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又缠上你了?阿潆,你才没在这里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可不能跟他回去!”
虞栖枝从前与裴璟成婚,没从裴璟身上讨到什么好处,还如此狼狈来到蜀中,霍秋真担忧虞栖枝会心软。
虞栖枝摇摇头,“不会的。”
她没把那夜晓晓险些被抢走的事告诉霍秋,平白惹霍秋担心。
“今日,街上人在都说,朝廷派遣来的巡查使正式到了蜀中,”霍秋想了想犹豫问:
“不会就是他吧?”
虞栖枝闻言,抿紧了唇。所以,裴璟这几日是对外隐瞒身份的。
那他前几日执意要在她这儿养伤,也是骗她的了。
霍秋倒是没看懂虞栖枝此时的神情,但她不想虞栖枝再想着裴璟。
“你昨日听到动静没?你邻街对角,有人新搬进来了。”
她索性换了话题,如此向虞栖枝道。
刚巧霍秋过来时与人打了个照面,新搬来的那名年轻郎君瞧着眉清目秀、浓眉大眼的,看着就是个好人。
霍秋有点想为虞栖枝牵线的意思。她还没有忘记亡夫,毕竟她有哥嫂庇护,守寡一辈子都不打紧。
霍秋想,虞栖枝不一样,虞栖枝单独带着晓晓一个人辛苦,还是得有个男人分担一些。
太子即位之初,便通告百官,先帝之死,实为奸人下毒构害。
以仁善闻名的新帝当机立断,褫夺了四皇子的王爵之位,并诏令征讨逆贼。
四皇子的祖父与西川调度使交情颇深,四皇子本已劝动了人与他一起举兵,谁料,裴璟要来西川的消息一经流传,西川调度使合作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四皇子从西川调度使身边心腹口中得知,调度使甚至隐隐有要想将他交给朝廷的意思。无可奈何之下,四皇子只得一路逃往西戎人的地界。
四皇子恨得咬牙切齿,裴璟当真是孟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为太子挑的一条好狗!
太后借新帝之手颁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清算郦家。好在,郦贵妃的养女襄乐郡主实际并未挂在贵妃名下,也或许是新帝顾念旧情,襄乐得以回到伯爵府。
但襄乐在伯爵府的吃穿用度必然缩减。襄乐从小就是被他与母妃看着长大的,在母妃宫里被宠溺得奢侈惯了,小姑娘如何能习惯在伯爵府的生活?
更何况,如此风向之下,襄乐在长安必定处处遭人冷眼。
四皇子一边放心不下襄乐,另一边深恨上了虞栖枝。
在他仓皇西逃途中,四皇子从部下口中听闻,有人在西川边陲的沃昌街市上见到了虞栖枝与裴璟二人。
四皇子原本就对虞栖枝这个妹妹毫无好感,如此,更是厌恶地恨之入骨。
跟虞栖枝沾上关系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就是虞栖枝间接害死了他们的母妃,郦家祖父又在南边仓促起事,他这个妹妹当真生来就是来克他的!
