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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渡佛(瓜子和茶)


她想家了。
等春宴一毕,就告辞回家,也不用爹爹来接,就是不知道突然回家,会不会给爹爹添乱。
添乱也顾不得,再不回去,这位大公子还不定纠缠到何时,真闹成不可收拾的地步,大夫人肯定记恨上自己,如果吹枕边风让王相爷对爹爹动手,反而更糟糕。
又重重叹了口气,苏宝珠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一个月叹的气多!
三月初九,是春宴的日子。
吉祥本想给苏宝珠盛装打扮,在春宴惊艳众人,苏宝珠却挑了套姜黄的大袖衫和灰绿的齐胸襦裙,头上只插了根白玉簪,素净得很。
“宴会上不是嫔妃公主,就是世家姑娘,哪个身份都比我高贵,我抢她们的风头,怕是不用在长安呆着了。”
苏宝珠叮嘱道,“宫里不让侍女进去,你别在宫门口干等,在街上逛一遭,或者去咱家铺子里看看,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回来。”
吉祥忽道:“姑娘今日也带佛珠么?”
苏宝珠一怔,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雪也似的肌肤上,一颗墨色的琉璃珠静静悬着,幽幽微光下,白愈白,黑愈黑,明明是最简单的配色,却散发出诡奇的诱惑感。
显然不合适带到宫里。
苏宝珠犹豫一会儿,还是摘了下来,小心翼翼收入妆奁最里层的小屉。
入宫还有重重查验,颇费功夫,卢氏催着几位姑娘上了马车。
赶到宫门时,前头已排了一长溜马车,候了小半个时辰,才轮到她们。
王萍小声抱怨道:“三姐姐还是没赶上,如果她在就好了,我们用不着排队,直接进。”
在前面的王薇回头,警告似地盯视妹妹一眼,王萍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春宴摆在太掖池旁,正值草长莺飞的季节,清粼粼的湖水,杨柳枝头荡漾着绿雾,抹了一层淡绿的地上满是粉的红的白的落花,到处都充满媚丽的春光。
有宫人来传,卢氏带着相府的三位姑娘给贤妃娘娘请安去了,没有叫苏宝珠。
苏宝珠浑不在意,她也知道在这些贵人眼里,商户女的身份着实上不得台面。却也无妨,眼前的美景,桌上的美酒,还有曼妙的歌舞,足以让她心情大好。
桃花林那边,猛地爆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苏宝珠抬眼望去,几个华服少女围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女孩子头顶着一只碗,双手扶着碗边,颤巍巍蹲下,起来,蹲下,又起来,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看她打扮,也是官宦家的姑娘。
居然在这种场合公然欺负人,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贤妃娘娘怪罪?
苏宝珠以为一定会有宫人上前制止,可左等右等,在场的人好像没看见这幕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玩闹嬉笑,竟没有一个人出声。
那个女孩子坚持不住了,跌在地上,瓷碗从头上滚落,她的头发、脸、衣服,沾满了暗红色的液体,不知是酒还是颜料。
她蹲在地上哭,围着她的贵女们拍着巴掌笑,有的还上脚踢她。
苏宝珠坐不住了。
她唤过旁边的宫人,塞给她一荷包金豆子,“麻烦姐姐帮我问问,相府的夫人姑娘几时回来,我有点不太舒服。”
出手大方的人谁都喜欢,宫人点点头,好心提醒,“偏殿备有茶水点心,姑娘可先去那里歇息。”
苏宝珠谢过,待那宫人一走,她提起裙角阔步走向桃花林。
密匝匝的花墙那头,微风含着花香拂过柳梢头,柳枝儿调皮地撩动僧袍,片刻不让他宁静。
缘觉看着桃林的那抹身影,眼神晦暗不明。
一旁的道武摸摸光溜溜的脑袋,暗暗赞许:这女娃娃,不但生得漂亮,还有副狭义心肠,不错,不错。
不过她一个人可扛不住六七八个人,这时候,就该殿下出手,英雄救美啦!
