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南诏一路急行军赶回来的,风尘满面,嘴唇都干得裂了道口子。
苏宝珠忙吩咐吉祥准备饭菜,李蕴玉也把刚刚烤好的桔子也递给道武,“很甜。”
道武正渴着,抄起半拉就往嘴里塞,刚吃一口,眼睛鼻子嘴巴就皱成一团,“酸死我了!”
李蕴玉吃了一瓣,纳闷道:“不酸啊。”
道武又尝了尝,强忍着想吐出来的冲动咽了下去:算了,作为合格的下属,不与上峰争辩鸡毛蒜皮的小事乃是第一准则。
这一趟南诏没白去,还真叫他打听出来解毒的法子!
“南诏王室有个快一百岁的老妈妈,凤娘的蛊术就是她教的。”道武正色道,“据她说,可以取下蛊之人的心头血,把蛊虫从中蛊之人身体里引出来。”
苏宝珠大喜,“给裴禛下蒙汗药,取他的心头血!”
道武叹口气,“不行啊,情蛊邪性得很,那心头血,要裴禛自愿给你才管用。”
苏宝珠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这法子说了等于没说,裴禛怎么可能自愿给她心头血呢?
屋里一下子沉寂下来。
道武左右瞅瞅,粗声粗气道:“是人就有弱点,找到裴禛的弱点,以此威逼,他必会乖乖奉上心头血。”
弱点?苏宝珠只能想到牛头村的凤娘,可挟持母亲威逼孩子,这招有点阴损,她不太能做出来。
转而看到李蕴玉,看着他眉宇间流露的疲惫和憔悴,犹豫的心立时变得坚定了。
裴禛不仁,就休怪她不义。
“宝珠,”李蕴玉轻轻提醒她一声,“不要打凤娘的主意,裴禛做事不讲原则,手段狠辣,如果有人拿他母亲威逼他,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竟叫他看出来了!苏宝珠讪讪笑笑,敷衍道:“听你的,我不动凤娘。”
李蕴玉闷声盯她一阵,“父皇有意与吴王府联姻,赐婚旨意不日就下,安阳毕竟是父皇的亲女儿,吴王必须给她应有的体面。”
苏宝珠心头一动,“你是想说动吴王让裴禛拿出心头血?”
李蕴玉点点头,“父皇已然默许你我的事。涉及一位公主,还有一位皇子,至少现在,荆州不会与长安为敌,我想吴王应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握住苏宝珠的手,目光温柔,“不要因为裴禛的恶行,就把自己变得像他一样,宝珠要永远光彩熠熠的,不叫任何尘埃沾染。”
苏宝珠鼻子一阵发酸,轻轻“嗯”了声。
道武摸摸光溜溜的后脑勺,眨巴眨巴眼,蹑手蹑手退出房间。
瞅这俩人的进展,说不准皇上下一个赐婚的,就是殿下和苏姑娘喽!
冬月初十这天,昌平帝果然下了赐婚安阳和裴禛的旨意。
裴禛一脸笑意接了圣旨,高高兴兴给传旨的宦官塞了个大红封,转身回到房间,目中已是一片冰冷。
他带着白家兄妹悄悄出了后门。
这对兄妹是母亲留给他的玩伴,哥哥叫白宗则,妹妹叫白瑛瑛,都是南诏人,前不久刚秘密回到他身边。
如今他要回荆州了,想把他们再还给母亲,也算替他尽尽孝心。
可他没想到母亲竟然不要。
“为什么?”裴禛语气很不好,烦躁劲又上来了,“给你宅子不要,给你钱不要,给你人也不要!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凤娘温声哄着他,“他们两个跟了你十年,谁都知道他们是你的人,如今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岂不是叫人起疑?”
裴禛犹自生闷气,“你也别担心会暴露行踪,京城别院的人不认识他们,我走前,会把见过他们的人都处理掉,保证长安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你只管说是你远房亲戚就行。”
“我一走,你身边就剩那个屁用不管的莽夫,只有受人欺负的份儿!有白家兄妹在,起码别人不敢欺负你,他们也是最忠心的。”
“我儿长大了,知道把好东西留给娘。”凤娘擦擦眼角,“娘没事,这十年不也平平安安过来了?你也不要再造杀孽,我留在这里只是想多见见你,你一回荆州,我就搬家。”
裴禛瞥一眼院子里扫雪的三郎,“他同意了?”