如今他落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虞栖枝,他迟早会让她付出该有的代价。
西川局势的风谲云诡,并未波及到沃昌这个边陲小镇。
不久后,巡查使即将返京的消息传来,虞栖枝心下稍定。
只是,裴璟计划中留在西川的最后一日,晓晓忽然大哭。
小姑娘边哭边对虞栖枝说,让虞栖枝跟着裴璟回去吧。
虞栖枝微微愣住,问晓晓为什么那样说。
“姐姐留在这里,是为了帮晓晓等回阿娘……”
虞栖枝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她与裴璟的对话,全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听了去,放在了心上。
晓晓揉了揉越发潮湿的眼睛,想对虞栖枝说,别再帮她等阿娘了。
这半年来,她都一直没能等到阿娘与小弟回来接她,分明当初阿娘口中要去的地方,离沃昌镇上的渡水码头并不远。
小姑娘有些失落地想明白了,当初她是被阿娘刻意丢下的。她不应当再耽误虞栖枝。
但晓晓还是将话咽下了。她实在贪恋虞栖枝身上的温暖。自己可真自私啊,晓晓惭愧地想,她不再是好孩子了。
虞栖枝却很快明白了晓晓的心中所想。
“我留在这里,确实是想帮晓晓找到阿娘,”虞栖枝想了想,平静道:
“但我不是因为晓晓,才不跟他走的。”
“晓晓放心,即便晓晓一直没能找到阿娘,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虞栖枝安抚含着眼泪的小姑娘。
晓晓闻言,眼睛微微睁圆一瞬。
她有些惊讶,又为往后能与虞栖枝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霍秋口中的邻街新搬来的那名俊俏郎君,名唤牧锋,瞧着年轻,对谁都友善亲切,但牧锋对虞栖枝,似乎要更亲近些。
为此,霍秋时常打趣虞栖枝。
虞栖枝的大好年华都耗在封青凌和裴璟身上了,霍秋总认为,在挑男人这方面,虞栖枝或许可以试试不同的选择。
也许霍秋说的对,但虞栖枝对牧锋是真没什么感觉。
日子就这么平淡一天天过去,转眼,虞栖枝到蜀中满一年,封青凌没有来寻她。
分别时,凌哥哥哄她说有缘再见。但虞栖枝隐约知晓,或许她与封青凌有缘也不会再见了。
虞栖枝也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她身边所发生的事,也由不得她再想得更多。
晓晓病了。
秋风萧瑟,虞栖枝从霍秋家中出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要往霍秋哥嫂家去取药。
这次时疫来势汹汹,就连体格颇为强健的霍秋也病倒了。
小镇街上,家家户门紧闭,只有苦涩刺鼻的药味从窗户缝隙传出。
现下,沃昌镇的出入口皆有专人把守,甚至有传言说,这座小镇里的镇民已经被放弃了。
虞栖枝心中想着这些事,很快到了霍秋哥嫂家门前,却发觉院门没关严。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没有敲门。
从门旁的篱笆缝隙望过去,虞栖枝不由惊骇。
中年男子头脸满是鲜红血迹,委顿在院中水井旁昏死过去,赫然正是霍秋的兄长。
霍秋的嫂嫂在一旁,被行凶之人捂住嘴,在刀下拼命挣扎。
眼看霍秋的嫂嫂就要在刀下毙命,见此一幕,虞栖枝脑海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她手中已经握紧从侧门摸进灶间拿的剔骨刀,向行凶之人的颈侧扎了下去。
庆幸她脚步轻,行凶之人一时没有察觉还有人来,来不及闪避,一道血柱呲出。
虞栖枝本能侧身避开,衣裳上却也沾上了星点血迹。
霍秋的嫂嫂已经吓得昏过去。
受了这样的伤,即便是平时生活中力气再大的人,也只能安静地迎接死亡。行凶的男子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往水井里扔了什么东西,再然后,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瞪着虞栖枝。
虞栖枝手中刀刃落地。
“别慌,交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片刻,身后脚步声响起,虞栖枝下意识去捡地上的刀,只觉耳边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虞栖枝回头一看,是牧锋。
霍秋的哥嫂二人都还活着,只是昏迷。牧锋带虞栖枝去灶间用流水洗净了双手,又让她将沾了血的外衫脱下,丢进火堆烧了。
“是我来晚了。”牧锋看着她道:“不必害怕,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救了他们二人。”
“我没害怕。”
虞栖枝摇了摇头,轻道。
不久的从前,虞栖枝也曾见过裴璟一声令下瞬息夺去他人的生命,但见过,与亲自动手,依旧有着莫大的差别。
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之下,被迫跨过这样一道残忍的分水岭,她指尖不由颤抖。
牧锋听闻虞栖枝所言,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他略有些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却在看见虞栖枝轻微发颤的双手时,顿住一瞬。
深秋的天色暗的很快,霍秋哥嫂家地处空旷,趁着四下无人,牧锋要将行凶男子的尸体拖出去处理。
“沃昌镇的事,世子已经知晓了。”
牧锋的声音低下来。
他似要安慰虞栖枝,绞尽脑汁却也只说出一句话:
“世子,他会来的。”
虞栖枝闻言,迷茫一瞬。
想明白以后,虞栖枝垂眸抿紧了唇。
她原先猜想的没有错,牧锋果然是裴璟留在此处的暗桩。
冬日的第一缕雪花落下,西川戍卒拍了拍肩上落雪,拦住镇民的去路。
此次瘟疫病症古怪,患病之人先是高烧不退,接着手上皮肤剥落破溃,发展到全身溃烂,许多人虚弱到吃不进任何东西,直至撑不下去过世。
那镇民坚称没有染上疫病,想要离开此地。戍卒拉紧了面巾,指着镇民手上疮疤与人掰扯了老半天,终是把人劝了回去。
“看什么?”
