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看了她一眼,只无声扯了下唇角。
帐外风雪已歇,一帘之隔外的人们大多已经睡熟了。
虞栖枝抿住唇,口中参片味道甘苦,她忍不住想方才她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这段时日,即便她与裴璟同在一地,两人也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后不后悔来这里吃苦?”
裴璟视线从她双唇移开,忽然淡声问。
虞栖枝抬起视线,就见裴璟已经极自然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方才躲开他,却也将此地的大半空间都让给了裴璟。
算起来,这是她与裴璟一年未见后,第一次面对面交流。
幕后操纵之人的阴谋尚且没有浮出水面,虞栖枝不想见到裴璟,却也知晓这一次多亏有他在这里。
“即便我不在这里,沃昌镇的百姓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虞栖枝敛下眼睫。
“如果在这里,我能够略微尽到一点绵薄之力,那我觉得值得。”
这么说着,虞栖枝眼前却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那日在霍秋哥嫂家的小院,她沾染上鲜血的衣衫和手掌。
血腥的幻象重叠,她轻轻皱了下眉。
“真是个菩萨。”裴璟轻道。
虞栖枝回过神,她并没有在男人的语气中听出讥讽戏谑之意。
眼见裴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虞栖枝还以为裴璟是在看她手上有没有代表中毒迹象的疮疤。
她舒展了手心,丝毫没有没意识到,方才她的指尖被她自己攥得泛白。
“我应当没有中毒。”
虞栖枝伸出掌心。
她手掌有些干燥发白,却平整没有丝毫伤疤的痕迹。
对此,虞栖枝也有些疑惑,如果对方当真是在水井里下的毒,那她应当和众人一样有中毒的症状。
濡湿温热的气息贴近,她手被裴璟捉过去,等虞栖枝反应过来,男人两片柔软的唇已经贴上她的手心。
深夜寂静,耳边只余檐下冰霜缓慢消融的细碎声响。
男人高挺的鼻尖抵在她掌心,虞栖枝猝不及防,就这么僵硬站着,手被裴璟抓着,温热呼吸好像羽毛拂过手心。
微弱烛光在裴璟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虞栖枝微微愣了下,目光落在眼前人与封青凌过分相似的眉眼。
她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停顿片刻。
察觉到虞栖枝的片刻出神,男人眼底短暂划过一抹黯色。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烛火映出帐外景象,虞栖枝很快抽回手。
“世子。”帐外有人道。
裴璟站起身,回头望了她一眼,片刻后道:“早些休息吧。”
冷风掀起棚帐一角,虞栖枝见到在帐外的两人分别是裴璟的亲随,与这次同行的薛琦。
虞栖枝没有答话。
裴璟出去后,没过多久,疲惫昏沉的感觉重又回到她的身体。
有温热的液体自鼻端流下,虞栖枝下意识伸手去接,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手心。
夜已深,不想打扰旁人,虞栖枝仰头,略微止住了出血。
薛琦等人研制出了解药,故而这夜来找裴璟。
第二日,天气格外阴沉,灰蒙蒙的天际,雪花又簌簌飘下。
太医署的人将药材煮好,在棚帐外的空地上将汤药分发给镇民。
在薛琦她们来到沃昌镇前,镇民们喝的汤药全然不对症,也因此,人们对这药的效用仍有些犹疑不定,只有少数人愿意饮下。
昨夜身体疲惫,虞栖枝今早起晚,醒来时只闻帐外人声纷杂——
第一个饮下解药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帐外的空地已经围满了人,纷纷要求太医署的人给说法。其中一灰衣男子吵嚷地最凶。
