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蛊毒一时难以被祛除,只能被转移。”
薛琦进屋,确认过虞栖枝已经陷入深睡,不会听到他们的交谈。
不止薛琦,放眼整个长安的医士对虞栖枝身上的蛊毒束手无策,或许,只有苗疆蛊师才懂得解蛊之术。
这段时日,薛琦也正为此事大量翻阅流传下来的医书典籍。
昌宁侯府曾经有恩与薛琦的恩师,她愿意为此尽力。
“你往后每次动用内力都会加快蛊虫噬心的节奏,可能赶不上寻出解蛊之法,就……”
薛琦说不下去了。
除此以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再能够挽救虞栖枝的性命。
但若要以另一个人的性命做赌注……
薛琦仍旧有些难以理解地开口问:
“你想好了?”
裴璟目光掠过床榻上人的苍白面容。
他淡淡“嗯”了声。
若当时他没有困住她,就不会有四皇子买通人在医馆种下蛊毒的机会。
如果时光倒流,如今他与虞栖枝之间,是否会有一些不同?
后来在道观的那些时日,虞栖枝的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沉睡。
从前对于凌哥哥的执念,那些自欺欺人的举动,还有她面对裴璟时近乎补偿的依恋。
过往的那些片段有如走马灯盘旋而过。
也许真如封青凌所说,被困在过去的是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以为就这样解脱了也好。
虞栖枝的精力却在明显地好转。
转眼春日将尽,薛琦对她说,她身上的蛊毒已经祛除干净。
从前过往种种好像大梦一场。
“奴婢恭迎公主回宫祭祖。”
一名宫婢装扮的妇人掀起帘子,如此向虞栖枝道。
有郦贵妃留下的书信,与当年的人证作保证,虞栖枝的身份毋庸置疑。
但虞栖枝一时茫然,她并不想依照熙娘所言回宫。
奈何年迈的宫婢向她下跪,苦苦哀求,要她看过郦贵妃留下的手书与信物再做决定。
虞栖枝离开道观的路途畅通无阻,这背后定然有裴璟的默许。
长安别馆,虞栖枝看完熙娘口中郦贵妃留给她的亲笔书信。
实话说,她心中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她不是什么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
在过去二十年里,她有自己的阿娘。
虞栖枝只想离开,熙娘却执意要将一对玉镯和长命锁交给虞栖枝,说是小公主还未出生时,郦贵妃就为她的孩子备下的。
虞栖枝不想收,推辞之下,她在此地见到了襄乐。
襄乐郡主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虞栖枝,她显然愣了一下。
然后襄乐的目光由虞栖枝转向婢女手中的玉镯。
“这是贵妃娘娘的玉镯,你凭什么给她?”
襄乐呵斥那名婢女。
见婢女不答话,襄乐伸手去夺。
虞栖枝早已领教过襄乐的脾气。
“她只是听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她。”见状,虞栖枝道。
襄乐看一眼虞栖枝,她没再说话,神情却满是不甘心与气恼之色。
下一瞬,襄乐忽然抽出腰间鞭子,扬鞭就要朝那婢女的手抽去。
身后远远马蹄声传来。闻声,襄乐皱眉,她改了挥鞭的方向,满是倒刺的鞭尾眼看就要擦过虞栖枝的侧脸。
鞭尾堪堪落下之前,一只清隽有力的手截住了那根鞭子。
混乱中,只听清脆的叮铃一声,那只装玉镯的盒子摔在了地上。
婢女吓得跪地。
“赵既明!”
襄乐连鞭子也不要了,她目光在他与虞栖枝之间划过:
“这就是你要跟我退婚的原因?因为郦家败了?因为我不是贵妃的亲生女儿?”
“你不守信诺,你简直……”
襄乐口中名叫赵既明的男人被劈头盖脸斥责质问,他深吸一口气:
“这桩婚约本就并非你我情愿。”
今日赵家向襄乐府中提出婚约作废,却不料襄乐闻此消息大受刺激,直接离府出走。
襄乐自小失了双亲,她的祖父母无法,又怕襄乐做傻事,只得恳切拜托赵既明前来寻她,盼两人把话说开。
襄乐于此确实理亏,从前,她不满赵既明,还让人狠狠捉弄过他。
“没错,记住解除婚约这件事是我先提的!”
