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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渡佛(瓜子和茶)


李继一听王相爷,嘴角不由抽抽了下。
他小时候出天花,脸上落了麻子,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脸说事,结果那日王相爷不知怎么一时飘忽,当着皇上的面叫他“麻子李”!
把皇上逗得直笑,把他沤得想哭!从此他就膈应上王家人了。
但师父吩咐,还是要照办的,便问那位叫什么名字。
高太监也不知道,只说堪比观音。
那一定是个俊俏娇柔、珠光宝翠,漂亮又典雅的姑娘,李继应声“是”,默默记下。
没想到下直的时候,王家的大公子又因为表姑娘求到他的头上。
此事已定,有没有他的求情都一样,可李继不打算轻易让他如愿,一脸为难道:“不好办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位置。”
王铎不知他与父亲的过节,闻言递过去一个红封,“家里的姑娘都去,独独没有她,难免让人看轻了她。请公公务必帮忙,日后有用得着王某的地方,你尽管开口,王某在所不辞,”
李继搓搓红封,轻轻薄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
“城郊百亩上等田。”王铎低声道,“她不熟悉宫里的规矩,还望公公多加提点。”
手笔不小啊,听说相府入不敷出,只剩个空架子,看来都是谣传。
白得一百亩地,李继脸上也带出了笑意,“王公子如此用心,想必表姑娘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她是特别美,可美貌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王铎发自内心地笑,“聪慧、谦逊、体贴,精明不市侩,识文断字还懂音律,心地也好得很,连福应寺的高僧都夸她有佛缘!”
李继真是好奇极了这位观音相的表姑娘,随即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过了几日,宫里的请柬送到了苏宝珠的手上。
“大哥哥真的办成了!”王萍惊呼一声,看苏宝珠的眼神也变得有点复杂,“大哥哥他……对你真的很上心。”

苏宝珠头一次没有反驳。
这个家伙,那天回来还一脸轻松说:“放心吧妹妹,不过小事一桩,哥哥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小事一桩……
端看大夫人的态度就明白,弄到这份请柬几近无望,也不知王铎费了多少心思、欠下多少人情才办下来。
自己是否对他太刻薄了?
苏宝珠捏着请柬,久久沉默不语。
王萍是愿意表姐留在王家的,细细数着王铎的长处,“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家资比不上你家,百年世家的底蕴却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更重要的是对你一心一意。”
苏宝珠道:“他娘不喜欢我,以上都白搭。”
王萍:“借口!你才不是看人脸色过活的人呢,说到底,还是喜欢的不够多——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哥,他哪点不好?”
苏宝珠把请柬收入小屉,“别再说他了,没的又招来冷言冷语。”
让她意外的是,请柬没有引来闲话,相反,府里的人们更热络了,连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岑妈妈,见了她都开始眉眼低垂。
苏宝珠忽然想起王铎在寺庙的保证:我在家说话的分量会越来越重,便是母亲,也无法替我做出任何决定。
他好像不是随便说说呢。
时日渐暖,很快就到了会试前夕。
长房的大姑娘二姑娘一起来到三房,邀她们去寺庙求护身符,保佑大哥哥高中。
苏宝珠没法拒绝,王铎刚给她求来春宴的请柬,她不去说不过去。
幸好还是福应寺。
路上,王萍与她咬耳朵,“大伯母派人去洛阳接三姐姐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春宴,二伯父也真是的,大伯母催了好几次,他也不把三姐姐送回来,急得大伯母什么似的。”
苏宝珠奇道:“她没请柬,回来了也不能赴宴,大夫人再着急也没用啊。”
“你有所不知。”王萍言语中不乏羡慕,“三姐姐可不是一般人,在娘娘眼里和亲闺女也没两样。逢年过节,赏赐都是头一份,每次回来,娘娘都要把她接进宫住一阵。她赴宴和咱们不一样,用不着请柬。”
苏宝珠更纳闷了,这般得娘娘喜爱,以她对崔老夫人的了解,必定会把三姑娘留在相府。再说二老爷的发妻早逝,身边只有一个侍妾,照常理,老祖母更应该把孙女接到身边教养才对。
为何任由二老爷带到任上?