薛琦勉强应付,她们配制解药绝非随意,更何况,在分发给镇民前,这汤药太医署的每个人都已事先喝过,确保无事才分发下去。
有此一闹,围观的镇民们对太医署越发不信任。有些症状严重的,即便卧在病榻症状难忍,却依旧不肯喝药。
薛琦作为医者,见此景象,心头自然着急,匆忙瞥过一旁的尸体,她的面色不由一变。
薛琦再想要去细看,灰衣男子却已欺身向前,阻拦推搡。
太医署与薛琦等人这段时日的辛苦,明眼人都能看得见。
虞栖枝忍不住想要上前,有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
变故陡生,几乎没有人看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今日裴璟原本是不在的,虞栖枝不知他从何处、何时赶到,又或许他从开始便没有走远。
“当”的一声,银针刺破血肉的闷顿声响,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在众人耳边响起。
灰衣人将要出手的前一瞬,裴璟反掌一切,那灰衣男子的手臂便即刻脱力般,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
灰衣男子原本要射向他人的三点银光,在转瞬之间钉入他自己的前胸。
是暗器。
枯败的灰黑从灰衣人的脖颈一路向上蔓延,不出片刻,男子脸上的灰败颜色与那方才的尸体别无二致。
“是针上的毒。”薛琦反应过来,轻声低喃。
又是毒。
没了那灰衣男人的阻拦,薛琦小心翻转了第一具尸体,果然在尸体后脖颈处发觉了几乎没入血肉的隐蔽针尾。
西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沃昌如今之困,不过也只是西戎人野心之下的一枚棋子。
薛琦心头逐渐了然。
他们想要沃昌彻底变作一座弃城。
方才的变故引得众人一阵惊惶。
裴璟神情不变,指尖探向那灰衣人颈侧并不明显的交界——
一张面具被撕下。
沃昌临近边陲,镇民们对西戎人都并不算太过陌生,这个灰衣男子从耳后延伸到脸侧的吊诡刺青,是彰显西戎勇士身份的显著纹印。
日常相处的人已经被换了芯子,在许多人眼中,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耸然。即便这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与从前稍有不对,身边人也只以为他是受病痛折磨所致。
一声呼哨。
哨声响彻云霄,悠然传远。
人群之中,见了那倒地的灰衣男人,有一人神情微变,立刻吹响了骨哨,还有几人掌心自以为不着痕迹按在了腰侧。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不知不觉间,惶然阴郁的氛围已悄然降临在每个人心头。
与镇民不同的是,裴璟的那些人却相当地镇定。
直到完整的三声哨响结束,远处隘口渐渐传来马蹄声,那几人来不及完全展露的放松微笑,忽得凝结在唇边。
因为他们见到了马背上的人的身影,并非他们的人。
“你们是想要钱,权,还是女人,我都可以给。”
狭小的牢房内,一道男声如此说。
曾经的四皇子,萧铭。
原本不可一世的人如今被作为阶下囚活捉,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四皇子萧铭与西戎人勾结,架空了西川边陲的隘口。
沃昌镇隘口原本被替换为西戎人的部下,现下,却已在悄无声息间被裴璟带来的人拿下。
听闻男人此言,负责看守的几名兵士难掩愤懑之色。
新帝即位以后,四皇子罪证确凿,为夺权排除异己,陷害边关将领。
看守兵士中有人曾是靳大将军的部下,闻言再难忍住怒意,捏紧拳头想要上前。
“指挥使。”
方才那名冲动的兵士见到裴璟,立刻心虚地收回了手。
裴璟淡淡看他一眼。
这名兵士年纪尚轻,话音戛然而止:“我是为靳大将军他……”
兵士们心中尽管对四皇子再有愤恨,此刻依旧训练有素地退到屋外,掩上门。
屋内安静片刻。
最终萧铭沉不住气般先行开了口:
“怎么,许久不见,裴指挥使没有话要对本王说吗?”
