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丽又空旷,连婢女说两句话都有回音。
亦泠周身那股压抑感更重了,甚至还有几分没由来的害怕。
待婢女们服侍她预洗一番再脱衣入池后,自觉退了下去,只留锦葵与一名汤泉宫的掌事在一旁候着。
本就空旷的殿宇顿时连人声都没了。
亦泠泡在水里,紧靠着池壁,一会儿抬头看看天花,一会儿又打量左右的里金柱,忍不住浮想联翩——
如此空荡的地方,要是冒个歹人出来,赤身裸体的她连躲都没得躲。
思及此,泡在汤泉里的亦泠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又左顾右盼一番,最后压着声音问锦葵:“大人呢?”
锦葵正在一旁思考这泉水为何是热的,没等她回过神来应答,亦泠身后帘帐外突然响起了谢衡之的声音。
“我在。”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亦泠猛地捂住前胸转过身,激起阵阵水波,和她的心跳一同波荡不停。
亦泠显然是被吓到了,慌张地寻找着谢衡之究竟身在何处。
最后随着她在距池子三尺开外的帘帐后看见了谢衡之模模糊糊的身影,心跳得越发快了。
她依然保持着双臂捂胸的姿势,警戒地盯着帘帐许久,见谢衡之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渐渐地,亦泠重新转过身去,靠着池壁垂下双手。
又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谢衡之似乎倚柱站着,不打算进来,也没打算离开。
总而言之,因为谢衡之的出现,本就安静的殿宇变得更肃穆了。
但也正因他的存在,亦泠不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唯独她的体温,比先前高多了。
虽知道谢衡之大抵是不会掀帘进来的,但只要一想到他与赤身裸体的自己只有一帘之隔,亦泠便没法坦然若无人。
至于谢衡之为何站在那里。
答案呼之欲出,亦泠却不愿多想。
久而久之,四周再无动静。
亦泠闭上了双眼,耳边只剩下水波搅动的声音。
约莫一个时辰后,汤泉宫的婢女提醒亦泠到了时辰,不可再久泡在池子里。
亦泠出了好一通汗,浑身也舒畅了。
锦葵要扶她起来时,她却先回头往帘帐后看去。
“大人刚刚离开。”
锦葵见状说道,“好像是燕王殿下今日也携王妃过来了,大人去见礼了。”
亦泠轻呼了一口气,这才藉着锦葵的力踩上了水池的台阶。
锦葵随口问道:“不过大人为何光站在那里,不进来也不离开,好像个看门神似的。”
亦泠:“……”
她觑了锦葵一眼,没说话。
燕王夫妇今日也是临时起意来的水泽峰,谁都没料想到。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亦泠自然要去拜见。
谢衡之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待她穿戴妥当后,谢衡之的人已经在门外候着,引她前往燕王所在的拥翠阁。
天色已晚,王妃尚在汤沐,燕王却等不及在楼阁开了宴。
亦泠去往拥翠阁时,远远便听见了金石丝竹之声。
燕王是个寻欢作乐之辈,放浪形骸惯了,自然也就不拘小节。
亦泠进去之后管弦声未停,与燕王简单行了礼,抬起头来,目光与席间的谢衡之相撞。
他与燕王相处时似乎松弛得多,不似平日那般正襟危坐,朝亦泠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入席。
这宴席自然是要参加的,亦泠可不敢驳燕王的面子。
不过一想到要和谢衡之同席而坐,亦泠心头有些微妙地排斥。
明明不愿面对也面对他许久了,不知为何此刻偏偏生了些抵触的心思。
落座之后,亦泠不知该做什么,于是闷头用餐。
“先前锦葵没给你备吃的?”