凤娘笑道:“嗯,给孩子在临潼找了位先生,搬过去读书方便。伽罗,我听说你尚公主了,那苏姑娘……”
“两码事,”裴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别管了。”
凤娘犹豫再三,还是和他说出心里话,“苏姑娘心里没有你,她满心都是七殿下,七殿下也满心都是她,你干嘛非得插在他们中间,听娘的话,放手吧。”
裴禛的脸猛地冷了,“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你是我娘,为什么替别人说话?”
“我虽然没多大见识,也知道天潢贵胄的厉害,饶是你爹都不敢和天家硬碰硬,你竟要和七殿下抢女人?说不定他还是以后的皇帝呢!”
“那也得他有命撑到当皇帝的时候。”
凤娘急了,“你千万不要冲动,他身份已然不同,你不能还把他当成普通的出家人。伽罗,你去哪儿,回来。”
“白家兄妹我给你放这里了。”裴禛头也没回,一跃上马,泼风似的消失在风雪中。
他气冲冲走得急,压根没注意到,道旁的稻草垛藏着一个人。
等四周没了动静,那人才悄悄爬出来,抖搂抖搂身上的草根雪沫,望了望凤娘的那座庄户院,飞快溜回了公主府。
安阳听完那人的禀报,一脸的茫然,“牛头村?他去那里干什么?”
长着两撇老鼠须的那人低头道:“雪天不好隐藏身形,没敢靠得太近,小的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跟他到了牛头村。”
安阳沉吟片刻,命他再仔细盯着,“查清那户人家的底信,千万千万不要叫裴禛发现。”
老鼠须咬牙道:“公主放心,裴禛杀了我哥哥,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叫他血债血偿。”
安阳又想起管家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不由心中一噤,“你哥哥是我最得用的心腹,却死得那样惨,这个仇,咱们一起报!”
她心里暗暗发狠,不管用什么办法,她一定要叫吴王府退亲!
从牛头村出来,裴禛没有回别院,直接去了三皇子府。
此时李素诘窝在暖阁里,和三四个姬妾滚做一团,摸这个一把,亲那个一下,嘻嘻哈哈玩得正在兴头上,咣当一声,裴禛直接推门而入。
顿时惊起一片女子的惊叫。
李素诘一看是他,挥挥手叫姬妾们下去,提着热酒给裴禛倒了一杯,“也就是你了,换个人敢这么进来,本皇子踢不死他!”
裴禛讥诮笑道:“就你?恐怕双腿一软先给人跪下了。”
一听这话,李素诘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放,“你是来找我喝酒的,还是找我吵架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找你,有好事。”裴禛翘起嘴角一笑,“听说皇上的身子越发不好了。”
李素诘道:“可不是,我昨儿个呈递毁佛拆寺的奏章,父皇是躺在软塌上看的,结果看了没两眼,就说头疼歇息了。”
裴禛斜睨他一眼,“你就没点打算?”
“什么打算?”李素诘迷瞪着眼睛,装听不懂。
裴禛嗤笑道:“少给我装,大皇子被贬,皇上没有嫡子,论长,就该轮到你了。可惜偏偏冒出个李蕴玉,别看他当了十八年的和尚,论才干,论魄力,都比你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满脸都是瞧热闹的模样,“更有意思的是,你天天陪在皇上身边,快二十年了吧,论皇上的宠爱,还不如他这个几月。皇上哪次见他不是喜笑颜开的?即便发火,也是是骂完就算,从不惩戒。”
李素诘越听脸色越难看,“你来就是为了讥讽我?哼,你的处境比我更糟糕,他可是踢断了两根肋骨,他要是当了皇帝,保不齐哪天就砍掉你的脑袋。”
裴禛轻飘飘道:“我有兵力,你有吗?”
一句话就让李素诘卡了壳。
好半晌,他才闷闷道:“父皇偏心他,我能怎么办?”