片刻的功夫,道武已是把话本子的后续都编好了。
却见殿下转身就走,根本没有过去搭救的意思。
诶?道武眼睛瞪得铜铃大,不由在话本子上替表姑娘加了一句:你这个冷心冷意的人呐,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殿下不管,他道武不能不管。
瞅殿下走远了,他一路小跑溜到内侍省,可寻摸一圈也没看见高太监,只找到他的徒弟李继。
李继也认得他,因笑道:“我师父今儿在麟德阁当差,有事吩咐我就成。”
“可不敢叫吩咐,是请你帮个忙,千万不能叫人知道!”道武耳语一番,“你看能跑一趟不?”
李继道:“能倒是能,请柬也是你问师父要的吧,恕我多问一句,她是你的……故旧?”
道武嘿嘿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悠悠然去也。
风掠过桃林,树枝不安地摇晃着,碎花缤纷,如一场急雨。
苏宝珠挡在那女孩身前,身形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住,在场的贵女忙惊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见是生面孔,一时拿不准她的来历,不由纷纷看向坐在树下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约有十七八岁,衣着华贵,容貌不俗,但眉弓高挑,颧骨微凸,嘴唇偏薄,显得面相刻薄了些。
苏宝珠便知道她是这群人的头了。
“你是哪家的?”她漫不经心问,正眼都懒得瞧苏宝珠。
“哪家的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的事情了了,人我就带走了。”苏宝珠转身扶起地上的姑娘,一股浓重的铁锈臭味冲入鼻腔,熏得她几欲作呕。
“血?!”苏宝珠惊愕不已,继而大怒,冷冷盯着树下的女子,“敢问她是犯了什么罪?即便自己家的奴婢,没有如此折辱人的。”
“大胆!”一个女官自席间赶来,厉声训斥苏宝珠,“见公主不行礼,言行鲁莽冲撞,是为藐视皇室,掌嘴!”
宫婢轮圆了胳膊就扇,不料苏宝珠竟不肯乖乖挨打,后退一步躲了过去,而她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腰扭了。
安阳公主脸色微变,用眼神询问女官此人的来历。
女官低声回禀,安阳公主重新打量苏宝珠几眼,慢悠悠道:“既是相府的表姑娘,打肿脸也不好看,显得我不给相府面子似的。”
她笑得不怀好意,“这样好了,你也顶着碗走几圈,如果碗里的狗血一滴不洒,我非但不与你计较,还可以饶了这个丑八怪。”
居然是狗血!苏宝珠暗暗咬牙,倔强劲又上来了。
“不知者不怪,我不知道你是公主,没给你见礼也叫错。你一定要罚我,那咱们去找贤妃娘娘评评理,如果她也认为我不对,我任由你处罚,绝无二话。”
春宴是贤妃主办,别管这位公主与贤妃关系如何,宴会上出了乱子,就是打贤妃的脸,公主怎么也要掂量掂量。
况且说到底,也是这位公主欺负人在先,哪怕贤妃偏心公主,她也要咬公主一口肉下来。
可苏宝珠低估了安阳公主的刁蛮无理。
“一个商户女,比我最下等的奴婢还低贱,还想和我叫板?”安阳大笑,忽而语调一转,阴森森道,“给我划烂她的脸!”
谩骂欺凌这类可以说成“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毁人容貌就没那么好圆过去了,搞不好要上公堂的。
一众跟班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真动手:相府拿公主没办法,办她们却一办一个准。
见状,安阳公主更恼火了,狠狠瞪了女官一眼。
女官一咬牙,命两个宫人去扭苏宝珠的胳膊。
“快跑!”一直躲在苏宝珠背后的小可怜突然冲出来,死死抱住宫人不撒手。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苏宝珠瞅冷子给那俩人来了几下,拉着小可怜往外冲。
场面那叫一个乱!
“都干嘛呐!”公鸭嗓突兀地响起,李继喘吁吁跑近,“这是皇宫,不是菜市场,一个个的,眼里还有没有圣人,有没有王法?”
说完一怔,才发现安阳公主似的,边行礼边道:“公主原来在这儿呢!仙居殿那边找你半天啦,贤妃娘娘说,公主不在都不热闹,殿下快去吧。”
“不急,”安阳盯着苏宝珠,“等我碾死这只臭虫。”
李继瞥一眼苏宝珠:呦呵,果真生得观音貌!
