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亦泠便说:“这是太子妃要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你怎么给拿去了!”
谢衡之:“……”
会错意就罢了,还在人正主面前显摆。
眼前的女人不会知道,谢衡之风光了这么多年,最丢人的时刻莫过于现在。
“晨间天色暗,拿错了。”
他将发簪拔下来的动作似不经意,随手扔到一旁的案几上的响动却暴露了他心里那点儿莫名的恼怒。
这动作可把亦泠吓坏了,连忙倾身去捡。
小心翼翼捧起太子妃的发簪同时,谢衡之也瞧见她手里还握着另外一支几乎一样的发簪。
自然也是男子之物。
“那你手里那支呢?”
他眯了眯眼,“又是准备送给谁的?”
亦泠是经历过生死关头的人,对危险的气息格外敏锐。
谢衡之这么一问,她就知道自己不能乱答。
该不会又疑心她与别的男子有染了吧?
想到上回被疑心的险境,亦泠僵着背脊,脱口便道:“自、自然是送给你的。”
“今日谢夫人将周阁老的侄孙打了个半死。”
太子夜里回到东宫时,沈舒方难得没钻研她那些诗书,而是与自己的乳娘围着炭火窃窃私语着什么。
见太子进来,乳娘立刻退下,沈舒方则连忙问他:“殿下听说了吗?”
太子点点头,并未多言。
待他沐浴更衣出来,沈舒方的兴致还未消退,又接着刚刚的话题说道:“那周兴怀平日里仗着周阁老的脸面在上京为非作歹,可算有人能给他一个教训了!”
太子坐到沈舒方跟前,对这些话题似是不感兴趣,却还是接话道:“你怎知定是周兴怀的错?”
“这还需要想吗?”沈舒方道,“谢夫人才冠天下又人品贵重,难不成还能是她的错?”
倨傲地说完这一番话,沈舒方一抬眼,和太子四目一对上,莫名有些失神。
成婚两年多,两人甚少有这样安安静静相对而坐的时候。
太子通常沉默寡言一人独处,她的性子也不允许她主动去讨好邀宠。
毕竟是未来的帝后。
沈舒方早就想明白了,求不得举案齐眉,能维持相敬如宾便足够了。
只是前些日子太子从蜀地回京竟然也没告知她一声,沈舒方着实生了回气。
这不是打她这个太子妃的脸吗?
于是她索性搬去了侧殿,日日冷脸相对,好让太子知道她这个正妻也不是好欺负的。
好在太子终于在这几日良心发现,不仅送了她许多喜爱之物,还……
到底还要一同生活一辈子,沈舒方也不是不给人台阶下的人。
既然太子有意求和,她应该在他生辰之日有所表示。
普通俗物他不缺,倒是这发簪……
其实他也不缺,只是沈舒方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只好亲自设计了花样,交由内务司打造。
待拿到了成品,沈舒方又觉得簪柄太素,得加点儿什么纹饰。
在这方面,沈舒方的心思向来不够精巧,光是设计那莲瓣都足够她费神的,只好求助亦泠。
沈舒方的思绪跑得远,太子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
失神片刻,意识回笼,他才接话道:“嗯,这回是周家有错在先。”
“有错在先”是个极微妙的说法,沈舒方连忙凑近问:“那谢夫人可会被为难?”