等她吃了会儿,谢衡之才在一片歌舞声中问道。
亦泠却恍若未闻,似是极为认真地品尝着她平日里不爱吃的雪霞羹。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以二人的距离,亦泠不可能听不见。
谢衡之看了她一会儿,终是转回了头,目光落在了歌舞上。
眼前的笙歌鼎沸并不能掩盖亦泠的心烦意乱,待谢衡之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后,她也放下了筷箸,木然看着厅上的歌姬舞女。
这股莫可名状的情绪已经纠缠亦泠许久了。
自从她发现谢衡之在帘帐外陪着她池浴开始。
明明是自己最憎恨的人,为何心生害怕的时候第一时间却是找他?
待他真的出现了,亦泠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安心。
这是一种十分不妙的信号。
亦泠不知自己怎么会对谢衡之产生除了仇恨以外的情绪。
不应该,也不可能。
难道是她被谢衡之的虚伪面具温水煮青蛙了?
不,她一直不曾忘记那一箭之仇。
莫非是因为她神乎其神地变成了商氏,身体里还残留着商氏自个儿的意识?
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
在亦泠想得出神时,燕王已经端着酒杯过来,坐于谢衡之身侧同他闲聊。
歌姬也抱着琵琶退下,转而上来一名红衣舞伎,身段高挑妖娆,手里握着鸳鸯剑。
她舞起剑来英气中不失柔媚,奏乐也随着她的舞姿逐渐激昂。
夺命之仇,不共戴天。
亦泠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总算将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舞剑的女子一个旋身,双脚踩到了裙摆,人身一倒,握着双剑朝亦泠扑了过来。
又要杀我???
亦泠只见剑锋朝自己冲来,大脑顿时空白一片,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她双腿缚于食案下,来不及逃跑也躲无可躲。
极度惊恐之时,她一把拉过身旁的谢衡之——
毫无防备的谢衡之就这么被她斜扯到身前做了肉盾,舞伎左手之剑侧棱刺向他颈侧,划破了衣衫。
一时间,整个拥翠阁喧哗骤起。
歌姬们吓得纷纷抱着乐器往后退去,而犯事的舞伎则匍匐在地,惊恐地盯着谢衡之肩头的破损之处,眼睁睁见其渗出血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了?”
燕王亦大惊失色,愣了一瞬才忙乱地大喊,“大胆!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本王拖下去!”
说完又立刻改口:“等等!给本王捆在这里!”
舞伎已经回了神,立刻哭着磕头。
“王爷饶命啊!奴婢今日高热不退头脑发昏,刚刚踩到了衣裙才不慎跌倒,王爷饶命啊!”
在舞伎的求饶声和燕王的怒斥声中,惊魂未定的亦泠总算一丝丝理清了情况。
原来并非有人要杀她。
她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去,见负伤的谢衡之也正看着她。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眸子里是亦泠从未见过的晦暗。
第35章
这个意外来得出其不意,整个厅堂十余人,虽不知细节,却见谢衡之斜倚着挡在了亦泠身前,只当他是为自己妻子挡下了这一刀,并未注意到是亦泠拉了谢衡之挡刀。
就连那名舞伎自个儿也头晕眼花,只知自己闯了大祸,一个劲儿地跪地求饶。
纷乱喧嚣中,亦泠似困在谢衡之的眼神里,惘然若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谢衡之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肩头的伤口。
毕竟只是个舞伎,并非习武之人。身子柔软,表演的鸳鸯剑也并不锋利,伤不了太深。
谢衡之徐徐将身子坐直了,看着眼前的舞伎,也不动声色从亦泠手里抽走了自己的衣袖。
手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亦泠也总算回了神。
舞伎已经哭得快断气,其他人各个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但这并不能平息燕王的怒意。
又因知道谢衡之政敌颇多,他并不相信舞伎的说辞,势必要让她说出幕后指使。
眼看着侍卫上来拖拽舞伎了,亦泠忽然道:“我看见了。”
“什么?”