“今儿是贤妃的好日子,别坏了娘娘的心情。”李继嘎嘎笑了两声,“皇上昨儿还夸了王相爷,今儿殿下就发作他家的姑娘,这……不大好吧。”
安阳冷冷道:“李继,我想起来了,原本的名单上是没有她的,是你添了一笔,现在又巴巴跑来替她撑腰。你收了王家多少好处?外臣勾结内侍,若是父皇知道,不好的是我,还是你?”
李继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安阳抬抬下巴,四五个宫人慢慢逼近苏宝珠。
苏宝珠顿觉不妙。
桃林后面是太掖池,旁边横着一座三层楼高的假山,延绵六七丈远,结结实实阻断了逃跑的路。
苏宝珠焦急看向宴席的方向,相府的人怎么还不来?
忽一阵和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像一只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间。
叮——,叮——
清脆的法铃声,慢慢地,慢慢地沿假山流淌下来,穿过层林繁花,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向假山。
嶙峋的怪石顶端,苍翠的松柏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亭旁,一位僧人逆光而立。
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仿若置身云端的佛。
苏宝珠的心脏砰砰直跳,她努力去看,但阳光太强烈,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剪影,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可直觉告诉她,他在看她!
“是缘觉殿下!”李继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躬身一礼,其余宫人、贵女纷纷跟着行礼,连安阳也站了起来,撇撇嘴,没打招呼。
李继小声提醒安阳,“缘觉殿下貌似站了很久,刚才发生的一切必定尽然知晓,他是佛陀转世,悲天悯人,最见不得恃强凌弱,公主还是快走吧。”
“佛陀转世……”一丝讥讽掠过安阳唇边,“那本公主就给佛陀这个面子,走!”
一众人等呼啦啦走了个干净,李继松了口气,幸好缘觉殿下路过,不然这小姑娘难逃一劫啊。
此时苏宝珠方觉得后怕,再三向李继道谢。
“苏姑娘不必客气。”李继笑眯眯道,“咱家也是受人之托,况且我也没帮上啥忙,还差点被安阳公主抓住把柄。”
苏宝珠笑道:“王铎的人情是王铎的,我欠的是我的,不能混为一谈。”
李继知道她误会了,却不好点破,因还有差事在身,便随手指了个小内侍带她们下去梳洗换衣裳。
临走前,苏宝珠不禁又看向假山。
清风飒然而过,山顶空空,不见他的身影。
不知怎的,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
小内侍把她们带到一间偏殿,打了热水,准备了胭脂水粉,还拿了一套衣服给那姑娘换。这些都是宫里常备的,为的就是应对宴会的各种意外。
苏宝珠摘了个金镯子送给小内侍,“辛苦小公公了,还请你帮忙打听打听,相府的夫人姑娘从仙居殿回来没有。”
小内侍奉命行事,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忙一口应下,乐滋滋揣怀里出门办事去了。
恰好那姑娘也换好衣服了,她叫安若素,六品起居郎之女,只因脸上有小雀斑,安阳公主觉得难看,就被一众贵女孤立排斥,时不时还拉出来作践一番。
“多谢你救了我。”安若素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安阳公主心胸狭小,一定会报复你的,你还是躲在相府不要出门,等她找到新乐子,兴许能忘了这一茬。”
小可怜越说越难过,“都怪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苏宝珠拍拍她的小脸蛋,“错的是欺凌人的她们,不是我们。我这个人啊,最不怕报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呗。抬起头,我连你什么样儿还没瞧清楚呢。”
安若素听话地抬头。
白皙小巧的瓜子脸,翘鼻头,大眼睛水汪汪的,是个标致的小美人,两颊几粒小雀斑,更添几分俏皮之色。
苏宝珠啧啧称赞,“这么漂亮,谁说你丑就是她眼瞎,别低着头走路,显得唯唯诺诺的,十分的美貌也变成五分。”
“除了爹爹娘亲,你是第一个夸我好看的人。”第一次被外人夸奖,安若素又羞又喜,小脸红扑扑的,瞧着香香软软的,苏宝珠忍不住拧了一把。
安若素捂着脸蛋吃吃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仰慕和信赖。
门扇轻响,进来一个端着水和牙粉的宫婢,“请苏姑娘梳洗,仙居殿传话,要姑娘过去请安。”
难不成安阳在贤妃面前告状,贤妃叫她过去当堂对质?