“不会。”
太子淡淡地说,“有瑾玄在。”
沈舒方原本心里有些瞧不上谢衡之的,此人既无文人风骨,又非吏维良臣,不明白商大才女喜欢他什么。
但听太子这么说,沈舒方便觉得此人也有几分可取之处,至少该他担起的责任都一力承担了。
她还想再细问一番,抬起头,却见太子的目光还落在她脸上。
沈舒方也不知怎的,太子今日总是这样看着她。
眼神说不上含情脉脉,甚至还有几分落寞与哀愁,仿佛他们下一刻就要合离似的。
“那……”沈舒方有些不自在,声音也变小了,“周阁老会不会……唔。”
话未说完,太子突然欺身过来,堵住了她的双唇。
“不说这些了。”
岁暮天寒,连月色都格外凄冷。
东宫寝殿的罗帷里却热潮涌动。床上的绫罗软缎被浸得湿漉漉,沈舒方亦软弱无骨地抓着帷帐,咬紧牙关不出声。
对于太子近日一反常态的频繁房事,她心里觉得不对劲,理当抗拒,却输给了身体的本能。
激荡之时,她的手指插进太子的发丝间,还迷迷糊糊地想着,等亦泠帮她完善了镌刻纹饰,不知是否能造出一只举世无双的发簪。
半夜,谢府。
更深人静,整个阒然无声,唯有与谢衡之同床的亦泠翻来覆去睡不着,仿若在思忖什么民生国计。
两人之间虽隔得远,谢衡之却也被吵醒了数次。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沉声道:“你还不睡?”
亦泠没想到谢衡之居然也还醒着,愣了片刻,才说:“我晚膳后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
“而我,”
谢衡之说:“一个时辰后便要进宫上朝。”
亦泠:“……哦。”
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就在谢衡之以为她终于消停时,又听她冷不丁问:“今日那簪子,你觉得怎么样?”
谢衡之:“……”
竟是为了这个半夜不睡觉。
他默了默,才说:“还行。”
“我觉得簪柄还是素了点儿。”亦泠想了想,谢衡之毕竟是状元,不如参考参考他的想法,“你喜欢什么纹饰?”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虽这么说着,谢衡之还是给了一些点子,“螺旋纹吧。”
“太俗了。”
亦泠说,“我爹那个年纪的男人都不喜欢螺旋纹了呢。”
谢衡之:“……”
见她如此用心,谢衡之也不忍再敷衍。
侧过身,在夜里看着她的双眼说道:“我平日里喜欢竹节纹,但这只金簪的簪头是莲瓣,或饰以螭虎纹更为相配。”
“螭虎纹?”
亦泠认真皱着眉思索半晌后,摇头道,“不行不行,宫里肯定见多了螭虎纹,太子殿下不会喜欢的。”
谢衡之:“?”
亦泠自顾自嘀咕道:“太子妃娘娘将如此重任交给我,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谢衡之:“……”
几近一夜未眠,亦泠也没换来一丝灵感。
晨间她虔诚又庄重地坐在镜台前,掏出了所有首饰逐一研究,依然一无所获。
就这么绞尽脑汁两三天,亦泠最终决定放弃挣扎,还是听谢衡之的,在簪柄上镌刻螭虎纹。
人家高低是个状元,即便审美俗套老气了些,总要好过束手无策的自己。
何况螭虎形似龙,有神武与权势的寓意,虽没有新意,却有敬意。
于是亦泠便让锦葵去寻了些精妙的螭虎纹饰花样,她自个儿亲自拿了纸笔临摹。
如此一来,也算出自她手了吧?
待图纸干透,亦泠望着上头的纹饰,左右琢磨一番,确实再无其他点子,便不得不带上金簪一同送往东宫。
因心中有鬼,在等着沈舒方传唤的间隙,亦泠忍不住盼着流程再繁琐些,好让她晚点儿将自己拿不出手的东西拿出手。
谁知沈舒方听说是她来了,立刻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叫人径直把她带了进去。
当亦泠踏入正殿时,沈舒方已然候着她了。
“这种小事派个人送来便好了,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娘娘的事情哪有小事,臣妇不敢怠慢。”
说话的同时,亦泠躬身行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你我之间还如此多礼就是见外了,快些坐下。”
沈舒方的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声音却带了点儿嘶哑。
亦泠抬起头,果然见沈舒方面带病容,即便上了妆也遮不住。
“娘娘病了?”
“偶感风寒罢了。”
沈舒方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不等亦泠多问两句,反倒关心起了她的身子,“你当初落水伤得那么重,今日又格外冷,一路过来还好吧?”
