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眼前的虞栖枝分明离他很近,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拥着一阵山间的风,眼前人随时都会消散离他而去那般。
按下心头古怪的想法,裴璟很快平复了呼吸,他安抚般捏了捏虞栖枝的掌心,松开她,面色如常起身推门出去了。
翌日一早,卫川要送虞栖枝回侯府。
昨晚裴璟有急事进宫,白日也不会过来,这无疑方便了虞栖枝的行动。
芳儿也想要跟她回府,却被虞栖枝以要芳儿为她收拾行李为由,留芳儿在城郊的这座宅邸里。
虞栖枝此去侯府实属匆忙,这理由实在合情合理,卫川并未生疑。
虞栖枝将芳儿的身契与银两一并夹在了箱笼的衣裳里,芳儿听话又乖巧,为她收拾行李时定能翻找到。
芳儿自洛县起就一直陪伴着她,虞栖枝早已把人当作自己妹妹一样,这些都是芳儿应得的。
安顿了芳儿与韩姨娘,虞栖枝彻底没了牵挂——
她“死”了,芳儿又全不知情,裴璟没有理由迁怒她们。
芳儿从此是自由身,而她也将自由。
车轮辘辘滚动,马车启程。虞栖枝想起年轻医者对她说的叮嘱。
灰褐色药丸被她捏在手心,浸出一点汗湿。
服下这颗药丸,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次醒来?
片刻的犹豫转瞬即逝,虞栖枝很快吞下药丸。
心跳声逐渐变得轻不可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抽离,在浑身脱力之前,虞栖枝重重敲了下车壁。
马车停下,卫川在车外问她有何事。
过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连车内人的呼吸声也微弱至极,卫川肃了神色,几乎没有犹豫地打开车门。
车门打开的一瞬,虞栖枝软倒在他的臂弯。
“夫人!”卫川伸手探她的鼻息与脉搏。
虞栖枝在他臂弯里彻底没了气息。
“大夫,救人!”
卫川抱起虞栖枝,一脚踹开医馆的门。
医馆里年轻的医者愣了一瞬,见卫川怀里的人,很快明白过来,示意卫川将人带到内室医榻放下。
“这位郎君回避吧。”
医女摸了虞栖枝颈侧脉搏,又把虞栖枝衣领领口解开,要给人身上几处大穴施针。
虞栖枝身上白皙肌肤微微袒露,卫川别开视线,只觉心底从没这么慌过。
稀里糊涂被人带出了内室,卫川急忙欲向裴璟回禀此事,才吩咐过暗卫看顾好这里,身后忽袭来一阵滚烫热意。
烈火自医馆外堂燃起,火势汹汹,速度极快蔓延到虞栖枝所在的内室。
卫川大惊,要往医馆里冲,却被大火烧毁的门楣挡住前路。
不过只耽搁了片刻,医馆内室已然烧成了焦墟,暗卫拉住卫川:
“太迟了。”
南边传来线报,郦家人按捺不住,已经露出了马脚。
郦贵妃得知父兄在南边举兵起事当夜,在甘泉宫自缢。
天子惊闻郦贵妃死讯,一夕之间竟卧床不起,也有了颓然之势。
裴璟猜想,郦家人在南边匆忙起事,在这之中定然少不了封青凌他们的手笔。
封青凌对郦家人有着超乎寻常的仇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璟与封青凌利益一致。
但郦贵妃死得实在蹊跷,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皇宫内的氛围变得紧绷而尖锐,裴璟快步走进东宫内殿,俊美面上覆一层寒霜。
“殿下,尽早动手吧。”
裴璟向太子道。
“可现下父皇昏迷病榻,要如何处置四哥尚且未有定数,”太子仍是有些犹豫:
“若我此刻向四哥动手,往后天下人会如何看我,父皇…又将如何看我?”