她试探着寻问,可那宫婢嘴巴极严,一点口风不露。
不管怎样,刚吃了酒啊菜啊的,张嘴就是酒气,是要好好漱口。
苏宝珠不疑有他,依言行事。
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两刻来钟,又拐入一条林荫小道,路上的人越来越少。
苏宝珠觉得不大对劲,放慢脚步逐渐与宫婢拉开距离。
“怎么了?”宫婢回身催促,“快些,莫让娘娘等急了。”
苏宝珠说:“我肚子痛,恐在娘娘面前失仪,容我先去趟净房。”
听闻她不舒服,宫婢脸上竟是一喜,接着拔腿就跑。
苏宝珠愕然。
忽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深处升起酥酥麻麻的痒,小腹旋即燃起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蛊虫?不对,没有寒彻骨髓的痛,是催情的药。
那牙粉和水有问题!
她扶着树干勉强站住,除了安阳,谁会在宫里下药害她?她终究还是大意了。
不过比起霸道阴毒的蛊虫来,这点子药她还能抗住,水……对,跳进太掖池,三月的池水依旧寒凉,绝对可以散去药性。
苏宝珠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走,走着走着,却听前面传来男人的说笑声。
暗道一声要遭,明知道要避开,可双腿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她的身体一步步向前方走去。
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用力咬破舌头,尖利的疼痛带来一丝清明,苏宝珠拔下头上的白玉簪,发狠刺向左手。
有人从后骤然抓住她的手腕。
当,白玉簪落地,摔得粉粉碎。
“谁?”苏宝珠扭头去看,却被那人捂住了眼睛。
幽幽的檀香幻成细碎的浪,一层层,一浪浪,淹过来,漫上来,溺得她无法呼吸。
意识逐渐模糊,她好像又回到那个雨夜,那座荒庙。
“师父,”她伸手去摸他的脸,不停地喘,“是你?”

他们站得那么近,几乎是后背贴着前胸,危险而可怕的距离。
手指刚抚上他的下颌,就被他避开了,只短短的一瞬,却足以在指尖炸开令人心慌意乱的电闪。
一刹那,心脏都酥麻了,苏宝珠忍不住乱舞乱扭,仰起头,踮起脚尖,红唇轻启,极力向他靠近。
“别动。”缘觉低低喝道,将她推远了些,手还紧紧捂住她的眼睛——不是怕她认出来,是他害怕再看到那双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笑起来有一点诱惑的韵味,待你细看,里面纯然一片天真,仿佛都是你自己的邪念在作怪。
他有时会想,难以面对的,是她,还是他的欲?
男人的气息诱发出更剧烈的药效,甚至骨髓也开始隐隐作痛,苏宝珠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向后倒在他的怀里,口中娇怯地低吟:“师父,怎不答我的话?”
“我好想你啊,让我看看你,或者,你看看我?”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瓦上,再顺着屋漏处一滴滴落下,湿了发丝,染了衣衫。
“师父,为何不敢睁眼看我?我不是妖鬼,是女人,你一定不明白女人的,你要明白吗?”
此处是寺庙,是皇宫,是黑夜还是白日,在这幅躯壳里的是她,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苏宝珠已经分不清了。
素手解开衣衫,回身去勾那不解风情的和尚。
“妖女!”缘觉扣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摁在树干上,不叫她转身勾引自己。
粗粝的树皮划过,娇嫩的肌肤立刻多了几道红印子。
“好疼啊,”她不安地扭动身躯,低声哀求,带着轻微的啜泣,“师父,轻一点……”
缘觉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蒙在眼睛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如果没有这层屏障,苏宝珠一定可以看到,庄严肃穆的佛子此刻表情复杂,羞恼且愤恨。
身体里的怪物在作祟,苏宝珠呜呜咽咽,声音越来越大。
林荫路对面的人们逐渐清晰,有皇上,有臣子,有新进的翰林,还有对她一往情深的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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