把镇民劝回去后,戍卒才察觉不远处站了个人。
薛琦不语,视线却紧盯着镇民身上疮疤,细细观察,直到镇民背影彻底远去,她目光才转向方才同自己说话的戍卒。
那戍卒看清不远处的薛琦身形似是女子,他也不由放缓了语气,叹了口气道:
“姑娘,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沃昌镇瘟疫刚开始时,西川调度使便下令封锁了小镇各个出入口,在小镇外的许多人因此与家里人分离。
戍卒误以为薛琦也是与家人分离,与旁人一样,因思念家中人,才会来到此处张望。
直到戍卒在薛琦身旁见到了裴璟。
“怎么样?”裴璟问。
薛琦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症状并非像是疫病,”她略略犹豫片刻,将嗓音压得更低,向男人道:“更像是……人为的中毒。”
薛琦停顿了下,她并没有在裴璟眼中见到料想中的意外。
裴璟平淡应了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悄然之间,精兵很快把守了各处关隘,戍卒离得远,并未听清裴璟与薛琦的对话,他想要阻止,却碍于男人凛冽的气势,迟迟不敢动作,只惊讶出口问:
“这,这又是何意?”
见到男人修长指节间信纸,戍卒一眼扫过信上内容,视线落在末尾圣人印玺,戍卒瞳孔微缩,下意识跪倒信前。
“此事机密,不可泄露半点。”
平淡低沉的嗓音在戍卒正上方响起,戍卒听罢,眼眶禁不住微微发热。
沃昌镇疫病发作的这七日,只有他一人奉命留在此地,虽说每隔两日都有官府太医署的人送来药物与物资,但他却隐隐感到,这座小镇像是被放弃了。
如今朝廷遣了人来,也有医师了,戍卒心中不由燃起一点希望。
一行人寂然无声进了小镇,戍卒心中的热切却在见到有人给薛琦送上随身医箱时,略微冷却了下来。
“女子,她能行吗?”
戍卒望着队伍末尾,轻声嘀咕道。
这句怀疑传进了薛琦耳中,她脚步短暂停了下,紧了紧医箱的背带,向镇中走去。
那日在霍秋哥嫂家行凶的人,虞栖枝和牧锋都见过,是在小镇上的一个平素十分不起眼的人。
这几日来,镇中尚且能够行动的人,自发承担起分发太医署送来的药物的责任。
“都怪你!”
小镇空地上,男孩没有接过虞栖枝手中的汤药,反而将药碗一股脑打翻在地。
“都怪你害了我爹娘!”
汤药太烫手,虞栖枝拿不稳,褐色药汁被小孩打翻,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周围镇民见了,神情淡漠,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自这场疫病蔓延初始,他们便被困在此地,只有太医署的人会进来给他们分发药物,药是一碗一碗地喝了下去,却根本没有任何好转。
眼见周围病重的亲人友人一个个挺不住去了,绝望的氛围弥漫在这座封闭的小镇。
“瞎说什么呢?”人群一旁的霍秋认出这男孩正是她哥嫂的孩子,她挤开人,一把牵住了小男孩的手,“是你阿潆姐姐救了你爹娘才对!”
“那为什么她没有染上病?”
