早夭折。
好人看了都得魔障,更不要说是荣嫔这种心里本来就有创伤的了。
郝如月是带人闯进来的,没有事先通传,把钟粹宫上下都唬了一跳,坐了许久才见有人上茶。
郝如月凑近无字书闻了闻,对上茶的宫女说:“不要茶,上白水。”
等白水端上来,郝如月才看荣嫔:“你刚刚不是问我,你的孩子为什么都留不住吗?”
荣嫔缓慢地转过头,眼神空洞:“是啊,为什么呢?”
郝如月冷笑:“从前是因为安贵人和敬贵人作妖,现在是因为你自己蠢!”
说完将无字书扔在地上,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扬手把茶碗里的白水全都倒了上去。
“不!那是卜卦的天书!”荣嫔尖叫一声,差点晕倒。
下一秒,见证奇迹,只见无字书上但凡被水淋过的地方,全都显出了蓝色的字来。
荣嫔瞪着眼睛扑到郝如月脚边,捧起无字书细看,一页一页地翻,眼前全是【活女五龄折】。
连着好几页,有些页只溅到了一点水,显出的字不多,有【活女】、有【折】,反正都是车轱辘话来回说。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只有眼泪才能唤醒无字天书吗?
为什么白水也行!
不是说上面每一页的内容都是天机吗,为什么连着好几页都是同一句话!
还有……不是说每个人最多只能算三次吗,超过三次天书就不显字了,会有惩罚降下。
荣嫔瘫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命人再取一碗白水来,将每一页都沾了水,果然每一页都有字显出。
内容却是重复的,只有这三句话。
荣嫔在地上坐了好一阵,浑身发抖,腿都是软的,扶也扶不起来。
良久,她仰起头看郝如月,眼中含泪,嘴角却高高翘起:“皇后娘娘,这本无字天书是假的,对不对?荣宪不会死,三阿哥也不会夭折,是不是!”
终于回过味儿了,郝如月吩咐人将她架起来:“上面的字不过是用明矾书写,沾水即显。你想要,我今天就能做个十几本出来。”
荣嫔用力摇头,很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书是谁给你的?”郝如月追问。
荣嫔虚脱般靠墙坐在大炕上,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不上是谁给的,是臣妾向宜贵人要的。”
并非人家主动提供,而是自己要的,所以明知道被人坑了,也只能干瞪眼。
“从前你不是很看不上宜贵人吗?怎么与她来往上了?”郝如月是真不理解。
荣嫔一肚子苦水:“自打三阿哥过了周岁还不会说话,臣妾就急了,到处找偏方。宜贵人就是那时候与臣妾搭上话的。她很聪明,也很懂人心,她让臣妾一定要想办法把三阿哥的病治好,否则不但三阿哥会遭了皇上的厌弃,臣妾也会,荣宪也逃不过。”
皇上是真龙天子,若三阿哥天生不全,那也不是真龙天子的问题,而是她这个生母的问题。
她已然生出一个不全的孩子,皇上还会让她再生第二个,给自己丢脸吗?
当然不会。
本人失宠几乎板上钉钉。
荣嫔公主是她的女儿,生母和弟弟都有问题,公主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况且皇上看见荣宪,便会想起自己和三阿哥来,难免嫌弃,甚至迁怒。
前路一片黑暗,荣嫔感觉阳光都照不进钟粹宫了。于是她开始疯了似的教三阿哥说话,三阿哥不会说就打他,不给他吃饭。
打完孩子打自己,三阿哥挨饿,她自己也陪着不吃。
荣宪来劝她吃饭,她还会吼荣宪,把荣宪吼哭了好几回。
只因为宜贵人说:“嫔妾听说当初大阿哥两岁多还不会走路,是因为懒得走。最近又听说四阿哥不会爬,也是因为犯懒,不想爬。”
虽然宜贵人闲话家常似的,并没提三阿哥,□□嫔就是想到了。
三阿哥不会说话,是不是也是因为懒?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那日宜贵人走后,她第一次打了三阿哥。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打也打了,饿也饿了,三阿哥除了脸上的奶膘没了,看见她便躲,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病急乱投医,她又去找宜贵人讨主意,可宜贵人根本不承认给她出过主意。荣嫔当着很多人的面澄清,宜贵人从未给她出过主意,宜贵人才又一次登了钟粹宫的门。
这回宜贵人说:“嫔妾听说大阿哥学走路,四阿哥学爬行,都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
再多的没有,荣嫔就知道该怎样做了。
“所以你才抱着三阿哥去找我?”郝如月觉得,如果自己不是一个穿越者,并且碰巧看过一些谍战剧,知道点明矾的作用,恐怕也要被人算计了。
剧本按照宜贵人精心设计好的进行下去,荣嫔抱着三阿哥找到坤宁宫,自己发现皇子被人虐待了,肯定不敢帮荣嫔隐瞒,会如实禀报皇上。
皇上本来就因为三阿哥不会说话心里堵得慌,又见荣嫔也不省心,很有可能一怒之下抹了荣嫔到手的妃位。
那么空出来的一个妃位会给谁呢?
