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为何?”
沈舒方说,“就在你落水的第二日夜里,公主也意外落了水,险些丧命,醒来后吓得魂儿都没了。”
“母后把她带去护国寺,明面上说是养病,实则是软禁了起来。”
沈舒方声音小,可说到“意外”二字时,音咬得极重。
亦泠哪儿还听不出她的意思,惊诧道:“难道是……”
“你这夫君也是个没嘴葫芦,竟不告诉你。”
沈舒方说着挑了挑眉,“不过你前些日子受惊过度,许是怕再吓着你吧。”
那确实挺吓人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谢衡之会简单粗暴地以牙还牙,直接把钰安公主淹得半死。
怪不得谢衡之说她幼稚,她的想法确实挺幼稚。
亦泠眼睛都瞪大了,摁着胸口问:“毕竟是公主,圣上那头……”
她又觑了觑沈舒方,“也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呢。”
沈舒方美目轻扬,吹了吹茶叶,才慢悠悠说道:“圣上的女儿,太子的妹妹,便能草菅人命吗?”
她又转过头:“何况若真把事情捅出来说理,吃亏的可不见得是你们谢府。”
联想到如今的朝堂局势,亦泠当即明白了沈舒方的言外之意。
可明白归明白,她心里依然扑通跳着。
原以为谢衡之不愿意为了给她一个公道与皇家作对,谁知道他竟然默不作声地就把事儿办了。
“你也别担心。”
沈舒方见亦泠沉默,又宽慰她道,“虽说钰安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不过她可是差点害死你。谢衡之行事如此果断,我倒还高看他几分。”
能让向来不把除商大才女外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沈舒方这么说,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亦泠也明白谢衡之敢这么干,定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她心里依然难以平静。
这时,见外头宫婢催促,沈舒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想让姐姐帮个忙。”
片刻后,亦泠才回神。
“嗯?什么忙?”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舒方挥挥手,宫女便呈上来一个雕漆盒。
“过些日子便是太子生辰了,恰好他最近又送了我不少东西,我也不好无所表示。”
令人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金莲瓣簪。
簪顶有一仰一覆六瓣莲花,虽看着不像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胜在工艺精巧而细致,可见匠人的用心。
沈舒方却说:“虽只是吩咐内务司做了,但他们躲懒,这簪柄上什么纹饰都没有。若拿出手去,怕是会丢了我的脸面。”
亦泠寻思这莲瓣已经如此繁复,簪柄若再加纹饰会不会过犹不及?
没等亦泠发表意见,沈舒方又说:“我见过姐姐你设计的穿心盒儿,镌刻花纹极其精巧有趣,比内务司这些俗物好多了。不如姐姐帮我想想这簪柄的纹饰该如何设计?”
亦泠觉得沈舒方这话听着十分怪异。
一面表达自己只是随手送个生辰贺礼,一面又对簪柄的纹饰都极其用心讲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
她哪儿会设计什么花纹样式啊!
“这……”亦泠支吾道,“我恐怕要细想一番。”
“不急,反正太子生辰还有些日子。”
沈舒方见亦泠应下了,也就准备告辞,“你可千万要先养好自己的身子。”
沈舒方走后,亦泠一眼也没看过那簪子,满心都想着钰安公主“意外”落水之事。
直到午后,曹嬷嬷突然来通传,利春有事要同她说。
亦泠想不明白他找她能有何事,待他到了面前,便问道:“你家大人回来了?”
“啊?”
利春蒙了一瞬,“我家大人还在宫里。”
亦泠“哦”了声,“那你找我何事?”
利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大人让属下来告诉夫人一声,先前吩咐的事儿基本妥当了。”
这回换亦泠懵住。
“我吩咐了何事?”
利春:“就是那死去的六个护卫和马夫的身后事。”
他有条不紊地说:“银子已经都送去了,大人又给各家额外加了一百两。”
“章峙家村里那条路已经修了,张大娘家的屋顶也补好了。”
“找了太医院院首去瞧张泗水的爹,让他恢复如常人是不大可能,但四五成听力是有希望的。”
“牛俊材家里只剩一个寡母和幼弟,安排进乡塾了。”
“就是那王二虎的妹妹……”利春挠了挠脑袋,“她不仅要家境殷实人品贵重的夫婿,还要对方身高八尺貌若潘安,又不做续弦妾室,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听到这里,亦泠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了许久,却还是说道:“偌大个上京怎么就找不到个好夫婿,定是他还不够用心。”
“大人怎么不用心呢。”
利春哭丧着脸说,“大人说年前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就让我娶。”
亦泠:“……”
谢衡之回来得比前几日还晚,寝居却难得留了两盏灯。
他沐浴之后,并没有急着睡觉,反而拿了本书坐到了窗边榻上。
不慌不忙翻了几页后,果然有一颗脑袋从床榻罗帷里探了出来。
“你还不歇息?”