“好办。”听出他有夺嫡的心思,裴禛便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你让皇上不得不听你的,不就成了?”
“谋反?”李素诘脸都吓白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成不成,你的兵在荆州过不来,就凭我那点府兵,根本不是禁军的对手。”
“谁让你起兵了!”裴禛冷哼道,“成年的皇子就你和李蕴玉,如果没有李蕴玉,且不说皇上的意思,朝臣们也会拥护你。”
李素诘警惕地打量着裴禛,暗道这家伙与李蕴玉不和,定是想借刀杀人,我可不能做这家伙手里的刀。
因道:“我胆小,不敢杀人,更别提杀皇子了。”
裴禛咬牙,继而又笑:“那让你名正言顺杀他如何?”说罢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李素诘眼睛一亮,刚要说好,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能成吗?别人能信吗?他在朝堂上的声望越来越高了,连清河崔家都尝试与他交好。”
裴禛失去耐心了,起身要走,“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兵谏你不敢,用计你害怕,合着就等着别人把你抬到皇位上,那你继续做梦吧。”
“别走啊!”李素诘拉住他,左思右想半天,一咬牙一跺脚,答应了,却有个条件,“东西你准备,不用告诉我,到时我在御前打掩护,也显得逼真是不是。”
裴禛冷冷笑了两声,“好。”
因皇上龙体有恙,为表孝心,皇亲国戚、各级官员少不了进献各种补品药品。
昌平帝一般不用外面进献的药品,都是收入内帑留着赏人。
这日李素诘捧着药匣子来了,里面装着一根五百年的老山参,都长出人形了,十分的珍贵。
昌平帝很高兴,歪在塌上笑道:“三郎办事越发老道,往后和你七弟好好干,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
李素诘正琢磨话头提李蕴玉呢,可巧皇上自己就先说了,因笑道:“七弟是个孝顺的,不知给父皇送了什么补品?”
昌平帝没留心,随口吩咐宫人把李蕴玉送的东西拿过来。
“是件鹅氅。”李继记得,便在旁道,“是用火鹅绒毛所织成,又温软又轻盈,特别暖和,哪怕冰天雪地里走着,也没有一丁点的冷意。”
昌平帝大笑道:“七郎才领了一个月的俸禄,必定没有这等的好东西,准是从苏家顺的!”
“等办完安阳公主的喜事,就要忙活七殿下的事了。”李继忙凑趣说了几句笑话。
李素诘附和地笑笑,见两个宦官抬着红木箱子来了,忙引着放在昌平帝跟前,笑嘻嘻道:“让咱们看看,鹅氅长什么样。”
盖子缓缓打开,一具面目扭曲的,被烧成焦炭似的尸首,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
李素诘万万没想到裴禛竟准备了这个东西,吓得怪叫一声瘫坐在地。
而昌平帝圆睁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箱子,突然噗的吐出口血,晕死过去。
第57章
麟德殿立刻一片惊呼,李继反应快,一边叫着太医,一边吩咐宫人把那两个宦官绑起来,厉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换了七殿下的鹅氅!”
一句话惊醒了李素诘,跟头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拿出储君的气势喝道:“李蕴玉对父皇灭佛心怀不满,蓄意报复,来人,速速捉拿李蕴玉投入天牢待审!”
李继顿觉不妙,但他只是个宦官,不可明着和三皇子对着干,只能提醒道:“此事重大,单凭殿下的口令,恐怕难以服众,还是等几位宰相来了,再做商议。”
李素诘喝道:“东西是他进献的,不是他干的是谁干的?”
不过李继说的也有道理,只凭他一句话,李蕴玉肯定不会乖乖束手就擒,李素诘一思量,想起了太妃——皇上昏迷,宫里最尊贵的人就是崔太妃了,有她主持大局,名正言顺。
况且,太妃也早瞧李蕴玉不顺眼了,必定会站在他这边。
李素诘立刻着人去请崔太妃,这边李继也暗暗使人知会师父高太监和李蕴玉。
不过片刻的功夫,崔太妃带着一群宫人侍卫,呼啦啦出现在麟德殿,人还没坐下就下懿旨捉拿李蕴玉,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别人。
李继暗暗发急:师父怎么还不来?