反倒是大夫人对三姑娘更加关注,看来相府后宅的这两位掌权人,关系也不是表面那般融洽。
算了,到底别人家的事,操心也没用。苏宝珠把疑惑甩到脑后,和王萍手挽手下了马车。
大概是上次捐香火钱的缘故,知客僧瞄了她好几眼。
苏宝珠打趣道:“今儿个没钱,你再看我也拿不出来呀。”
把知客僧弄了个大红脸。
王萍讪讪笑两声,不顾另外两个姐姐诧异的目光,扯着苏宝珠急速“逃离”,边走边道:“别胡说八道了,咱们是来求菩萨保佑的,不恭敬的话不要说。”
苏宝珠吐吐舌头,环视一周发现跑到了僧舍,“咱们该去大雄宝殿啊,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王萍心虚地挪开视线,“走错了呗。”
“你一撒谎就不敢看别人的眼睛。”苏宝珠凑到她面前,“让我猜猜,嗯……你想偶遇那位佛子殿下!”
乍然被捅破心事,王萍羞得脸成了大红布,慌忙去捂表姐的嘴,“你再说,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苏宝珠低低笑着讨饶,姐妹俩推推挤挤的,不免动静大了些。
影壁后绕过来一个大和尚,粗声粗气喝道:“何人在此喧哗?”
姐妹俩忙肃然站好,却看来人是那天帮忙推车的红脸和尚。
想起他看自己的怪异眼神,苏宝珠心中一紧,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大师父,别来无恙啊。”
道武也认出了她们,眼神飘向竹林后的僧舍,咳咳两声道:“寺庙是修行冥想的地方,不可大声喧哗。”
苏宝珠道:“我们本想去拜文殊菩萨的,不小心迷路了,一时着急,还望师父见谅。”
道武摸摸光秃秃的后脑勺,纳罕道:“拜文殊菩萨?小姑娘也求学业?”
王萍嘴快,“不是,我们给我哥求护身符,他就要会试了,希望菩萨保佑他高中。”
旁边的苏宝珠微微含笑,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
道武的眼神不由自主又往竹林飘,似有所指感叹道:“你们哥哥妹妹的,关系挺好的啊。”
当然不能说不好,苏宝珠附和两声,话峰一转,忽然问道:“竹林那边有什么,引得大师父频频回望?”
道武看她提脚就往殿下的住处走,登时发急,殿下喜静,最讨厌修行时有人打扰,若真发作起来,他到底帮谁?
可他根本拦不住!那女子胆大妄为,居然直直冲他走来,吓得他蹭的一下扑进旁边的竹林,好歹没让她撞到自己怀里。
“哼。”苏宝珠轻挑眉头,娇俏一笑,伸手就去推僧舍的门。
她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手刚碰上门板,一股酥麻痛痒陡然从深处袭来,浑身气力瞬间被抽走,膝盖一软,苏宝珠向前倒去。
几乎是门被撞开的同时,有人在内狠狠推了一把。
咣当!门紧紧闭住。
头晕,气喘,胸脯急促地起伏,身体开始颤抖,战栗一阵接着一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那个雨夜、那座荒庙、那个在佛前诵经的佛子!
“师父,开门呐……”
轻柔绵软的声音,低低吟唱,带着月夜的潮气,丝丝缕缕的从门缝中透进来,宛若一条湿滑柔腻的蛇,缠绕着门后的人,一点一点绞紧。
她惊惶失措钻入他怀里,极力拥抱,无限度的汲取,就像即将渴死的人扑进一汪清泉。
那夜的荒唐放浪,不可遏制浮现在眼前。
喉咙滚动了下,缘觉一手摁在门板上,一手紧握佛珠,指尖已是攥得发白。
一阵嘈杂声过后,门外复归于静寂。
缘觉缓缓收回手臂,失去力量支撑的房门,在他面前羞怯地徐徐展开。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是雨露润透的花蕾,在清早的阳光中一层层绽放,花瓣颤巍巍,蕊心娇嫩嫩,吐出一滴尚未吸收的露珠。
啪嗒,佛珠应声而落。
缘觉抬起手,捂住眼睛,自嘲般笑了声,凄清而苦涩。
到底需要身体上多少的痛,才能驱散内心最深处的欲?
