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安抚地摸摸他的脸,“我与他不熟,只在京城偶然见得一面罢了,此番回京路途遥远,他能帮到我们,其余都等回京了再说。”
谢承弼眯起眼,抓着薛琅的手到自己唇边吻了一下。
大门吱呀一声缓缓而开,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一声,“薛大人,下官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一个体型微胖的人提着衣摆走出大门,与谢承弼预料中的穷凶极恶不同,此人五官如弥勒佛一般和善,常年带着笑意,声音温和敦厚。
此地知府姓许,表面端的菩萨面,实际是个毒蝎肠,前些年水患敛了不少国库的赈灾款,其中这些又孝敬了大半给薛琅,不过以他的地位还够不着薛琅,二人之中还隔着个中间人。
如今中间人远在京城,薛琅亲自来,跟皇帝进了农民窝没什么区别。
许练在衣裳上擦了擦手,站到薛琅面前时微弯着腰,不住地行礼作揖,“下官不知是薛大人来,招待不周,府上下人多有得罪,已经拉下去处罚了。”
他让开一条道,身后的五六个下人跟着往两边避让开,“来来来,薛大人快进来。”
许练目光一侧,瞧见谢承弼时脸上神情顿了顿,“谢小将军也来了,下官真是……”
他搓着自己的手,似乎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无妨,我们不过是路上遇到点麻烦,许知府不必客气。”
“是,是。”
进门的时候他发现薛琅腿上的异样,不由得露出担忧神色,“大人这腿是……”
“扭了一下,不碍事的。”
“下官这就吩咐大夫来为大人诊治。”许练回过头,“还不去把李大夫请来。”
“是。”
许练将头转回来,笑眯眯的,喋喋不休地奉承着,进门的时候薛琅听见一声惨叫。
刚刚出言不逊的下人正被几个家丁按在地上用棍子打,那人被打的嗷嗷乱窜,棒子一下下结实地砸在肉体上,惨叫和哀嚎让人听了心尖都在颤。
“大人,大人,小的知错了,大人饶命啊,饶命啊——!”
谢承弼不禁顿住脚步。
即使他仗势欺人,可罪不至死。
许练面色如常,仍旧带着笑意,“薛大人请。”
薛琅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仿佛亦觉得此惩罚没什么不对。他不松口,许练自然不会停手。
穿过大院,许练将他们请入正堂,又吩咐人泡了上好的茶送来。
他不让下人动手,自己恭恭敬敬把泡好的茶奉上去,等薛琅接过去后就双手交叉一握,憨厚道,“薛大人,大夫就在门外了,下官这就让他进来。”
谢承弼问,“这么快?”
“是一直为家母调理身子的大夫,今日正好在府上,便叫了来。”
忽然有家丁上前来道,“许大人……”
他欲言又止,身上还带着血腥气,许练拧着眉头,“死了抬出去便是,冲撞了贵人是死有余辜。”
待家丁下去后,许练道,“让这污秽事脏了大人耳朵了。”
一条人命说打杀就打杀了,谢承弼有些恼怒,下意识去看薛琅,薛琅坐于高座,用茶盖吹了吹茶叶,垂眸轻轻喝了口,密长眼睫落下一小片阴影,恬淡安静,仿佛不曾听到什么。
薛琅这样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他感到陌生。可在这陌生当中又隐秘地浮现出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仿佛内心深处就知道,他本该如此。
许练让人收拾了间上好的房间出来,分房的时候谢承弼打断他,说要跟薛琅住在一起。
即便远在京外,许练也知道薛琅一向与谢家不合,他略有些迟疑地看向薛琅。
谢承弼伸手将薛琅搂在怀里,薛琅推他一下,有些不悦,“做什么。”
他偏过头,贴着薛琅的耳边,视线从莹白泛红的耳尖挪到有些吃惊的许练身上,轻声道,“云儿,我要跟你,住一间。”