也许襄乐并不是不满于赵既明的拒绝,而是自从郦家失势后,一切都变化太快了。
失去了贵妃与四皇子的纵容宠溺,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令她难以适从。
襄乐丢下这句话后便扭头走了。
确认过马车是往襄乐郡主府的方向去的,赵既明回头看向虞栖枝。
“襄乐一直都是小孩脾性,方才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赵既明言语温和,他将玉镯拾起,交到虞栖枝手中。
“你的手,没事吗?”
虞栖枝目睹方才一场闹剧,倍觉倦怠,但方才赵既明帮她挡住了鞭子,出于礼节,她垂下眼睫问。
“啊,”赵既明闻言仿佛有些讶异,他这才意识到手上的伤痕般。
再抬眼时,他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含笑道:“我没事的。”
“小的时候,我曾有幸见过郦贵妃几面,她是非常温柔的人。”
赵既明并没有遮掩他对虞栖枝身份已经了然,他话音清和,宽慰道:
“贵妃娘娘一定牵挂着你,希望你好。”
宫中宣称,元公主先天孱弱,自小时便被送入道观,如今为国祈福回宫。
从与熙娘相认,到被认回皇室,虞栖枝都没有见到裴璟一面。
但她清楚,这其中少不了裴璟那些人的参与推动。
虞栖枝正式回宫这日,天降甘霖,民间有报禾生双穗,为祥瑞之兆。
新帝即位已满一年,皇室成员与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前往嵩山封禅祭祖。
嵩山相距洛阳不远,有外国使节随行。
虞栖枝在山腰处的行宫落脚。
有宫人来传,太后娘娘有请元公主相谈。
从前太后娘娘还是孟皇后时,虞栖枝也曾与她有过一次谈话。
那时贺兰明月为虞栖枝抱屈,孟皇后召见虞栖枝,为的是劝说虞栖枝安心做好裴璟的妻子。
如今,她要求虞栖枝与裴璟保持距离。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你是郦家的血脉,让你回宫,也算是给从前的旧臣一粒定心丸。”
“这也是清延的主意。”太后道。
让虞栖枝以元公主的身份回宫,不过是为了在郦家失势以后,稳固朝堂。
“正因如此,你与清延的关系不能再黏糊不清。”
太后形容端庄,保养得当,比从前多了许多威严。
“再过段时日,哀家会为你指婚。”
出了殿门,濛濛春雨落在人脸上,虞栖枝心中顿感讽刺。
这日,皇室宗亲在宗庙祭祀,众人并未对虞栖枝的身份表现出太多惊讶。
仪式结束后,幽僻处,虞栖枝忽然被卫川拦住。
“殿下,世子请您稍等片刻。”
卫川低声道。
他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对虞栖枝说话。
“公主殿下,方才卫护军那样说,您…不等等吗?”
山间雨水细细密密飘落,虞栖枝并未在原地等候,而是径直上了车架。
她身边的女官见此情形,不由阻止道。
这名女官显然是裴璟的人。
局面陷入短暂的僵持。
“殿下。”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赵既明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与虞栖枝她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在下的马车坏了,可否借殿下的马车一同下山?”