皇帝陛下的这场病症催发了旧疾,来势汹汹,甚至可能撑不过这个秋末。
“殿下,机不可失。”裴璟闭了下眼。
他今日眼皮直跳,裴璟素来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心中却莫名七上八下。
“先发制人。”裴璟下颌线条绷紧,“太子殿下需尽快决断。”
太子妃贺兰明月恰在这时推门而入,裴璟与贺兰明月两人目光交汇一瞬,裴璟向她一点头。
若是往常,裴璟或许还会耐下性子,与太子权衡利弊,但今日他内心的预感太过强烈,几乎摧毁他的心神,让他迫切想要回去确认她的安危。
裴璟让贺兰明月去劝说太子。贺兰明月的言语,太子一向愿意去听的。
“世子——!”
卫川急匆匆赶来。
裴璟顿住,他几乎从没有在卫川脸上见过这种焦急惶惑的神情。
心内不好的预感似乎将要得到证实。
“她怎么了?”裴璟嗓音忽然变得沉而沙哑。
虞栖枝这是受伤了?被郦家的人捉了?
还是她生病了?
应当是了,虞栖枝每逢将要入冬的时节身体都很差,很容易生病。
是他的不是。他明明应当多陪陪她的。
“世子,夫人她没了!”
裴璟就要快步走到殿外,卫川刺耳的声线忽然在他耳旁响起。
贺兰明月方才听见两人言语,也从殿内走出来,听见卫川这话,贺兰明月脚步忽的顿住。
“什么?卫川…你说虞夫人她……”
贺兰明月大惊,她话还未说完,就见裴璟修长身形忽然微微晃了下。
裴璟唇边缓缓溢出一道殷红血线,他却毫无所觉一般。
“你再说一遍。”裴璟回头看向卫川,声音极低问:
“什么叫没了?”
一场大火,街边的医馆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此地偏僻空旷,火势虽迅猛,却没有蔓延到别的地方。
地上有几具尸骨,早已被烧得分辨不清面貌,但裴璟却知晓,这几具都不是虞栖枝的。
虞栖枝是真正意义上的没了,连尸骨都不剩。
全身的气力在刹那间被抽空一般,裴璟不自觉双膝一软,在焦墟旁跪了下来。
他心底浮起悲哀,心跳仿佛化作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胸膛。
虞栖枝怎么可能死了?
明明她昨晚还在他的身旁,答应与他重新开始。
裴璟眼底酸涩,废墟中有什么刺痛了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伸手扒开废墟与灰烬,那对红玛瑙耳坠闪得耀目。
然而只剩下这一对耳坠了。
焦黑的废墟之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了。
冰凉耳坠静静躺在他掌心,跟它主人一样安静。
裴璟指尖无意识摩挲过坠饰。
她离他而去了,耳坠却留了下来,本该是虞栖枝的物件兜兜转转又最终到了他手中。
这算什么?
“你说她是在马车上就没了气息的?”
忽然间,裴璟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如此问身边的卫川道。
卫川跟着裴璟一道在废墟前跪下。他嗓音艰涩,答了声是。
红玛瑙耳坠被裴璟攥进掌心,嵌入血肉。
虞栖枝是被晃醒的。
她在马车车厢内醒来。
车厢剧烈地晃动着,马车不要命一般带着她疾驰在郊外荒野。
车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人在追。
猝不及防间,羽箭破空声传至耳边,“嗖”的一声响,马车前在赶车的人被射中,人影一歪,摔下车去。
骏马失控般飞跑,带着车和人飞驰到一道溪水前,才堪堪歪倒停下。
虞栖枝身边摆着郦贵妃给她准备好的银两和路引凭证,车后没了动静,或许是还没有追至。
除开刚清醒后的失重踏空之感以外,虞栖枝再没有别的不适。
虞栖枝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爬出翻倒的马车,身后遽然传来一阵锋利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连滚带爬往前跑,又往身侧避开几步,冰冷剑尖追至,擦着她身侧而过。
剑身削铁如泥,削落虞栖枝耳旁一缕发丝。
惊惶之下,虞栖枝本能回望——
她见到了封青凌的脸。
虞栖枝回过头,她与封青凌视线相对的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冰冷的剑锋抵至她脖颈,虞栖枝愕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寂,快动手。”
身后马车即至,轮椅吱嘎声的响动过后,一道略显苍老的声线在两人身后响起。
心底的寒意陡然升起,虞栖枝难以置信看向封青凌。
她从未见过的冷厉与决然,浮现在封青凌清俊的面目。
“闭眼。”他对她道。
虞栖枝手脚僵住,下意识地照做。
下一瞬,她听见锐器捅入血肉的声音。
伴着这声响虞栖枝颤抖了下,她睁开眼,并没有感到疼痛。
却见到了封青凌衣襟上斜斜飞溅的新鲜血液。
轮椅上的男人被一剑扎穿,剑尖穿过肋骨,自下而上捅入心脏。
封青凌漠然拔剑,苍老男人死不瞑目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骤然见到眼前景象,虞栖枝也还尚未从惊惧中回神。封青凌却已经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他的手好冷。
虞栖枝发觉,自轮椅上的男人死后,封青凌的面色似乎变得愈加苍白。
“凌哥哥…你…”
虞栖枝嘴唇颤动两下,自城郊别院她被迫与封青凌分离,已过了半年之久,虞栖枝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问他这些时日是怎么过的,她想向封青凌解释,乞巧节那日她并非有意。
还有,他原本是来杀她的么?