照实说,谢承弼那张脸生的十分野性,抬眼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那双隐在碎发中的双眼仿佛野狼般幽幽发亮,许练心中一突。
薛琅按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开,“安排一间吧。”
在他看来这都是小事,何况这些日子都是这么过来,薛琅身心俱疲,一时间也没往深了想。
许练着人安排,心里头却盘算着薛琅什么时候跟谢家关系如此亲密。
薛琅与谢小将军一同失踪的事闹得不小,许练也十分清楚,原本都说二人估计是遭遇不测,但如今看来,只是稍狼狈了些。
屋内放了一盏珠翠百鸟朝凤屏风,屏风后偶有人影闪动。
薛琅靠在软塌上,雍容华贵的闲适模样,许练殷勤地站在一旁,“我们这里地贫民瘠,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海涵,大人可还需要什么,下官这就去准备。”
“不必麻烦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谢承弼如今脑子混乱,你不要同他多说什么。”
许练不大明白,迟疑道,“脑子混乱是……”
“不记得前尘往事了,”薛琅懒懒抬起眼皮,漆黑眼眸盯住他,“许大人,不要多嘴。”
许练扬起一个笑容,脸颊上挤出褶皱,“下官谨记在心。”
大夫为薛琅看了腿伤,又开了许多药来,谢承弼恢复力惊人,俨然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薛琅每每见到都十分苦闷,分明是找人暗杀谢承弼的,结果对方侥幸逃脱不算,还把自己拉下了水,如今他瘸了条腿,回京困难,谢承弼倒是生龙活虎。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承弼手中不知从哪顺了个苹果来,在嘴里咬得咔嚓咔嚓的,绕过屏风就见薛琅靠在软塌上,受伤的那条腿架在床栏上,脚踝处被纱布层层包着,脚背莹白,脚趾如绽放的桃花花蕊,正闭着眼听边上的琴女抱着手中的琵琶弹奏。
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脚,薛琅缩了一下,睁开眼,见谢承弼蹲在软塌前,嘴里叼着个苹果。
薛琅道,“许练说时间仓促,他还要准备一番,我们今日暂且现在这住一晚,等明日再走。”
“我不喜欢这里,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薛琅点点头。
他想摸薛琅的脚,又怕弄疼了他,只轻轻摸着脚腕上面的那截小腿,手下是温热滑腻的触感,谢承弼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云儿……”
薛琅按住他的手,“下去。”
这话却不是冲他说的,弹琴的女子抱着琵琶站起来行了个礼,无声退下了。
房门被带上,薛琅道,“在外人面前收敛些。”
“我晓得。”谢承弼拉着他的手,单腿跪上软塌。
少年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薛琅被压着无法动弹,过近的距离令他有些慌张,漆黑瞳孔轻微颤动着。
谢承弼垂头看他,几捋发丝垂下来,与薛琅的混在一起,如真的结发一般,看的他心中一动,哑声道,“现在没有外人。”
他低下头,咬住那双微微张着还想要说什么的唇瓣。
呼吸变得乱七八糟,薛琅被迫承受着一切。
欲火在谢承弼身上蔓延,他不知该怎么发泄,只能狠狠咬着薛琅,在他脖颈上留下一连串的咬痕和吻痕。
薛琅被他烫的难受,伸手不断推拒着,抓着他头发的手终究没有用上力气。
他们如今的关系不允许他做出太过极端的反抗行为。
薛琅抻长了脖子,躲避着滚烫热烈的撕咬。在谢承弼看来却仿佛引颈就戮般将自己的生命献祭到他面前。
“谢,谢承弼——!”