燕王问道。
这本就是一场杯弓蛇影的误会,冷静下来后,曾目睹的画面自然在脑海里回溯。
亦泠是在告知燕王,也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她……只是踩到了裙子。”
不等他人有所反应,一旁的谢衡之倒是轻笑了声。
这一声讥笑,像一道冰凉的风,悄然钻进了亦泠的衣襟。
燕王并不知道谢衡之在笑什么,他只是听出亦泠在为舞伎开解,便说道:“虽有谢夫人为你说话,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给本王拖下去!”
“皮外伤而已,不必打打杀杀。”
谢衡之似是不想再置身于这场闹剧,云淡风轻地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席。
旖春殿的西暖阁,是供贵人们夜里休憩的地方,装潢营建比之上京的豪门贵宅毫不逊色。
这里亦常年配备着大夫,以供不时之需。
此时便有大夫在外间为谢衡之上药,低声细语地嘱咐着禁忌之处。
“大人须每日换药,忌辛辣,切勿触水,七日便可结痂,到时也就无大碍了。”
“不过这汤泉,大人您是泡不得了,切忌切忌。”
躲在帘帐后支着耳朵听到这句话的亦泠不由得轻轻呼了口气,总算如释重负。
还好伤得不重。
待大夫拎着药箱离开了,亦泠也从床上下来,打算去瞧瞧谢衡之的伤势。
她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没发出脚步声,甚是有些心虚的模样。
就连到了外间也并未直接出去,而是扒着屏风探出一只脑袋,偷偷看向谢衡之。
不巧的是,谢衡之忽然转过了头,正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因他负伤需要上药,桌旁特意添了一盏灯。烛火映着他的双眸,让人无法忽视他的眼神。
亦泠知道他在等她开口说点儿什么。
迟疑了片刻,亦泠还是干巴巴地问道:“没事吧?”
谢衡之垂下眼睛,面容在光影下也柔和了些。
就在他刚要说自己没事时,亦泠却又补了一句:“我是问那个舞伎。”
窗未关严实,有风钻进来,烛火跳动,谢衡之的目光却平静无比。
他只淡淡地看了亦泠一眼,便朝床榻走去。
“放心,她没事。”
“毕竟她是无意的。”
有意的另有其人罢了。
亦泠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便也没好意思接话。
其实她刚刚是想关心一下谢衡之的,只是话都说出口了,却察觉哪里不对劲——
他可是谢衡之啊,自己到底在愧疚担忧什么?
遇到危险难道不该拉他挡刀吗?
就算今日他被自己害得死在舞伎的剑下也是应该的,以命偿命,本就应该如此!
待谢衡之已经先一步躺上床榻,亦泠还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屋子里寂静无声,她静悄悄地伸手挑开罗帷。
谢衡之已经如常一般安然躺着,让人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不知怎的,即便认为自己没错,但亦泠心里却仍是有一股说不上的烦闷。
对着他的睡容踟蹰半晌,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好几种开场白都到了嘴边,最后却吞吞吐吐地说:“我……”
床上的人没有丁点儿反应。
他双眼轻闭着,呼吸也绵长平静,看着不像还在生气的样子。
既如此,要么就算了吧。
于是亦泠终究什么都没说,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背对着谢衡之躺下。
动静十分轻,她自认是吵不醒谢衡之的。
直到她的呼吸也平静了下来,黑暗中的谢衡之才睁开眼,静默无声地看了身侧的女人一眼。
第二日清晨。
谢衡之携亦泠与燕王夫妇辞别,迎着濛濛雾霭离开了水泽峰。
下山要比上山快许多,刚过了午时,一行人便抵达谢府。
门子端来马蹬前,谢衡之便先一步下了车。
他还是一仍旧贯亲自伸手扶亦泠下来,待她站稳,才朝里走去。
两人话不多却还算和睦,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人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只曹嬷嬷跟在二人身后嘀咕道:“大人和夫人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水泽峰的汤泉有奇效,应当多待两日的。”
锦葵立刻接话道,“因为大人在水泽峰受了伤,泡不得汤泉了呢。”
“受伤?怎么回事?”