“殿下?”匆匆赶回来的道武讶然看着他,“你脸色好差,生病啦?”
缘觉从地上捡起佛珠,“叫道文过来,备盐水、荆条。”
“是。”道武习惯性应声,忽呆了一瞬,声音陡然升高,“殿下!”
缘觉转身进门盘坐于佛前,口气不容置疑:“快去。”
道武只得从命。
他走得很慢,一路都在琢磨怎么回事。
近来殿下心绪安宁,竹鞭也闲置许久,他都以为殿下终于熬过去了,结果今天又……等等,今天?就在相府表姑娘出现后!
刚到福应寺那天,她也在这里。
殿下从剑南道回来就变得异常,而相府表姑娘就是剑南道姚州人。
道武恍然大悟,殿下的心魔就是相府表姑娘,相府表姑娘就是殿下的心魔!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的猜想定然没错。
如此,殿下格外留意她便说得通了。
或许她能缓解殿下的痛苦。如是想着,道武脚尖一转,打算去探探苏宝珠的口风,不料迎面碰到道文。
“道武,”他呵斥一声,“你不在师兄身边守着,又到处乱逛!”
“我知道……”道武本要说我知道殿下的心魔是什么了,却想起道文说过的话:“假如我知道,必定想方设法替他除去这个心魔。”
于是舌头在嘴里拐了个弯儿,“殿下叫你过去。”
“说过多少次,缘觉师兄是出家人,尘缘已断,不能称呼他殿下。”道文揪着他往回走,“你又想偷跑出去喝酒是吧?”
“我才没有!”道武反驳一句,不忘叮嘱道,“待会儿你下手有点分寸,真把殿下打坏了,皇上也不饶你。”
“师兄又……唉,这该死的心魔!”道文咬牙切齿,手上用力,疼得道武是嗷嗷叫。
山门外的马车,苏宝珠悠悠转醒。
王萍提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你的眩晕症说发病就发病,一点征兆都没有,可吓死我了。”
缓了片刻,苏宝珠才找回自己的意识,“看来我还是与寺庙无缘,上次只是侥幸而已。”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王萍抱着她不住安慰,“这次有大姐姐二姐姐作证,大伯母不信都不行。”
正说着话,车帘掀开了,大姑娘王薇探身向内看看,“苏妹妹怎么样?”
苏宝珠虚弱笑道:“好多了,扰了大伙儿的兴致,真是对不住。”
“回去再请郎中看看,吃几服药将养一阵子,也就大好了。”王薇叮咛几句,递来两个护身符,“就说你们求的。”
王萍挑了一个魁星点斗底纹的,“多谢大姐姐想着我们,不然两手空空回去,大哥哥那里可交代不过去。”
剩下的是什么图案,苏宝珠没注意看,她满脑子都是僧舍的那扇门。
以及门后的人。
莫名的,给她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苏宝珠心里装着事,回到相府也心不在焉,崔老夫人略问几句,见她答非所问的,便让她回房歇息去了。
刘氏生怕老夫人因此生隙,忙替自家侄女描补,“那孩子也真实诚,明明身子不适,还强撑着给铎哥儿祈福,可见是一心为铎哥儿着想。”
崔老夫人是个菩萨,凡事只呵呵的笑。
卢氏唇角微翘,不咸不淡道:“你这话说的对,别管她嘴上如何不承认,确实一心扑在我儿身上。可怜见的,家里出身太低了些,连捐官的资格都没有。”
商人不能科举,禁止捐官,有钱是有钱,地位连普通的农户都不如。普通人家不计较,与之联姻的不在少数,王家这种名门世族却不能不计较。
放眼整个大夏朝,就没有一个与商户女联姻的世禄之家。
她轻飘飘瞥了一眼刘氏。
刘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爹就是捐的官,勉强给她安了个官宦之女的出身,否则别说嫁给三老爷做正妻,就是当侍妾也不够格。
登时又羞又恼,用暗闪着恼火的目光盯了卢氏一眼,嘴唇蠕动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几日府里风向有变,还以为卢氏松口了,竟是没有!