谢承弼撑起身子,看着身下被自己亲的惊慌失措的美人,伸手摸着那些他并不曾用力就轻易留下的痕迹,弯唇无声又无奈地笑了笑。
他的云儿果真如瓷器一般,精美又脆弱,叫他含着都怕化了,只能捧在手心里,放在胸膛前。
当夜许练安排了好一顿丰盛晚宴,薛琅挑挑拣拣的吃了些,谢承弼默默将那些菜记在心里。他将羊腿上的肉切下来,他用匕首非常熟练,三两下就将那些肉片成片,工工整整码在盘子里,推到薛琅面前。
“多吃点,长肉。”
薛琅不爱吃大鱼大肉,蹙着眉头一口没动。谢承弼习惯吃肉,光自己一个人就干了二斤羊肉。
到了夜里,薛琅沐浴后上了床,蜡烛已灭,屋内清清冷冷。
不多时,他忽然察觉到床边有人在动,他睁开眼,正见谢承弼坐在床边,脱了鞋后就要往床上躺。
“这床小,占不下你我二人。”
谢承弼不听,突然放着外面的软塌不去,硬要跟薛琅挤一个,薛琅推拒不过,只能应允。
只是一张床要睡两个男子着实有些勉强,谢承弼又生的高大,他往上一躺,二人连腿都迈不开。
片刻后,谢承弼侧过身,将薛琅伸手捞进怀里,这样便宽敞许多。
薛琅贴着他脖颈,能清晰的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这种姿势初时有些难受,适应之后竟有些从未感受到过的安全感。
薛琅是真的累了,拽着谢承弼胸前的衣襟,眼睛一闭,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呼吸清浅绵长。
谢承弼拍着他的背,低头在他额前珍惜的吻了吻。
没多久,薛琅感觉有些自己在乘一搜小船,原本平静的江面忽然掀起了浪,船被打的四处飘荡,他自己也站立不稳,掉进江水前他惊醒过来,发觉只是一场噩梦,而刚刚将他摇醒的谢承弼捂住他的嘴,竖着食指在嘴边轻声道,“嘘,别说话。”
第八十三章 送他上路
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就在眼前,静谧的空气中,薛琅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他们门口小声说话。
困意几乎瞬间消散,薛琅点点头,谢承弼将人松开,快速又低声道,“外面的人来者不善,听声音都带着兵器,待会儿你见机行事。”
谢承弼要下床,薛琅猛地抓住他衣襟,眼中仍存犹疑,“我如今腿伤着,真要有什么事如何能跑得出去!”
借着月色,那双含着春水的眸子美得惊人,谢承弼捧着他的脸颊珍重地吻了吻,不带任何的情欲,更像是一种安抚,来自野兽之间舔毛的安抚。
两人额头相抵,谢承弼闭上眼,发誓般笃定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用衣裳将薛琅裹的严实,翻身下床,脚尖点地,身形极快地挪到门口,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纸窗忽然润湿了一块,有细细的竹管插进来,在竹管吐出烟雾之前,谢承弼猛地推开门,门板撞到了什么东西弹了回来,接着有人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他们醒了!”
“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外面的都是手持棍棒的家丁,正是白天打杀下人的那些,谢承弼抓住破空而来的棍棒,当胸一踹将人踹翻二尺之外。
家丁就在门外的廊下,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谢承弼很快被淹了下去,他身手矫健,武力高强,一时片刻也能挡得住这些人。
在他们混战之际,薛琅扶着门一瘸一拐地出去,谢承弼有意为他拓出一条路,他很快便沿着小路出了府。
夜色幽深,大街小巷的门户都关的严实,薛琅就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上走。
明亮月光照下,将薛琅的眉目映地仿佛凝了几片霜花,他神情冷肃,面色沉沉。
许练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下手。
这也证实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所想——他在京中的权势被剥夺了。
手底下这些人,必定是看他倒台,于是纷纷散伙,说不准还瓜分了他的一些暗桩生意,许练就是其中之一。薛琅睚眦必报的性格大家都心知肚明,许练更是人精一样,若是此刻让薛琅或者回去,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薛大人这是要去哪呀。”
因周遭静谧,这句突兀的话就显得十分刺耳,薛琅陡然停住脚步。
在他身前站着一个拦路人,那人双手交握,面色和善,脸上带着常年不褪的笑意,连带着眼睛都眯了起来。
“是下官有哪里照顾不周,以至薛大人深夜离府,真让下官惶恐。”
薛琅后退半步,因为先前走的太急,脚腕处的伤紧紧绷着,光是轻轻点在地上都是彻骨的疼痛,他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另一边,这使他必须扶着点什么东西。