“我身上有义父的命蛊,原本也活不长了。”
见虞栖枝的复杂神色,封青凌神情平淡向她解释。
虞栖枝闻言怔了下。
封青凌的言语,让她猛然回想起自己与封青凌出逃那夜。当时凌哥哥会在车厢内吐血,在此刻也有了解释。
所以凌哥哥是为了她,才杀了他的义父。
“凌哥哥,那你怎么办?”
虞栖枝一颗心提了起来,慌忙将疑问问出口。
“我可能会去苗疆寻解蛊之术。”
不像在谈论他自己的事一般,封青凌的语气极淡,淡到让虞栖枝心慌。
“那我与你一起去。”
虞栖枝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道。
“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见封青凌的神情,虞栖枝连忙补充,近乎恳求般道:“凌哥哥,带上我吧,好不好?”
“阿潆。”
封青凌闻言,他看她一眼,眼底的神色终于是让虞栖枝感到熟悉的无奈。
虞栖枝晃荡的心神略微放下一些。
“忘记吧。”封青凌却如此向她道。
“为什么?”
虞栖枝怔住。
她想要上前抓住封青凌的手,最终却只是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凌哥哥,我与裴璟已经没有瓜葛了……”她听见自己哑声开口道。
“我知晓。”
“那为什么?凌哥哥,明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为什么?”
封青凌扫一眼虞栖枝身边的银两与路引,又将她带上他的那架马车,“阿潆,快走,去蜀中吧,霍秋也在那里。”
“凌哥哥,但是……”虞栖枝紧紧抓着马车门框,她不想让马车启程,也不想与封青凌分别。
“你一直都还没有放下在洛县的那段日子,”封青凌语气无奈,眼底却清冷依旧。
“但我已经回不去了,阿潆。”他道。
虞栖枝顿了顿。
“是因为我的身世吗?”
虞栖枝忽然联想到封青凌方才见到她时同样愕然的神情。凌哥哥,原本是要杀她的。
封青凌深吸一口气。
“你就当封青凌已经死了,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林寂。”
“不要再活在过去了,阿潆。”
虞栖枝抬眼,却只见到眼前人冷冽的侧脸线条,她彻底迷茫了。
“凌哥哥,我还记得我们的约定,这算是活在过去吗?”
武三奉封青凌的命令,将虞栖枝平安护送到蜀中。
封青凌也如先前他向她所言的那般,独自前往苗疆寻找解蛊之法。
面对虞栖枝,封青凌最终还是如他从前做过无数遍的妥协那般,软下了心肠。
他向她约定,一年为期,一年后若封青凌成功解除蛊毒,便来寻她。
但从一路上武三对待她的态度与隐隐透出的口风,虞栖枝对自己的身世也有了猜测。
她猜想封青凌应当不会来找她了。
虞栖枝租住的房屋离霍秋的并不远。霍秋离开了长安那个伤心地,便来到蜀中投奔哥嫂,路途中流民很多,幸亏遇到封青凌,霍秋才得以抵达,安稳地生活下来。
霍秋大约知晓了一些虞栖枝的过往,也知道从前是她误会虞栖枝了,再有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情谊,霍秋对虞栖枝颇有照顾。
虞栖枝到蜀中的第三日,京城消息传到,天子驾崩,太子择日登基。
“听说了没,四皇子死了!”
