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玄关,视线一下开朗。地面也是一片红,通铺龙凤吉纹地毯。北面并排放着睡觉用的拔步床和日常起居用的罗汉床,东侧是宽大古朴的梳妆台,南面和西面都是大炕。
拔步床上挂着大红的百子帐,其他床上用品也都是与百子帐配套的绣品,令人眼花缭乱。
还是并排放着的罗汉床顺眼些,虽然也是一团的红,所用却是万字不断头的暗纹,至少看起来不闹心。
两边大炕上都铺着大红带喜字的毡毯,整间暖阁真是要多喜庆有多喜庆。郝如月转了一圈很快退出去,抬头看正殿的匾额:“是坤宁宫啊,谁要在这里办喜事吗?”
此时搬家工作基本进入尾声,松佳嬷嬷已经过来了,闻言笑道:“奴婢过来时,东暖阁就是这样了。”
芍药和丁香是跟着仁孝皇后进宫的,自然见识过类似的喜庆陈设,芍药道:“当年帝后大婚也没有今日的隆重。”
丁香也道:“是啊,痰盂都是铜胎珐琅彩的。”
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别的屋子典雅精致,只这两间极尽奢华。
恰在此时,有两个女官模样的贵妇朝这边走过来,双双给郝如月行礼。郝如月叫起,问她们是谁,两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绍。
苹果脸略丰腴的那一个,是内务府总管噶禄的福晋兆佳氏。站在她旁边明显更年轻更漂亮的那一个,是一等侍卫纳兰性德的福晋博尔济吉特氏。
清宫里没有专职的女官,所有女官都是由皇帝近臣的嫡福晋担任,比如内务府官员的福晋,或者御前侍卫的福晋,体面又安全,还不必养太多闲人。
噶禄是内务府总管,他的福晋肯定要兼职女官,不想干都不成。
而纳兰性德是御前侍卫,又是皇上的表弟,听说他的福晋还是太后娘家的姑娘,也很有体面。
兆佳氏见郝如月几个都在外面站着,小心翼翼问:“是暖阁里有什么不妥吗,皇后娘娘为何不进去坐着?”
终于逮到一个知晓内情的,郝如月也没客气:“我的住处内务府是怎样安排的?”
兆佳氏一听话头不对,忙拉着博尔济吉特氏跪下回话:“皇后娘娘说笑了,娘娘的住处哪里是内务府能定的,都是皇上的意思。”
博尔济吉特氏也很惶恐:“皇后娘娘住在坤宁宫东暖阁,里面的陈设都是皇上亲自定的,奴才们不敢僭越!”
那可就奇了,郝如月指着东暖阁:“我记得我是继后,里面怎么布置得跟洞房似的?”
这个……兆佳氏和博尔济吉特氏对视一眼,心说皇后娘娘明鉴。按宫规继后确实只有册封典礼,没有婚礼,可皇上想再成一次亲,谁还敢拦着不成?
当初布置婚房的时候,她们都以为这婚房是继后的意思。是继后为了自己的体面,仗着皇上的宠爱,硬给自己要出来的。
谁知继后竟然不知情!
所以这些都是皇上的一厢情愿吗?
这么大一个皇室秘瓜砸到脸上,兆佳氏只敢看不敢吃:“皇后娘娘管过六宫事,自然知晓宫规,可这些都是皇上定的,奴才们只能照办。”
宫规也管不了皇上啊,皇上为了您也不是第一回 破坏宫规了。
比如先帝爷定下的规矩,宫女不设专职女官,由王公大臣家的命妇兼职。可遇上您,皇上给改了。
从此皇宫有了专职女官,还是正一品的女高官。
还有些不成文却一直在执行的规矩,比如皇后各家轮流做,比如姐妹同在后宫,只能有一个是主位。
结果才没了一个赫舍里元后,又来了一个赫舍里继后,两人是亲姐妹,只差一岁。
太皇太后忙活了一溜圈,熬没了钮祜禄家两姐妹,熬残了皇上的亲表妹佟佳贵妃,都没能阻止皇上。
她们何德何能啊!