德贵人诞育皇子有功,轮也轮不到宜贵人递补。
郝如月霍然起身,却一时不知该先去哪里了。
到底是永和宫还是延禧宫?
想到宜贵人可能还有别的底牌,郝如月又觉得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若什么都不发生,又怎能让狐狸露出尾巴来呢?
想到这里,郝如月站起身与荣嫔耳语几句,安置好一切之后才离开。
回到坤宁宫,才喝下一盏茶润喉,外头有人通传,宜贵人求见。
郝如月在心里冷笑一声,让宜贵人进来说话。
只见宜贵人小心翼翼走进屋中,小心翼翼给她行礼,郝如月赐座。
宜贵人谢恩,又小心翼翼坐下,开口却是惊雷:“皇后娘娘,嫔妾有身孕了。”
底牌果然是这个,不出郝如月所料。
如果此时荣嫔犯事倒下了,空出一个妃位,本着好事成双的原则,皇上多半会从下一层级,也就是嫔位拔一个上来填妃位。
德贵人晋升嫔位是因为有子,而宜贵人的晋升是因为有宠,这样两人才旗鼓相当。
倘若这时候,宜贵人遇喜,她握在手里的筹码就比德贵人多了一个。
当初宜贵人没有生养过,都能力压生女的布贵人一头,抢先封嫔,那么在封妃的时候压德贵人一头也不是没可能。
更何况宜贵人长袖善舞,是郝如月见过的,唯一一个能自如游走在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间,两边同时讨好的狠角色。
“皇后娘娘?”
宜贵人轻柔的声音将郝如月拉回现实,对上她温温柔柔的眼,郝如月一阵牙酸,假笑却早已挂在唇边:“那敢情好。”
宜贵人:……就没了?都不给点赏赐吗?
她可是皇后正位中宫之后,第一个遇喜的妃嫔。哪怕是为了贤德的名声,皇后也该表示一下吧。
只一句“那敢情好”就把她给打发了?
结果皇后还真就想用一句话打发她,半点赏赐也无。宜贵人气死,偏脸上还不能带出来,因为她此番过来有两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通知皇后,自己有喜了。皇后得知之后,必然会禀报给皇上,这样皇上就知道了。
宜贵人倒是想自己告诉皇上这个喜讯,可她也得见的着人啊!
眼看就到了大封六宫的日子,她这时候遇喜,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搏个妃位当当呢。
想到妃位,宜贵人可不敢赌皇上高兴起来,肯定会给她连升两级,直接封妃。
毕竟她出身包衣,便是生下皇子,要想封妃恐怕也得熬一熬资历。
况且妃位只有四个,惠嫔占一个,荣嫔占一个,只剩两席,狼多肉少。
就比如贵妃,因出身高贵,家族给力,根本不必从基层做起,一上来就是贵妃。
上三旗那么多贵族,时间一长,天知道还会有多少空降。
不行,草根太难了。宜贵人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男人身上,特别这个男人还是自私冷漠的帝王。
而她只是帝王棋盘上目前还算有用的棋子。
哪一日失去了价值,等待她的,必将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凄凉结局。
倒不如趁着现在自己还有价值,放手一搏,挣出一个前程来。
到那时,她身居高位,有子傍身,便是遭了皇上的厌弃,也算终身有靠了。
她今日过来求见皇后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与封妃有关:“嫔妾听说了一些事情,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还是有必要禀报娘娘一声。”
郝如月挑眉:“什么事,说来听听?”
她才从钟粹宫出来,大白天的,相信很多人都看见了。若宜贵人有心害荣嫔,多半是听说了这事,才巴巴跑过来探她的口风。
果然宜贵人道:“皇后娘娘也知道,三阿哥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荣嫔娘娘急得火上房,可再急,也不能打孩子呀。”
“便是三阿哥不会说话,那也是皇子,万万打不得的。”宜贵人一脸“为了荣嫔好”的表情,“看三阿哥被打成那样,嫔妾实在不忍心,便劝了荣嫔娘娘向皇后娘娘求助。”
说着站起身,赔罪:“嫔妾知道这些都是荣嫔娘娘宫里的事,嫔妾不该插手,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如此“正义之士”,路见不平,谁瞧见了不得夸一句“做得好”,又怎会责罚。
郝如月心里膈应着,嘴上却含笑道:“这事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宜贵人这才坐了回去,垂眸等了一会儿,再没听见皇后说话。
抬眼发现皇后端了茶……这就端茶送客了?