赵既明温和有礼发问。
女官听得皱眉。
她刚要替虞栖枝回绝此事——
“这位大人,实在是我家公子腿疾发作,才不得已向殿下有此请求,”
赵既明身边的那名随从忽得向女官深揖下去:“借贵辇到达山腰后,小人以性命担保,无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赵家清贵,赵既明又是家中最受疼宠的子孙。
如此放低了身段的恳求,那名女官也犹豫了一下。
如今天色不早,四下人已散尽。又有卫川的耽搁,虞栖枝的车辇竟成了此地仅剩的一架。
虞栖枝坐在马车上,她垂下视线往下看。
赵既明也在看着她。
他身形修长,清隽的眉眼被雨水沾湿,带一点恳求与期盼,分明是极端正俊秀的长相,却偏偏好像山间的精怪在蛊惑人心。
赵既明唇边升起浅淡的笑意,随后他垂下眼,错开了虞栖枝的视线。
“只是每逢阴雨天会有些隐痛。”
听闻此言,虞栖枝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方才赵既明分明行动自如,一点不像有隐疾的样子。
只是白日里太后所言还萦绕在她心头,虞栖枝没有去深想赵既明背后的原因。
入夜,漆黑天幕降下濛濛细雨。行宫宫殿内,灯影朦胧。
酒盏倾倒,随即有烈酒香气自虞栖枝的寝殿窗牖飘出。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往里走,酒味愈发明显,男人眉头皱起,殿内沿途宫人倏地跪下。
裴璟身上的公服尚未换下,显是匆匆而来,修长挺拔周身萦绕极低的气压。
此言一出,寝殿里近身侍奉的宫人纷纷退下。
殿内霎时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夜雨打落屋檐滴答声响连绵不断。
“方才,你为什么不等我。”
“离赵既明远一点。”
虞栖枝纤细的身躯半陷在柔软的椅靠里,闻言抬眼看他。
白皙面颊泛起红晕,一双杏眼如水似雾,眼尾洇出薄红。
虞栖枝的这副模样他从前熟悉。
是喝醉了。
裴璟微微皱眉。他知道虞栖枝一人在宫中不易,但他不会令她陷入这样的境地太久。
他拍了拍她脸,轻捏住虞栖枝的下颌,想要将桌案上的醒酒茶喂给她喝。
“清醒些,有话想同你说。”
在行宫里,在这种时候还饮酒,裴璟叹一口气,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语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柔和,沾染无奈。
总觉得眼前的人无端惹人怜惜。
“你再……”
虞栖枝朱唇张合。
“什么?”窗外雨声渐响,裴璟没听清方才虞栖枝的话尾之音。
“你再当他一次。”虞栖枝伸手环住他脖颈,语调很轻,带一点微醺的黏和腻。
从前相处时,这个动作虞栖枝对他做过许多遍。
裴璟僵立一瞬。
他不想去深想虞栖枝口中的他是谁。
混杂着雨水与酒意的晚风里,虞栖枝环住他,要将他当作别人。
她愿意亲近赵既明,也是因为赵既明身上有她心底那个人的影子?
裴璟身体内升腾起两股冲动,他想令她清醒一些,却也有想要抱紧她的冲动。
银白色黯淡月光洒落在床帐上,殿内只闻急促的呼吸,和雨声。
翌日,虞栖枝尚在熟睡。
“看护好她,不要让太后那边插手。”
屋外,裴璟低声向女官道。
女官称诺。
这日,五年一度的春蒐于山脚下皇家围场照常开启。
新帝按为此次猎获猎物的前三名嘉奖赏赐,以示殊荣。
铁勒部族的叶护恰好与一名贵族青年所猎获的猎物数量并列第三。
按照往常惯例,两人展开比试。
裴璟到场时,那名贵族青年已是落入下风,青年不愿失了东道主的颜面,意图使诈。
有族人识破,当场摔了酒盏。
碎瓷片与酒液砸落在青年身上,青年当即乱了招式,闪躲间狼狈至极。
高台上,年轻的帝王面露不悦神色。
叶护手中的兵器与散着寒光的刀刃相抵,迸溅起一连串火星。
叶护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稳,看清了裴璟,他扬手制止身后族人的举动。
“今日如何没有见到公主殿下?”