这是这几日,亦泠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显然还是憋了半晌憋出来的。
“嗯。”谢衡之没抬头看她,“看会儿书。”
“哦。”
亦泠又躺了回去。
但透过罗帷可见,她的身影翻来覆去。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脑袋又探了出来。
“那你把灯都灭了再看吧。”她说,“有光亮我睡不着。”
谢衡之:“……”
他放下书籍,起身吹灭了屋子里两盏灯,朝床榻走来。
屋子骤然陷入朦朦胧胧的昏暗中,亦泠才敢明目张胆地睁开眼。
今日晨间得知谢衡之对钰安公主下了这么重的手,嚣张至此,亦泠心里却莫名有些惶恐。
毕竟亦泠在亲爹娘那里都没得到过这般明目张胆的袒护。
好像一个受惯了欺负的小孩突然有了人撑腰,那种被人无条件庇护的滋味儿食髓知味,又觉得不甚真实。
后来利春又来向她汇报那些护卫马夫的身后事。
若说偏袒是亦泠的猜想,那这些实事就代表谢衡之并没有把她的要求当笑话,反而一声不吭地一一照办。
怎会这样呢?
亦泠实在看不懂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有话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要如何开口。
同躺在一张床上,两人之间的空隙却大得能再塞三个人。
可这夜晚太静谧,谢衡之依然能感觉到亦泠的别别扭扭欲言又止。
等了半晌,谢衡之主动问道:“你有话要说?”
亦泠立刻翻身背对着他,“没。”
谢衡之在夜色中看了她一眼,也无声地合了眼。
第二日清晨,谢衡之照常于申时末起了床。
亦泠还在熟睡中,他悄无声息地洗漱换衣,在挽发之后,突然看见镜台上放着一个陌生的雕漆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男人用的金簪。
莲瓣镌得栩栩如生,工致灵巧。
谢衡之凝神片刻,回头看了眼仍在床榻上熟睡的人,随后便将这枚金簪插入了自己的发髻,漫步离去。
一个多时辰后,亦泠终于悠悠转醒。
睡眼惺忪地梳洗用饭后,她才隐约想起沈舒方的嘱托。
可她往镜台走去,却瞪大了眼睛。
簪子呢?太子妃要送给太子的簪子呢???
好好的一支簪子不见了,亦泠思来想去也不知差错出在了哪儿。
昨日分明是让曹嬷嬷给她放在了镜台上,怎会不翼而飞呢?
知是太子妃托付给亦泠的东西不见了,曹嬷嬷也很是着急。
“老奴是明明白白将簪子放在了镜台上,绝无差错的!”
曹嬷嬷笃定道,“可是有人动过?”
平日里近身伺候的婢女们纷纷摇头,发誓自己绝对没动过镜台上的东西。
“再仔细找找吧。”亦泠拧着眉头说,“许是落在了什么角落里。”
于是一干人便仔仔细细地找了起来,连还在养着伤的锦葵都来搭了把手。
一个多时辰过去,林枫院几乎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也不见金簪踪迹。
这下事儿可大了。
这可是太子妃要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意义何其重要。
何况太子妃平日里帮了亦泠不少忙,如今托付她做点小事,就办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家?
“漆盒还好好摆在镜台上呢,偏偏就金簪不见了。定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账东西见簪子值钱给偷了!”
曹嬷嬷怒道,“夫人,咱们一个个审,总能叫人把簪子吐出来!”
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下人都瑟瑟发抖地跪了下来,声称自己绝没有拿过。
亦泠一个个打量过去,这些下人瞧着实在不想敢偷拿主子东西的人。
可若不是被人偷了,那么大一支金簪又没长脚,怎会不见了呢?
“那你便好好问问吧。”
说完,亦泠又补充道,“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从轻处罚。”
刚说到此处,一个前院儿的婢女突然来报。
“夫人,周夫人来看望您了,可是要见?”
“周夫人?”
亦泠问,“哪个周夫人?”
“就是周阁老胞弟,道录司右正一大人的儿媳妇。”
婢女这么一说,亦泠便有了印象。
上回周老夫人寿辰,这位周夫人似乎还与她说过几句话。
想到是周阁老的家人,亦泠没那个胆子不给脸面,只好先把抓贼一事放下。
“那就请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雍容富态的贵妇人领着一众奴仆,捧着琳琅满目的补品进来了。
见礼后又关切了好一会儿亦泠的身子,听亦泠说自己一切都好,她又道:“谢夫人可听说过城南济世堂的秦大夫?他虽说医术比不得宫里的太医,但食疗驱寒是一等一的好,前些年还进宫给太后娘娘开过方子呢。”
见亦泠摇头说不曾听过,周夫人立刻道:“那可巧,我把人都带来了,就在外面候着呢,若夫人不嫌弃,便让他来给夫人号号脉?”
虽说是善意,但亦泠心头记挂着太子妃的簪子,没时间待在这里让大夫给她细细号脉。
“谢周夫人美意了,不过我今日吃着林院正开的方子,疗效甚好,待日后再请秦大夫吧。”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时间也不早了,周夫人却也只是笑着点头,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亦泠看出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周夫人若还有其他事,不妨直说?”