凝滞而冷然的气氛下,四皇子言语停滞一瞬,却又很快被他自己掩饰过去。
他看向裴璟:
“说起来,指挥使当称本王一声内兄。”
“世事难料,当初你回绝了襄乐的婚事,最终还是娶了本王的妹妹。”
“有件事,你当知晓,”萧铭勾唇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一字一句说出口道:
“你若动我,虞栖枝也要死。”
那日帐外的变故在淬着冷光的刀兵下平息。
众人喝过太医署配制的解药,病症很快见好,冬日寒冷依旧,但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虞栖枝明白过来,裴璟此次来西川,只是为了处理西戎的祸患,但也确实解了沃昌镇的困局。
在裴璟等人与西川调度使的接洽下,沃昌镇的镇民陆续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日,虞栖枝送别霍秋。
霍秋要随大部分的人一起,迁居到西川首府。
“阿潆,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封青凌他不会再来了。”
唯恐西戎要生乱,临近边陲的小镇并非是能久待的地方,沃昌镇的渡口处大多是要乘渡船离开的居民。
霍秋看虞栖枝没有要与她一起迁居的打算,不由问出口道:“你还要等他?你还没放下他?”
见虞栖枝略显苍白的面色,霍秋还以为虞栖枝心底仍没有放下封青凌。
以朋友的身份看,霍秋认为虞栖枝应当向前看,不论身边有没有新人,都不应再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论是封青凌还是裴璟。
闻言,虞栖枝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下头。
“凌哥哥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霍秋见虞栖枝已是能自己想明白的,在心里为她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裴璟前往西川首府处理西戎祸事,并不在沃昌镇。
虞栖枝想,她与裴璟之间最好从此不要再沾瓜葛。
等照顾晓晓病愈后,不论封青凌会不会来寻她,她都打算离开此地,回洛县。
晓晓年纪小,身体孱弱,体内余毒未清,虞栖枝不放心晓晓一个人在家中久待,送别了霍秋,就想要尽快往家里去。
刚进家门,地面忽然起一阵无规律的晃动,虞栖枝快步将晓晓抱下床榻,房梁就已轰然倒下。
那房梁恰好砸在晓晓方才躺着的地方,将两人困在床榻边。
地动了。
周围晃动着,虞栖枝把晓晓紧紧护在怀里,沃昌镇此前也有过几次地动,却不曾想到这次的震荡如此剧烈。
砖瓦连续不断地砸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横梁上,出口在瞬息之间被堵住。
她与晓晓没有伤到,虞栖枝却也知晓,这根房梁在这样的地动下支撑不了多久,迟早要塌。
她用力想要推开身前的废墟,却事与愿违,眼前一阵阵发眩。
“指挥使,救出来的人全在这里了。”
沃昌镇内,负责救援的兵士勉强跟上裴璟的步伐。
男人身量修长,步伐很快,视线只在兵士示意的地方停顿了一刻。
在旁人眼中,他们的这名指挥使素来冷静理智,临危不乱,好像任何事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但旁人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岔,在那一刻,裴璟俊美沉冷面容上,居然显出了极罕见的慌乱之色。
人声愈发嘈杂,只有几缕微光穿过缝隙,虞栖枝只觉视野昏暗,有液体落到她下颌,然后顺着脖颈流下去。
在虞栖枝从前的印象里,裴璟的手修长,而薄,仿佛能握紧世间所有的事物。
而现在,这双修长有力的手正用力扒开她头顶上方的瓦砾废墟。
她闻到腥味,是血。
男人逆着光源,虞栖枝视线模糊,她看不清裴璟的神色,只依稀见到男人绷紧的下颌线条,与鲜血淋漓的手心。
她勉强反应过来,把晓晓抱起,示意裴璟先把小姑娘带上去。
裴璟很快从她手中接过晓晓。
裴璟的动作一如往常那样沉稳,有力。
只是,触及到他手指那一瞬,虞栖枝却察觉到裴璟的指尖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璟……又在怕些什么呢?