原来都是皇上的意思,郝如月以手扶额:“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皇后娘娘,奴才今日是送吉服过来的,请娘娘试穿。”兆佳氏一上来就被问懵了,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博尔济吉特氏忙命人上前,将托盘里叠放的吉服呈上,一共有两套。
一套是大红色的龙凤同和袍,是帝后大婚当日举行仪式时穿的,就像后世的婚纱。
还有一套是石青色的八团龙凤褂,是进洞房之后穿的,有点像后世的敬酒服。
看着眼前两套吉服,郝如月这个古代婚礼小白脑中自动浮现出相关简介,好像她从前研究过,或者亲眼见证过一样。
是了,当年皇上对原主许下承诺,要将坤宁宫留给原主,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就此定下。
保不齐就是那时候,原主研究过这些,并且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以至于她看见这两套吉服,属于原主的记忆忽然被激发出来了。
三年过去,郝如月身上属于原主的印记越来越浅。这一次的激发,更像是某种回光返照。
进屋试穿,龙凤同和袍很合身,好似量身定做,倒是八团龙凤褂有些肥大,需要拿回去修改。
兆佳氏见状笑道:“原有两套的,没想到还是原先那套更合身,倒是不用改了。”
龙凤同和袍是从前做的那一套,而八团龙凤褂是后来赶工赶出来的,都是皇上交代做的,都没有量身。
只是从前那套皇上让做得宽大一些,怕到时候皇后长高了,穿着不合体。
没想到今日穿上这样合适。
当年那一套都是一个尺寸,龙凤同和袍穿着合适,八团龙凤褂也一定合身。
圣旨今日才颁下,让她今日搬家已经够赶了,没想到坤宁宫这边更着急,洞房和吉服都准备好了。
郝如月无语望天。
洞房好说,按规矩提前布置就是,可这吉服都不用量体就已经做出来了吗,还一下做了两套。
宫里每年应时按季做衣裳,她的尺寸在针工局有记录,可吉服和常服不一样,真不用再仔细量一量吗。
“可原先那套都是八九年前做的了。”博尔济吉特氏的话将郝如月拉回现实。
兆佳氏莞尔:“你年轻不晓事,现在的料子怎么能跟过去的比呢。这两年江南那边进贡上来的料子又薄又轻,做大婚吉服还是原来厚重浓密的料子更气派。”
八九年前,不正是皇上承诺原主的时候吗。
原来那时候皇上并非口头说说,而是连大婚的吉服都做好了。
那一次慌里慌张,这一次也是兵荒马乱,很不像皇上端严持重的作风。
因为吉服的问题,兆佳氏和博尔济吉特氏的意见出现了分歧。
兆佳氏认为原来的东西比现在的成色好,稍微熨烫一下,跟新的一样,很没必要修改现在这套。
理由是皇上催得急,怕时间赶不上。
博尔济吉特氏则认为女人一辈子就成一次亲,当然要做新吉服,这套不合身或修改,或量身另做一套。
便是时间紧,任务重,也不能委屈新嫁娘穿旧衣。
最后两人征求郝如月的意见,郝如月怕麻烦,就道:“本朝力行节俭,仁孝皇后在时便是这样,我这个继后也不好自作主张。原来那套很合身,没必要再做新的。”
想了想又补充:“吉服如此,头面首饰亦如此,有现成的便用现成的,很不必铺张浪费。”
兆佳氏拍手称赞:“皇后娘娘节俭至此,当真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仁孝皇后在时,是出了名的节俭,除了年节很少穿华服,佩戴名贵首饰。
一件旗装能穿好几年,耳朵上的坠子也是半新不旧,常戴的手镯听说还是初见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赏的。
宫里宫外谁提到仁孝皇后不得说一句,当真贤德。
皇上也曾称赞仁孝皇后,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后来仁孝皇后薨逝,关于继后的人选,宫里宫外猜了很多轮,上赶着掺和的人家也不少,比如钮祜禄家和佟家。谁能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让赫舍里家梅开二度。
今日圣旨颁下,尘埃落定,所有人的反应是:怎么又是赫舍里家!