她很想问问皇后娘娘报给皇上没有,打算如何处置。可她到底只是一个庶妃,位份还没荣嫔高,不该打听这些。
反正今日过来的目的基本达到了,见皇后端茶送客,宜贵人便识趣地起身告退。
昨日荣嫔果然听了自己的主意,抱着三阿哥去向皇后求助。皇后也扣下了三阿哥,转头交给惠嫔去养,却只是将荣嫔禁足,并未有任何要发落她的意思。
皇上这些日子都在坤宁宫用膳,听说昨日也去了。
三阿哥天生不全,不会说话,皇上嘴上不说,心里不知有多膈应呢。
之前她试着提过几回,都被皇上无视了。
若此时再让皇上知道,荣嫔无故责打皇子,还将三阿哥打成那样,必然会震怒。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漂橹,荣嫔的妃位能保住才怪。
结果荣嫔只是被禁足了,宜贵人猜多半是皇后搞的鬼。
贵妃、惠嫔和荣嫔三人,一向以皇后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皇后为了保住荣嫔,很可能在禀报皇上的时候故意为荣嫔美化了。
皇上只知道荣嫔打了三阿哥,却不知道有多严重。
是了,皇上正膈应着三阿哥不会说话,当然不想见三阿哥的面。
皇后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有机会利用信息差为荣嫔美化。
想着宜贵人从坤宁宫出来,转道去了钟粹宫看荣嫔。荣嫔还是老样子,以泪洗面,一心求死。要不是身边有几个忠仆看着,恐怕人都没了好几回了。
荣嫔毕竟是在禁足期间,宜贵人进不去钟粹宫,只能隔着门缝儿与她说话:“如今三阿哥养在延禧宫,娘娘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养病了,不必想太多。”
荣嫔得了皇后的叮嘱,知道皇后会为自己做主,咬碎一口银牙,凡事都顺着宜贵人:“小主说得很是。”
真是个蠢人,都听不出她话里的暗示。于是宜贵人将暗示变成了明示:“娘娘若是想三阿哥了,嫔妾这就去延禧宫替娘娘瞧瞧。惠嫔虽与娘娘交好,可人心隔肚皮,谁又说得好呢?”
这回荣嫔懂了,是暗示她将三阿哥接回来吗:“我的儿子,凭什么让别人来养!等会儿我便差人去求见皇后娘娘,将三阿哥要回来!”
原来把三阿哥交给惠嫔养是皇后的意思吗,宜贵人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皇后根本没告诉皇上,只将荣嫔母子分开,想就此瞒下。
难怪,难怪。
皇子挨打,皇后都敢隐瞒,胆子是真肥啊!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从钟粹宫离开,宜贵人又去延禧宫看了三阿哥,见三阿哥身上的伤十分明显,这才满意地走了。
等皇后把她有孕的消息告诉皇上,皇上肯定会来看她,到时候就由她将此事禀报给皇上吧。
但愿荣嫔那时候已经把三阿哥接回钟粹宫了,能让皇上来一个眼见为实,当场撸了她的妃位。
是夜,宜贵人得到消息,她才离开钟粹宫,荣嫔便差人去了坤宁宫。
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傍晚时分,三阿哥就被延禧宫的人还回去了。
宜贵人不放心,派人去钟粹宫的墙根听了小半日。发现荣嫔还是老样子,打完三阿哥骂荣宪公主,把钟粹宫弄得鸡飞狗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皇上这个东风等了两天也没来。
真不是郝如月小气,不肯给宜贵人禀报。当她听说三阿哥已然回到钟粹宫,荣嫔把该表演的全都演了一遍之后,就将宜贵人遇喜的消息告诉了皇上。
然后与宜贵人一起,盼着皇上尽快去翊坤宫探望。
毕竟荣嫔演技不咋地,也不知能瞒多久。
“皇上今日去看过宜贵人了吗?”两日过去,荣嫔演得很辛苦,郝如月怎么也要问一问了。
康熙歪在大炕上闭目养神:“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过去。”
“宜贵人初次遇喜,又正是头三个月最不舒服的时候,皇上怎么也要过去瞧瞧。”宜贵人没怀孕的时候,还有点宠妾的影儿,如今怀上龙胎,反倒变得不值钱了,郝如月也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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