曹嬷嬷立刻上前两步打量亦泠,“夫人可还好?有伤着吗?”
“意外而已,我没有伤着。”
亦泠淡淡地应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听着亦泠这平淡的语气,锦葵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长在亦泠脸上,迫不及待就替她诉说起了宴会那一幕,大人是如何如何为亦泠挡刀的,听得曹嬷嬷感慨万千。
“大人可真是情深意重,处处都护着夫人啊。”
锦葵声音说小也不小,曹嬷嬷更是刻意说些赞扬的话,前头的亦泠和谢衡之听得一清二楚。
谢衡之也就罢了,向来没什么反应。
倒是亦泠听得耳朵都要红了,连忙打断她:“锦葵,你去东市给我买些金钱酥回来。”
说完回过头,却见谢衡之低头瞥了她一眼。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却把亦泠的心虚挑得明明白白。
锦葵等人并不知道,回程的时候谢衡之和亦泠共乘一辆马车,却一句话都没说话。
几个时辰的无言相本就够受罪了,亦泠全程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现在曹嬷嬷左一句“情深意重”又一个“处处护着”,简直就是直愣愣地戳亦泠的肺管子。
她轻咳了声,硬着头皮看向谢衡之。
“你今日不出去了?”
“嗯。”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踏进了寝居。
谢衡之随手解开大氅,脱了外衫,里衣肩头渗出一片红晕血迹。
大概是路途颠簸所致。
亦泠见状,耳根子又红了一阵,不敢再往谢衡之那边看。
等她磨磨蹭蹭好一会儿,终于想到点儿说辞打破沉默时,却见谢衡之已经去了床上。
“我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亦泠却听出一股逐客令的味道。
她默了默,终是没作声,安静地退了出去。
寝居里不招人待见,总不能待在外头。
于是亦泠自个儿去了东厢房里,至少暖和。
过一会儿,曹嬷嬷也拎着一壶姜茶进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给亦泠倒了一杯,不动声色地打量亦泠的神情。
先前两人刚回府的时候曹嬷嬷便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如今谢衡之大白天地睡下了,平时更为懒惰的亦泠却来了东厢房,这更是不合理。
只琢磨片刻,曹嬷嬷就问道:“夫人和大人在水泽峰闹不愉快了?”
如此明显吗?
亦泠立刻否认:“没有啊,好好地有什么不愉快。”
“噢……”
曹嬷嬷又往寝居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再多话。
倒是亦泠看了眼桌上热腾腾的姜茶,想让曹嬷嬷给谢衡之也送一壶过去。
话已经到了嘴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那冷冰冰的模样,遂又作罢。
于是亦泠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东厢房待了好一会儿。
她频频看向窗外,不明白为何已是严冬了,时间还过得这么慢,天色总不暗下来。
曹嬷嬷让她去院子里走走,亦泠也提不起劲儿。
这么冷的天儿出去挨什么冻。
心里郁郁不得劲,亦泠又忍不住开始找点话说转移注意。
“锦葵呢?怎么买个金钱酥也这么久。”
话语刚落,锦葵便推门进来了。
她听见了亦泠的不满,连忙解释道:“奴婢在路上遇见了章太医,便同他一起回来的。”
说完她指了指外面,“夫人,可要章太医现在给您看诊?”
“原来是章太医来了。”
亦泠连忙理理衣襟,“快请进来。”
章太医乃太医院桢干,因此次亦泠在西山落了水,太子特令他每日前来给谢府看诊,是以亦泠对他格外尊敬。
把人请进来后,又赶紧让曹嬷嬷去添茶。
号脉时,亦泠特意告知自己才从水泽峰回来。
章太医便点头道:“水泽峰汤泉有奇效,夫人的寒症已经好多了。”
而后他又新开了方子,同亦泠交代一番后,便准备告辞。
看着他身上的长袍,亦泠忽然想起沈舒方的身子也是由章太医在调理的,便问道:“前几日见太子妃娘娘病了,她如今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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