“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臣妇除了夜里偶尔咳嗽,已经没有大碍了。”
寒暄到这里,亦泠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而平日里向来健谈的沈舒方也好似兴致不高,垂眼不知盯着哪里,莫名出了神。
既然如此,亦泠不得不献丑了。
她讪讪拿出金簪和自己临摹的图纸,递给沈舒方,“太子殿下尊贵无比,臣妇左思右想,不敢失了敬意,所以……”
亦泠没有底气,说话的声音自然也不大,并没有及时将沈舒方拉回神。
直到东西进入视线了,她的目光才骤然聚焦,没等亦泠说完便笑着接过了图纸。
只是等她展开一看,最近的笑容莫名有些僵硬。
僵硬了一会儿,她又努力地眯眼看了半晌,绞尽脑汁的程度和亦泠不相上下,终于体会到了这纹饰的妙处。
“这螭虎纹看似简单,实际笔势里奥妙无穷,每一道纹路其首缥缈其尾遒劲有力,穷工极巧非常人能比,不愧是出自谢夫人之手。”
亦泠:“……”
倒也不必。
不过眼看着总算是糊弄过去了,亦泠也松了口气。
“娘娘谬赞,臣妇愧不敢当。”
“哎,可惜难为了谢夫人如此费心。”
沈舒方将图纸一合,叹气道,“却是用不上了。”
亦泠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吊了起来,心里已经设想了沈舒方质疑她身份的十万种可能,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怎么了?娘娘不满意吗?”
见她如此紧张,沈舒方立刻解释道:“我怎会不满意?姐姐千万别多心。”
侧头看了看装着金簪的木漆盒,她淡淡地笑着说:“只是太子的生辰不只是生辰了,还将迎娶周阁老的嫡孙女为侧妃。”
她将漆黑打开瞧了眼里面的东西,遂又合上搁置一旁。
“本宫是太子妃,发簪是拿不出手了,需要大礼献上,以恭贺太子殿下喜得佳人才是。”
虽说沈舒方平日里总将眼睛放在头顶,谁也瞧不上。
但同为女人,亦泠怎会看不出她的笑里有几分苦涩。若真的毫不在意,将自个儿用尽了心思的金簪连同其他贺礼一同送出便可,为何偏偏要束之高阁。
“娘娘……您……”
“快快收住你的表情。”
沈舒方随即爽朗一笑,连声量都大了许多,“姐姐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吃味吧?本宫自及笈起便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怎么可能计较这种事情。”
“眼下只是娶一个侧妃,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女子入东宫呢。”她细长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故作烦恼地说,“其实本宫也早就在为太子殿下留意着上京的贵女们了,可惜适龄的女子都青黄不接,没两个出挑的。”
“东宫这么空着也不是道理,太子身边也总要多几个人伺候。可惜本宫天生喜静,又厌恶蠢货,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省心日子过。”
这话说得也是。
以往亦泠她们这些闺阁女子们虽都有些怵沈舒方这人,私底下又莫不羡慕她天生好命,小小年纪就是内定的太子妃,日后注定要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再者太子殿下也是皇室清流,人品贵重性格温良,自小便与她相识相知,待她亲厚有加。
但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沈舒方的夫君是全天下最不能一心的男人,她也必须成为全天下最大度的女人。
如今只是太子殿下要个娶侧妃而已,日后得登大宝,将有源源不断的新人送入后宫,那时候别提什么情不情的了,光是面对这些莺莺燕燕都够沈舒方头疼的。
若是换了亦泠,她那脑子指定是坐不稳皇后宝座的。
幸好谢衡之只是一个……
亦泠猛然抬头,眨了眨眼。
她到底在庆幸什么啊?
人家沈舒方再不济也是名正言顺嫁给了青梅竹马,自己却要成日里和仇人同床共枕。
她这才是癞蛤蟆趴在了鞋面上,不咬人尽膈应人!