看着侍卫们奉命而去,崔太妃坐在龙塌前开始痛哭,等几位宰相赶到时,崔太妃的哭喊声恰好传进他们的耳朵。
“好个白眼狼,多少年的心血,好容易养大了,不求你报答生恩养恩,也不能活活气死爹娘,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句句不提李蕴玉,句句都指李蕴玉。
几位朝臣面面相觑,他们进宫时已知晓事情经过,可说七殿下给皇上送一具烧死的尸首……这事也太古怪了!
但首要的是皇上的安危,王怀德悄悄上前一步覷着昌平帝的脸,但见皇上面如金纸,唇色惨白,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地起伏,还以为人已经不在了。
王怀德和其他几人交换下眼神,试探问道:“太妃娘娘,皇上的病情,太医怎么说?”
崔太妃一怔,借着抹眼泪偷偷给李素诘使了个眼色。
李素诘把淹没在宫人里面的一个太医拽出来,“让你给父皇诊脉呢,你倒在后头躲清闲。”
那太医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是被太妃的人挤到后面去的,几次想挤到龙塌前,都不知被谁给硬挡了出去。
心知有蹊跷,他也不敢明说,苦着脸上前诊治一番,“皇上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可行针试试……”
话音未落,崔太妃手里的佛珠就砸了过来,“大胆,你有几个脑袋,敢拿皇上的龙体给你行针试试?”
太医吓得跪趴在地,哆哆嗦嗦道:“那、那就先吃药,只是药效起效不如行针快。”
“微臣看,还是用药稳妥。”太医署令低声请示崔太妃,“皇上服用丹药过多,身子太虚弱,恐经不住针灸。”
“皇上的龙体交给你了。”崔太妃起身看向王怀德等朝臣,哀声道,“几位卿家请去前殿,咱们要合计合计,接下来的事了。”
她抬手,“三郎,扶着祖母。”
李素诘略略哈腰,错后半步,扶着崔太妃慢慢走向前殿。
几个宰相都是老狐狸,这一幕暗示着什么,猜都不用猜了。
王怀德捻捻胡子,默不作声走在人群最后面。
李素诘扶着崔太妃坐在龙椅下首,急急道:“祖母,李蕴玉狼子野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枉为人子,理应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还没有查清楚怎么回事,就是要废去李蕴玉的爵位,也太心急了。
王怀德率先提出异议,“事关重大,还是三司会审,查清楚之后再下论断。”
他瞧一眼殿门,“七殿下本人还没到,且听听他怎么说。”
李素诘道:“人证物证俱在,他想抵赖也不成。”
“人证在哪里?物证又是什么?”一道清越的声音划破大殿怪异的气氛,风雪呼的从敞开的殿门扑进来,袭得殿内的人俱是一颤。
李蕴玉缓步走来,身后跟着面色尴尬的侍卫宫人,想拦拦不住,想拿拿不了,只能窘然地跟在他后面。
李素诘不由倒退一步,指着装尸首的箱子道:“这是你送给父皇的‘鹅氅’,都把父皇气得昏死过去,还敢狡辩?”
“不是我送的。”李蕴玉淡然道,“我亲手装的鹅氅,亲自送到宫中,又是内廷的宦官亲自查验了,才收入内帑。每一步都有交接人签字画押,一查便知。”
李继见缝插针,“奴婢可以作证,当日是奴婢和管内帑的人一起验收的。”
“问你了吗?这么话多,去大理寺说去吧!”李素诘恨恨盯李继一眼,心里已经把裴禛骂上了,搞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诬陷,怎能坐实李蕴玉的罪名?
这时,一个臣子犹犹豫豫道:“箱子里装的……似乎是个和尚?他手里拿着的应该是串琉璃佛珠。”
其他人定睛一看,脸上不由显出一丝微妙的表情。
那个臣子继续道:“听闻有僧人不满皇上灭佛,自焚以示抗议。”他的目光从李蕴玉身上扫过,“近日福应寺门前,就有好几起僧人自/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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