刘氏不免恶意猜想,必是那张请柬打了卢氏的脸,她咽不下这口气,来一招先捧再杀,宝珠从巨大的希望陷入巨大的绝望,还不得伤心死了?
不行,必须赶紧给王铎去信儿,让他知道宝珠的一片真心,千万千万不能辜负了宝珠!
苏宝珠对寿禧堂的妯娌过招完全不知,只反复与吉祥确认,替她解除蛊毒的那个僧人,是否还活着。
吉祥很肯定,他死了。
“老爷气得不行,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敲晕,拖到乱坟岗埋了,后来知道是误会,就派人去找,想要厚葬他。可都过了三四天啦,乱坟岗野狗成群,囫囵个儿尸首都没有,哪里还找得到?”
吉祥劝她,“老爷给他连做七天道场,还对他牌位说,如果有报应就报应在他身上……别总想他了,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把自己弄出心病来。”
“不干爹爹的事!”苏宝呸呸几声去晦气,叹口气道,“其实,我今天在寺庙遇到一个人,很奇怪,给我的感觉有点像他。”
吉祥笑道:“僧人嘛,一样的僧袍,一样的光头,看上去当然差不多了。”
苏宝珠却觉那人与别的僧人不同,转念一想,天下寺庙大差不差,处在相似的环境中,真是她的错觉也说不定。
遂强使自己抛开此事,让吉祥把护身符收好,待明日和其他人的护身符一起送出去。
很快就到了会试的日子。
除了崔老夫人和大老爷,相府全体出动送王铎应试。
如此庞大的队伍着实引人注目,王铎摸摸鼻子,“这么多人!要是考不中状元,岂不是愧对今日的风光?”
卢氏忙温声抚慰,“不要有压力,心态放平和,只要发挥出你平日里的水平,就一定能高中。”
王铎笑笑,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准确无误捕捉到走在最后的苏宝珠,特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走近。
“宝珠妹妹,”王铎垂眸,目中的眷恋仿佛永远流淌不尽,“你给我的护身符,我好好戴着了。”
苏宝珠不知道他为何又开始情意绵绵,但这个时候不能泼冷水搞他心态,委婉道:“你又多想了不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考试。”
“嗯。”王铎重重点头,笑容灿烂明亮,“你放心。”
苏宝珠扯出个不失礼貌又僵硬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厚道的想,假如这次他考砸了,沉重打击之下,可能会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业上,自己就能松快许多了。
可惜老天爷不喜欢她暗搓搓的小心思,王铎顺利夺取会元,其后殿试,又被点为状元,成为大夏第一位以弱冠之龄连中三元的人。
连皇上都夸赞了声“虎父无犬子”,把王怀德这个当爹的喜得无可无不可,大手一挥,阖府上下每人多发一个月月钱。
一时间相府里满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苏宝珠跟着众人贺喜一番,瞅空子偷偷溜回院子——王铎喝了不少酒,要是当着她说出什么醉话胡话,彼此的面子都不好看。
没想到他竟然跟着来了!
苏宝珠冷着脸,不叫丫鬟给他开门。
“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得叫你知道。”王铎的头抵着门板,笑得有些傻气,“我,王铎,喜欢苏宝珠!”
“喜欢得不得了,一见面就喜欢上了。”
“我要娶苏宝珠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白头到老,永不相负。”
“你……喜欢我吗?”
月亮躲进云层,夜风放轻脚步,草虫也停止鸣叫,万物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好半晌苏宝珠也没能发出声音,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说出拒绝的话是这样的困难。
再困难,也要说。
反复掂量好一阵,她缓缓开口:“你很好很好,可是,我不……”
咚,门外传来一声重重落地的闷响。
鼾声随之响起。
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苏宝珠张张嘴,无奈吩咐丫鬟们:“把大公子抬回去,今晚的事,谁也不准泄露半个字,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的大公子。”
丫鬟们唯唯诺诺下去,庭院重新陷入了宁静。
夜色浓郁,屋里黑漆漆的,苏宝珠睁着两只大眼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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