亦泠在沈舒方那里交了差,理应轻松快活些,回去的路上却一直气鼓鼓地不说话。
锦葵和曹嬷嬷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问。
待回到了谢府,踏进林枫院见谢衡之竟然也回来了,还在榻下坐着自己与自己下棋玩儿,亦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听到了她回来的动静,谢衡之也没抬头,执着黑子思忖半晌走了一步,又捻起一枚白字,这才云淡风轻地说:“让人准备准备,明日去水泽峰泡汤泉。”
还汤泉,怎么不去泡黄泉。
亦泠冷声道:“不去。”
谢衡之闻言抬头,就莫名其妙挨了亦泠一记眼刀。
不过他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亦泠跌宕起伏的情绪,也并不打算与她计较。
“当真不去?”他落下白子,又道,“你不是夜里还在咳嗽吗?水泽峰的汤泉对寒症有奇效。”
亦泠神色与脚步一同顿住,却还坚持着没转身,只有两只耳朵轻微地动了一下。
谢衡之便继续说:“寒气入体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若不想去便算了。”
寒气入体怎么不是大问题了?
往小了说,每逢天冷或下雨便浑身酸痛。往严重了说若是没养好身体因此而送了命的也大有人在!
何况那还是水泽峰的汤泉,整个上京谁人不知那是堪比华佗的存在。
凡是因寒气而引起的病症,只需去泡上几回,比吃什么仙丹灵药都有用。
若是没病,也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但这般神奇的地方,自然是皇家所有,寻常人家哪儿敢肖想。
听说连皇子公主想去泡水泽峰的汤泉都要得圣上点头呢。
终于,亦泠还是慢吞吞转过了身。
“我……能进去吗?”
“既然让你去,自然是得了圣上的首肯。”
谢衡之说,“再过些日子就要下雪了,到时候大雪封山,也就没机会了。”
“那、那我便去泡上一泡吧。”
翌日清晨,亦泠难得比谢衡之起得还早。
人看似还在谢府,实际上灵魂已经抵达水泽峰有一阵子了。
她的兴奋不仅来自对汤泉宫的向往。
水泽峰地处京郊,是亦泠除了被强行送去的庆阳外,所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
若是再往东行驶一段距离,就要离开京界了。
为了泡一回汤泉就能去这么远的地方,是亦泠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随着目的地渐近,亦泠的憧憬反而冉冉消退。
一来路途遥远,他们天不亮就出发,鞍马劳顿,盘绕上水泽峰已是午后。
二来水泽峰与亦泠平日里游玩的地方截然不同。因是皇室私域,寻常人家无法踏足,一路上人迹罕至。天色稍阴沉一些,陡峭繁茂的山林便有几分鬼火狐鸣,阴森可怕。
在这样一处地方,山巅却有琼楼玉宇拔地而起,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抬头望去,亦泠并未被汤泉宫的壮丽所震撼,反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一如她在小雪当日见到太后那开满莲花的池塘一般。
随行的人都感觉到了亦泠的兴头越发淡了,不过皆当她是坐了一日的马车身心疲惫。
待一行人到了汤泉宫正门,亦泠耷拉着眉眼下车,谢衡之突然问:“不喜欢这里?”
“怎么可能?”
被谢衡之戳破了心事,亦泠下意识就反驳,“我只是有些累了。”
正好汤泉宫的婢女太监们前来迎接,接过谢府奴仆们卸下来的随行物品,要领亦泠进去。
亦泠便不再多话,跟着宫婢们疾步而去。
汤泉宫的外观都如此华丽,其内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亦泠跟随宫婢绕过气派无比的亭台楼阁,又路过了数十个泉眼,总算抵达了供女眷池浴的旖春殿。
与亦泠想像中玲珑小巧的阁楼完全不同,旖春殿建得不比宫廷殿宇逊色丝毫。
轩敞方正不说,层高几近十余丈,抬头连藻井的雕文刻镂都看不清。
而这样一座殿宇,竟也没有其他用途,只在正中造了一个堪比四五张架子床大小的池子,将温泉活水引入,以供贵人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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