爹娘重病,小男孩控制不住哀戚的情绪,一边问着,眼泪一边潸然落下,用沾了淋漓药汁的手揉起眼睛,依旧止不住眼泪。
在这座小镇里,虞栖枝是为数不多没有病症的人,这令虞栖枝自己也感到疑惑。
像是隔了一层雾般被刻意模糊的记忆。
在霍秋哥嫂院中,行凶的那个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水井边的动作,浮现在她脑海。
一个接近肯定的猜测慢慢浮现——
“不是疫病……”
虞栖枝丢开手边的东西,追上太医署的人。
“不是疫病,是投在水井里的毒!”
太医署那几人已经快要走到小镇出口处,见到虞栖枝,几人下意识紧张起来,纷纷拉紧了脸上面巾。
有人上前驱赶,局面陷入混乱。
“等一下!”她喊道。
推搡之下,虞栖枝险些站立不稳。
有几道脚步声近,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沉稳的步伐在她身侧响起,她腰被人扶住。
虞栖枝僵立一瞬,视线才缓缓落向搭在她腰间的修长五指。
男人腕骨劲瘦有力,延伸向窄袖玄色袍衫,再向上看,是冷峻分明的侧脸线条。
即便尚未向太医署的人亮明身份,男人身上不容反驳的强势气息已经令众人噤声以待。
然而裴璟却只是短暂瞥了她一眼,再没有分给虞栖枝半点视线。
西川当地太医署的人被裴璟一行人拦住,简短的交涉过后,无人再提出异议。
相隔太近,裴璟身上清冽极冷的气息无可避免地侵占了虞栖枝的一呼一吸。
男人扣在她腰间的掌心也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虞栖枝本能地想要挣脱开。
仿佛有所预见,裴璟的手却在她伸手动作之前松开。
桎梏松了。
只是过了短暂的一小片刻,仿佛虞栖枝方才感受到的强硬只是错觉。
在场众人大都不认识裴璟,方才裴璟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神情淡然,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就像他们也是不相识的两个人。
虞栖枝略微松了口气,她将目光转向太医署的人,掌心却在这时传来淡淡酥痒。
男人手掌落下,只一瞬,修长指尖好似无意,又不着痕迹掠过她的手心。
虞栖枝蹙眉收回手,压下了想要扭头看过去的念头。
“这位姑娘,“薛琦恰好在这时走上前来,很快打量虞栖枝一眼。
“方才姑娘所说的事,再详细与我说一次?”薛琦问。
裴璟他们秘密奉命前来,虞栖枝向薛琦将她所知猜测的事说了,她并没有隐瞒在霍秋哥嫂院中那个行凶的人的事。
综合种种迹象,薛琦初步判断,镇上人的症状出自有人事先投在水井里的毒。
薛琦等太医院的人一行人加紧熬制解药,有几味药物需要从外面运进来,除此以外,新鲜的水源与食物也需要加紧运送。
沃昌镇的局面暂且稳住了,病人被集中到村中空置场所看护,镇中人心中的阴霾逐渐被驱散,一切似乎能看得见希望。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发寒冷,在这之前,物资太过短缺,太医署与薛琦的人还未将解药研制出来,镇中身体康健的人越来越少。
作为少有的没有中毒症状的人,虞栖枝承担了部分照顾病患的工作。
为遮蔽严寒,入夜,集中病患的场地搭起棚帐,有布帘分隔开各个区域。
人手紧缺,虞栖枝简单帮手太医署的人照料过病患,又去看了一眼晓晓的状况。
再返回棚帐内休息的地方,她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气有些喘不上来,眼前的视线也忽然昏暗几瞬。
应当是这段时日有些累了。
虞栖枝这样想着,扶着椅背站稳。
晕眩来得快,去得也快,身体的不适令虞栖枝没注意方才身后的动静,等回过神,男人的脚步声已经很近。
甘甜微苦的感觉在她口中弥漫开,是裴璟塞了一片参片到虞栖枝口中。
裴璟的手指抽离,指尖又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她下唇。
指腹触感略有些粗粝,虞栖枝下意识地后退避开,动作间,椅子与地面摩擦,短促刺耳的声响打破此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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