不知内情的感叹又是赫舍里家,知道点内情的还要再加一句:居然是她!
赫舍里家这位二姑娘当年也是京城数得着的美人,到了适婚年纪经常跟着赫舍里家的大福晋参加各种宴会,惦记她的人委实不少。
兆佳氏还记得,这位二姑娘与仁孝皇后虽然是亲姐妹,年纪相差也不大,性格却大相径庭。
仁孝皇后稳重,二姑娘活泼,仁孝皇后朴素,二姑娘却爱豪奢。每回参加宴会,二姑娘的衣裳首饰都是时下最流行的,且从不重样。
所以当宫里传出,太皇太后有意在赫舍里家两姐妹中选一个做皇后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会是姐姐。
后来传出,皇上相中了妹妹,且赫舍里家已经开始为二姑娘准备嫁妆了。
半年之后,风向又变,皇后由妹妹变成了姐姐,众人不禁感叹,太皇太后英明。
谁也没想到仁孝皇后会英年早逝,而被关进尼姑庵的二姑娘忽然进宫,过五关斩六将成为继后。
此时再看坤宁宫低调而奢华的装潢,简直就是为它的新主人量身定做的。
不过让兆佳氏意外的是,这位爱豪奢爱新鲜的二姑娘一朝受挫,居然洗尽铅华,越来越像她的姐姐仁孝皇后了。
所以她拍马屁的恭维话从假意变成了真心,真心觉得二姑娘向仁孝皇后看齐,是朝廷之福,也是天下之福。
从坤宁宫出来,两人直奔乾清宫向皇上复命。
皇上听说继后厉行节俭,打算穿八九年前的旧衣佩戴旧首饰大婚,一句赞许的话都没有。反而蹙起眉头,训斥两人不会办差。
博尔济吉特氏还好,她是第一次进宫当差,办不好也正常。兆佳氏直接懵了,皇上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仁孝皇后在时,南边还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战事,仁孝皇后穿旧衣佩戴旧首饰,皇上在宫宴上夸她贤德,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如今南边战事打得如火如荼,尽管前年耿精忠投降,收复福建,今年尚之信投降,收复广东,三藩之乱已平两藩,只剩吴三桂一藩苦苦支撑,可战事仍未结束。
又听说台湾的郑经趁着三藩之乱,北上与叛军汇合,企图侵占东南沿海,皇上在今年恢复了福建水师的建制。
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她这个后宅妇人都知道往后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继后愿意节俭是好事。
可皇上为了迎娶继后,不但大兴土木翻新坤宁宫,还要给继后比元后更大的体面,搁谁谁不懵。
从前的吉服确实算不得新衣,可那两套吉服用料考究,光上面刺绣的金线就能有两轴,根本没人穿过。
当年皇上让内务府好生保管,噶禄那叫一个上心,到现在别说虫洞,便是一个多出来的褶子都没有。
皇上不说,内务府不说,谁知道是旧衣?
她这样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给内务府省钱,给国库省钱。原以为皇上知道以后会相当欣慰,没想到直接把皇上给惹毛了。
反倒是初来乍到的博尔济吉特氏把话说到了皇上的心坎儿里,越过她接下了这一次的差事。
回到家,兆佳氏忍不住跟噶禄抱怨,结果噶禄的眉头比皇上拧得还紧:“皇上对继后的心思不一样,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不听。这下可好,直接把差事丢了!”
兆佳氏气得心口疼:“皇上也忒偏心,再这样偏下去,都快成昏君了!”
噶禄忙去握兆佳氏的嘴:“浑说什么!你忘了仁孝皇后的山陵是谁出钱修的?从无到有,那得花多少钱!”