“许大人,”他靠着支棚的木架子,冷冷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许练仍旧笑眯眯的,“下官不敢,谁不知道薛大人在京城那是一手遮天的大官,在下不过区区芝麻官,哪里敢冒犯薛大人。”
“今日你动我分毫,怕是日后没好下场。”
许练点点头,竟然颇为赞同,“可是薛大人啊,若是等你回京,知晓了下官是如何谋生计的,怕是下官死的更快呢。”
薛琅慢慢沉下脸色,四目相对,一人笑如活佛,另一人艳如毒花。
“动手吧,送薛大人上路。”
几个家丁包抄过来,薛琅转身想跑,没两步就被踹倒在地,棍棒裹挟着凌厉劲风砸下来,那力道横剁在脊骨上,薛琅立刻无声地尖叫起来。
又是一棍砸下来,薛琅本能地护住头,鼻腔嘴巴里涌上淡淡的血腥气。
许练这是要将他活活打死。
忽然有人闷哼一声往后倒去,棍棒也跟着掉在地上滚去一边。谢承弼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脚下几乎踩着带血的印子,他散着头发,比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还要骇人三分。
“谢将军,真是想不到你……”许练眼底的笑意终于淡了几分,“居然还能活着出来。”
他说罢有些惋惜,“原想叫你二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我府上,看在我与薛大人从前的情分上,到时我也肯费功夫找个风水宝地将你们合葬了,让你们下一世安安生生做对鬼夫妻。不成想你们如此不领情,既如此,我便只能叫你们……粉尸碎骨,曝尸荒野了。”
谢承弼自薛琅身前走过,慢慢停在他身前,从薛琅的视线望去,只能看到他浴血的背影。
清冷月光下,谢承弼身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伤势极重。
“若动他,”谢承弼将手中长剑横过脖颈,眼睛被剑光映的发亮,“先踏过我的尸体。”
“谢将军的情谊真是令人感动,可惜,薛琅可不是什么纯良之人,谢将军今日,怕是临死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这是谁?为何如此熟悉。
谢承弼面色困惑了半晌,回头看一眼地上狼狈的人,对上目光的刹那,他抖了抖唇,无声道,“走。”
薛琅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有谢承弼在前头,应该能挡个一时片刻,他要赶紧走。
至于许练。他定让此人付出惨痛百倍的代价。
身后谢承弼闷哼的声音不足以让薛琅的脚步停留片刻。上辈子是他取了自己性命,这辈子若能为救自己而死,也算是还清了自己一条命。
薛琅刻薄又恶毒的想着。
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金贵。
也不知走了许久,晨曦微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身体早已麻木,此刻如行尸走肉般靠着想要活下去的本能而动,耳朵听不大清楚,眼神也不好使了,疼痛贯穿他身体的所有部分,终于这具身体到了极限,薛琅腿一弯,重重跪倒在地,接着整个人倒了下去,如同散了架子的提线木偶。
他竭力睁着眼,感觉到有人走到了他身边,似乎是蹲下看了看他,又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隐约听到一个“找”字。
那人低下头来看他,薛琅潜意识觉得这人十分眼熟,却又说不出是谁,最后两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第八十四章 记忆往事
谢承弼没想到自己还有睁开眼的一天,他赤裸着上身,从肩膀到小腹严严实实地绑了绷带,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堂风过,一片叶子慢慢吹落在锦被上。
不知不觉天日渐暖,窗子外的绿枝都伸到了廊下,有人从那过时,还要抬手拨一下。
抬起来的手又凝滞在半空,片刻后轻轻一拂,树叶落地。
他仰起头,面色冷淡。
想起先前种种,朝堂奸臣当道,自己被人追杀,跌下悬崖有人拿着自己的媳妇牌将错就错,还哄骗自己利用自己带他出悬崖,以及……他为了那人挡在许练的人前,那人却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连半分眼神都不曾施舍给他。
——他都记起来了。
谢承弼,他叫谢承弼,而那个人……
他咬住牙,耳边能听到沉闷的,磨牙的咯吱声。
薛、琅。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碗汤药,见到谢承弼醒来也不意外,只把手上汤药往前一推。
谢承弼侧目,那人低声道,“兄长,你醒了。”
他扶住少年手臂,眼前忽然发黑,眩晕感瞬间袭来,他闭了闭眼。
“兄长,你还好吗。”
谢承弼摇摇头,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空碗放到边上,一抹嘴,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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