虞栖枝无意,也无暇去深究。
她的视野再次陷入昏暗与寂静。
“她人这是怎么了?”人群中有人疑惑不已。
虞栖枝周身并未见有伤,一缕缕黑气却鼓动着,蜿蜒在她颈侧。
黑暗。潮湿粘腻的触感。
睡梦中,虞栖枝只觉自己好似被黑蛇缠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几近窒息。
再醒来时,薛琦的脸近在眼前。
“醒了?”薛琦伸手在虞栖枝面前挥了挥,“能看清吗?”
虞栖枝渐渐清醒,她点了点头,只觉口中艰涩,还未将困惑问出口,薛琦就已开口向她解释道:
“你的蛊毒发作,但好在已被暂时压制了。”
蛊毒……?
虞栖枝一时不解。
“我体内怎会有蛊……是如何压制的?”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如此问道。
薛琦神情微动:“这,你还是自己去问裴璟吧。”
薛琦给虞栖枝指路的营房不远,只是,虞栖枝还未见到裴璟,先遇到了她不曾想到的人。
四皇子萧铭。
萧铭被四名兵士押解去另外一座牢房路上,迎面遇见虞栖枝的那一刻,他尚能维持平静的面色,一瞬间就灰败下来。
“他居然真的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毫无用处。”萧铭言语阴森如毒蛇吐信:
“二十年前,怎么就让你活下来了呢?”
虞栖枝脚步停顿。
直到一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方才四皇子的阴冷语调依旧在她耳边徘徊,令她厌恶到几欲作呕。
胸口升腾起闷窒,有些晕眩。不知何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新皇陛下不愿见四皇子回京,将在此地,以谋逆罪处决。”裴璟淡道。
虞栖枝默了默。
面对裴璟,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也不明白裴璟为什么要同她交代这个。
他垂眸看她,缓缓开口:“你随我回京城,明日就启程。”
裴璟停顿片刻,“去里面说。”
分明是快要入春的天气,小镇又变得非常冷了,裴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要牵她向几步之外的营房走去。
虞栖枝微微蹙眉,挣开他的手,道:“就在这里说。”
天气寒冷,说话时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气,这让裴璟的眉目与神情都变得朦胧。
“你救了我,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虞栖枝顿了顿,将此话说出口道。
这话毫不讲情面,听着甚至有些恬不知耻。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前我把你当做别人,被你折辱、蒙骗,就当我自食其果,但现在,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我不想跟你回长安。”
裴璟握在她手腕上的手一紧,她却轻轻呼出口气。
虞栖枝仿佛觉得周身的热气都在流逝。
就连裴璟的手都变得冰凉。
在裴璟再次来到西川以前,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分别近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裴璟在京中平息宫变,辅佐新君登基上位,周身更多几分沉稳的,令人琢磨不透的从容气势。
这让虞栖枝越发有些看不懂他。
“当初你假死要走,四皇子在医馆买通了人,在你身上种下蛊毒。“男人语气低沉。
虞栖枝呼吸短暂一滞,难以置信地抬眼。
“你也无需回报我什么。”
裴璟黑眸沉沉,他看向她,语气平淡:
“现在,你需要我。”
西川府离长安路程并不算太远,裴璟一行人却走得很慢。
越是临近长安,虞栖枝越是感到冷得难耐。
她被安置在长安近郊的一处道观。
此地满目青山,风景极好。虞栖枝却根本无心欣赏。
薛琦向她言明蛊毒难祛除,并且每隔几日便会前来替她医治。
见到薛琦欲言又止的眼神,虞栖枝想薛琦说的应当是真话。
这日,虞栖枝不小心打翻灯烛,眼前忽然就暗了。
被虫蚁啮噬的不间断刺痛,与深入骨髓的冷。
灯烛摇曳,虞栖枝浑身被冷汗浸湿,冷颤恍惚间,有一双手在轻抚她后背。
虞栖枝直觉那是裴璟。
“我死以后,我想回洛县。”
那双手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你不会死。”
“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裴璟敛下眼眸,低声重复道。
虞栖枝并没将裴璟的话听完,同样的,她也没有听到男人语气中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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