周夫人立刻喜笑颜开道:“就知道谢夫人快人快语,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这位周夫人的情况,亦泠以前是有所耳闻的。
她的公爹和周阁老虽是一母同胞,但一个肚子里全是墨水,一个肚子里都是油水。
好在周阁老对自己的亲戚相当不薄,旁支别系都尽可能地关照,何况还是自己胞弟。
当圣上对宗教的兴趣日渐浓溢时,他便见缝插针地将道录司右一的差事喂到了自己弟弟嘴里。
别看这官职不高,且无实权,在仁乐帝这里却是一等一的肥差。
上头有首辅罩着,自个儿夫君又得了肥差,亦泠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到她头上的。
亦泠:“夫人您说吧。”
“是这样的,我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叫兴怀,如今也二十有三了。”
周夫人笑着说,“兴怀幼时身子骨弱了些,所以没能考上功名。好在老天保佑,他的身子早就养好了,还比普通男子更强壮些呢。”
又道:“只是……如今再要参加科考,恐怕也难了,所以这才腆着脸来求夫人,能否为兴怀谋一份儿差事。”
亦泠真想问问到底是谁给她的底气认为她一个女子都有本事给人谋差事了。
嘴上却客气地说:“这……我一个妇道人家,即便有心也无力呀。”
周夫人立刻握着她的手说道:“如今上京谁人不知夫人与谢大人情比金坚,恩爱似鸳鸯。若夫人与谢大人提上一提,自然就有希望了。”
亦泠:“……”
不是,谁传的她跟谢衡之恩爱似鸳鸯了?
躺一张床上不说话的那种鸳鸯吗?
亦泠抽回自己的手讪讪道:“听说周阁老格外疼惜这个侄孙,周夫人何不直接去找周阁老呢?”
谁说没有找过呢。
周阁老膝下只有几个孙女儿,所以把这个侄孙子当亲生的疼。
早两年便把他塞进了道录司,想着日后继承他祖父的衣钵也不错。谁知周兴怀看不上道录司的差事,觉得成日和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打交道实在是无趣,且不够威风。
于是周阁老便想着他这侄孙走不了文官的路子,便去从武吧。
送去军营里自然是不行的,从小宠到大的公子哥儿哪儿受得了那个苦。再说了,若有征战讨伐,士兵可是要实打实上战场的。若是让他这个周家命根子丢了命可怎么办?
那便去做皇室宗亲的侍卫吧。
但人家说了,如今天下太平,宗亲的侍卫不也是去伺候人吗?跟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于是周阁老便问你到底想如何?
身高体壮的侄孙昂着下巴说,要做侍卫就做御前侍卫,再不济也得去东宫当差。
“御前侍卫?”
亦泠差点儿笑出声来。
真是好大的口气,张嘴就是世家子弟眼里一等一的差事。
且不说一个三等侍卫就是正五品的职位,这种常伴圣驾的工作既不辛苦又得人尊敬,且升迁容易,由侍卫出身而平步青云的例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难怪要来找亦泠呢,即便是周阁老也抹不下老脸向谢衡之开这个口吧。
如今御前大臣由谢衡之兼任着,若他点头了,倒确实又只是小事一桩了。
不过亦泠心里虽然笑话,却不愿意拒绝了周夫人当个恶人。反正是谢衡之的事情,如何周全与亦泠无关。
“我知道了,晚些时候会转达我夫君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太子妃的金簪。
若是让她查到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贼人偷走的,绝不轻饶!
下朝后,谢衡之刚出了干清宫往文华殿去,一阵寒风吹来,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太子侧头问道:“怎么了?”
谢衡之并未在意,轻声道:“许是伤寒还未痊愈。”
闻言,太子心头又涌上一股愧疚。
若不是他妹妹过于顽劣,也不会害谢衡之和他夫人齐齐落水。
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太子抬起头,见不远处大皇子的身影,显然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他这皇兄年初犯事被重罚革职后便一蹶不振,三天两头不来上朝。原以为他就此消停了,没想到背后从未安分,一出手便是利用自己的亲妹妹。
为了储位兄弟阋墙便罢了,何必把少不经事的妹妹卷入风波?
且事发至此,他这个当哥哥的日日出入皇宫,却从未过问钰安公主一句。
“这般大摇大摆,真当我们没有凭据便拿他无法吗?”
循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谢衡之也瞧见了大皇子悠然自得的身影。
“不急。”他眯了眯眼,轻声道,“且让他再风光几日吧。”
两人目送着大皇子的背影远去后,转身往文华殿去。
路上,太子闲问道:“刚才周阁老与你咬耳朵说了些什么?”
“什么咬耳朵。”
谢衡之笑道,“不过是让我给他那侄孙子谋一个御前侍卫的差事。”
“就他那个一技无成的侄孙子?”
太子慢步走着,讥笑道,“他倒是当亲孙子在疼,也不瞧瞧养了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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