叶护停顿片刻,意味深长看一眼裴璟,见裴璟冷脸不答,叶护又望向高台,问道:
“我们主上有意联姻,如果大雍将元贞公主嫁予我们铁勒,铁勒诸部一定遵守盟约,与大雍共抗西戎。”
“元贞公主自小入道门修行,不会出嫁。”在一片短暂的静寂之后,新帝开口。
叶护见皇帝陛下如此说,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仪式进行到中途,叶护忽然在裴璟身边似笑非笑咂摸开口:
“元贞不贞。”
“裴指挥使可真是好艳福啊。”
叶护忽的意味不明就此冷笑了一声,将身体侧到裴璟的方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调说道:
“那年在醉云楼,我可是亲眼目睹指挥使是如何神勇,拥美人在怀……”
裴璟握住刀柄的指骨骤然捏紧,周身散发冷意。
十日过后,西戎人果然趁西南诸府守备空虚,大举进攻边境重镇。
西戎未能破城,但守军回援不及,战局陷入胶着。新帝先一步回京与臣下商讨应对策略。
逐渐空荡的行宫别院,裴璟多次邀虞栖枝相见。
红玛瑙耳坠在掌心的触感逐渐变得冰凉,想起它在曾经主人身上的光彩耀目,裴璟心下微哂。
他欠虞栖枝良多,裴璟想,他欠她一声道歉。
有一道女子的脚步声走近。
裴璟回头看去,是薛琦。
薛琦走向裴璟,她没有看清男人眼底转瞬即逝的失落。
“我会治好你体内的蛊毒,一定会。”
“出征在即,你一定要保存好体力,不要轻易动用内力。”薛琦面带担忧。
裴璟看她一眼,片刻后低低应了一声。
不远处,有人顿住了脚步。
虞栖枝停驻片刻,她认出了薛琦的背影。在晦暗月色的遮掩下,两人站得极近,人影交缠。
朝廷调动援兵支援西南边境,朝廷援兵连解数镇危急,情势逐渐明朗。
然而松州被西戎重兵围困,裴璟奉命带兵前去,率两千轻骑深入沙漠,直取西戎后方,战俘数万人,松洲之围迎刃而解。
然而入夏之时,京师却忽然失了前线传来的音信。
虞栖枝从贺兰明月那里听闻西川调度使义子与西戎勾结反叛,叛军与裴璟一行正面遭遇,而靳越按兵不动不愿策应。
裴璟下落不明。
“公主殿下既然如此在意,此前世子多次邀殿下相见,公主如何又说不要见了?”
虞栖枝身边的女官面无表情。
然后下一刻,女官面上神情转为惊慌。
虞栖枝面色苍白软倒过去。
太医诊出有孕。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那边也已知晓了,想必…不日就要为你指婚。”
公主府内,赵既明前来拜访。
“我想与你成婚,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
月份大的时候,裴璟的死讯和胜利的消息一同传来。
大雪纷飞时节,公主府内,簌簌红梅落下。
隔着一道窗户,赵既明为虞栖枝折梅树。
虞栖枝抬眼看向他,目光交错间,赵既明一愣,雪花落了他一头,他却浑不在意地朝她笑了起来。
天地宁静,虞栖枝已经显怀,她也向院中的男人微微笑了起来。
三年过后,令长安众人出乎意料地,裴璟归朝。
皇宫家宴,似乎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这一次,虞栖枝的身份变了。
宫宴上,裴璟的目光频频看向虞栖枝。
虞栖枝与赵既明提前离席,虞栖枝从宫人手中接过女儿。
从前的郦家府邸被改成公主府,直到棠棠出世以后,才渐渐有了家的感觉。
回廊转角处的一道身影,裴璟黑眸沉沉,虞栖枝脚步停在原地。
偏偏棠棠挣脱了她的手,好奇朝裴璟张望。
“棠棠,快过来。”
细看之下,棠棠的眉眼其实与裴璟有些相似,虞栖枝不愿裴璟看出端倪,又有些担心赵既明的感受。
棠棠距赵既明更近,赵既明没什么表情地与裴璟对视一眼,然后牵过棠棠的手。
棠棠顺着赵既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向裴璟,最终还是乖乖跟着赵既明走了。
走了几步,棠棠又伸手要抱,赵既明将人抱起。
赵既明与棠棠两人相处亲厚自然,就如同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父女一般。
虞栖枝克制自己不去看身后男人的神色,从赵既明怀里把棠棠接过去。
两夫妻抱小孩的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经常亲自带小孩的。
薛琦抱着大氅匆匆走来,四人在走廊上打了一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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