“北衙禁军之中每人发了一条金挺,捉拿到四皇子之人还有重赏!宫变当夜,四皇子的首级就被带回皇宫了……”
虞栖枝与霍秋路过茶馆,茶馆众人的高谈阔论飘进两人耳中。
霍秋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长安的消息,她见虞栖枝的神情也不太好的样子,连忙快步将人拉着走了。
新帝登基后,禁军在郦贵妃的宫婢——熙娘手中搜到了当初郦贵妃自缢时留下的遗书。
书信中,郦贵妃细述了虞栖枝的身世与证据,并恳求皇帝陛下放过四皇子。
可惜阴差阳错,这封书信在天子驾崩后才呈现在人眼前。
当初刘氏幼子产下即夭折,嫉愤之下,刘氏授意身边仆人将韩姨娘生下的孩子偷偷抱走,充做她自己的嫡子,虞老爷也默许了这件事。
仆人经过野地,恰好捡到被遗弃的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将其带到产后昏迷的韩姨娘身边,刘氏身边人自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裴璟去了韩姨娘所在的医馆。
韩姨娘没见到虞栖枝,只见到了裴璟。
韩姨娘似有所觉。
“她当时那么小,那么软,在我怀里就像只小猫儿一样……”
面对裴璟的问询,韩姨娘脸上的神色是回忆的痛苦与欣喜交织:
“我瞧见过一眼我刚生下的孩子,他脚底有一块胎记。但阿潆她没有,”韩姨娘道:
“当时我告诉自己,她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将她好好养大。”
“阿潆她现在好好的,”韩姨娘忽然抓住裴璟的手臂,似要确认些什么:“是不是?”
裴璟默然。
过了良久,他才从胸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裴璟低低嗯了声,“她很好。”
他如此回道。
虞栖枝自马车上就没了气息,又恰好路经那家医馆,医馆立刻就起火。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他直觉虞栖枝没有死——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裴璟终于认识到了虞栖枝想要逃离他身边的决心。
虞栖枝的父亲治家不宁,被免除官职。
郦家父兄于南方起事,朝廷调兵镇压,尚在京城的郦家人遭到清算。
太子仓促登基,内外不稳。需要裴璟亲力亲为的事有很多,接连几日他都宿在衙上。
这日天黑,裴璟终于回府,待他反应过来时,他竟已下意识来到了城郊宅邸。
虞栖枝走后,这座宅邸的仆从都已被尽数遣散,芳儿不愿意走,自愿去医馆照看韩姨娘了。
虞栖枝屋内一应用品都已让人收进箱笼。现下,这座宅子已经变作空宅。
裴璟踏入虞栖枝屋内,指尖无意识拂过虞栖枝常用的桌案。不过短短一个月过去,桌面就已蒙上一层灰尘。
“世子。”
卫川从院外快步走进。
裴璟没回侯府,也不在北衙,卫川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裴璟,也是松了一口气。
“世子,赵叔那儿遣人来说,三小姐从学堂回来染了风寒,医师去看过,没什么大事,但三小姐听闻今日世子回侯府,病中一直念叨着。”
“三小姐非常想念您。”卫川道。
裴璟闻言,他轻捻了下沾灰的指尖,低低应了声。
“我马上回去。”
“世子,还有,”卫川没有犹豫地接着开口道:“傍晚时分,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寻到了夫人当日离开长安后的去向。”
“若消息属实,夫人现下应当在蜀中,临近西川府的小镇。”
裴璟顿了顿。
“知道了。”
他的语气实在平淡,平淡到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件事。
“夫人她没死,”卫川实在疑惑,“世子,不把夫人带回来吗?”
裴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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