这回兆佳氏不说话了。
赫舍里家长房当初分家时有多难,别人不知道,噶禄却门儿清。
皇上吩咐噶禄盯着呢,说必要时让皇商分点生意过去。谁知噶禄这边还没动手,赫舍里家长房靠着羊绒成衣自己支棱起来了。
噶禄派人打听过,羊绒成衣便是宫里这位继后想出来的生财之道。
后来战事吃紧,国库空虚,皇上不得不停了皇后山陵的修建,导致皇后的梓宫一直停在景山无法安葬。
这时候赫舍里家长房站出来,自掏腰包为仁孝皇后续建山陵,这才让仁孝皇后入土为安。
具体花费的银两不得而知,但随便估算一下也能得出,绝非一笔小数目。
与之相比,修缮坤宁宫,做两套簇新的大婚吉服,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另一边,博尔济吉特氏正在跟纳兰性德显摆,说自己第一次进宫当差就参透了皇上的心意,领了这么体面的一个差事。
“皇上是第二回 娶妻,继后却是第一次嫁人,一辈子就一次的事,谁不想风风光光的呢?”
彼时用过晚膳,纳兰正在书房练字,博尔济吉特氏送了甜汤进来。与纳兰说起时,脸上带着堪破人心的自得笑容:“别看继后嘴上说着厉行节俭,心中未必是这样想的。”
博尔济吉特氏早习惯了夫君的沉默,见他不理,仍旧继续说:“明日我直接带绣娘去坤宁宫给继后量体裁衣,讨了这个好去。”
想着明日的差事,博尔济吉特氏放下甜汤便走。才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身后的人说:“她不是那样口是心非的人。”
“谁?”博尔济吉特氏回过头才把自己刚才说的,和夫君现在说的,联系在一起。
只见纳兰手上没停,却把字的最后一笔写得歪歪扭扭,然后扔下毛笔,抬眸看她:“继后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她想要什么会自己争取,不想要的谁也别想强加给她。”
想起她才嫁到纳兰府上听到的那些传言,博尔济吉特氏当时并不相信,如今看来竟是有几分真:“谁强加给谁了?纳兰容若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明白,别总是拐弯抹角地骂人!”
就知道是对牛弹琴。
博尔济吉特识字不多,却总能曲解他的意思,好心提醒她,对方反倒觉得自己在骂人。
纳兰苦笑,不得不把话说白:“继后为人坦荡,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仁孝皇后厉行节俭,为世人称颂。珠玉在前,继后接班很难不被人拿来与仁孝皇后做比较。所以继后说要厉行节俭,必然发自真心。你顺着她的意来就好,没必要借题发挥,替她做决定。”
最后盖棺定论:“我言尽于此,听不听随你。”
与预料中一样,博尔济吉特氏果然是个不听劝的:“做新吉服是我的决定吗,那是皇上的决定。皇上的话便是圣旨,谁敢不听!”
纳兰朝她摆摆手,示意随便她怎么办,请她离开。
博尔济吉特氏心里又酸又涩,平时自己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今日一提继后,他倒来了精神,还把自己数落了一顿。
彼时,郝如月正在布置刚刚分到的那五间房。
其实坤宁宫房子不少,只不过能让皇后费心布置的不多。至于库房、浴房、茶水房、小厨房还有值房之类,都有专人负责,不必郝如月操心。
搬到新家让她操心的只有几件事,她住哪儿,太子住哪儿,仁孝皇后的画像住哪儿。
由于东暖阁那两间过于花哨,小孩子又爱鲜亮,郝如月怕太子住进去过于兴奋睡不好,决定把卧房搬到隔壁去。
隔壁是个套间,看陈设应该是日常起居用的,外间是客厅,里间是餐厅。
与红彤彤的东暖阁相比,这两间明显素净许多。不管是大件家具,还是小件的摆设,都是奢华而低调的,看上去格外舒服。
郝如月让人把餐桌搬走,换上拔步床。铺的盖的包括床帐原样照搬从前,就连屋里的布置都与在慈仁宫后殿时一般无二。
只不过这里的屋子更加宽敞明亮。
郝如月让人在靠墙的位置,给太子布置了一个私人游乐区。通铺毡毯,搭起了小小的蒙古包,其他布置都听太子的,她乐得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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