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都做婆婆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蔡家大爷无𝔀.𝓵奈笑。
“也就在哥嫂身边才能这样。”蔡月娥说:“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哪儿那么好做?我结婚二十二年了,每天五点起床,婆婆爱吃太平燕,我学着手打燕皮,公公要吃捞化,我亲自洗小肠,哄得公婆开心,你今天早上你儿子说香肠的事,看似简简单单,实际上……很难处处妥帖。更何况在外我必须维持余家大太太的气派,对内……就拿你外甥的婚事来说,虽然应澜很好,但是那时候你外甥刚到星洲,他提出要娶应澜,为余家还了恩情,可把我吓死了。盲婚哑嫁成这样,我生怕他们过不到一起……”
听妹妹说着做大太太的难处,原来他以为被疼爱的妹妹也那么不容易。
“以前可以跑回娘家,腻在大嫂身上,跟她说说这些事,可自从你……我只能报喜不报忧,不敢再给嫂嫂添烦恼。”蔡月娥轻叹,“也就儿子回来了,他跟公婆说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做早餐没必要,公婆才免了我早上早起。”
“其实……”蔡家大爷想要说红莲的委屈,一时间却发现红莲有自己在护着,她起床的时候,别人可能已经起床几个钟头了,她说这个火候不够,那个太咸,大儿媳还得虚心受教。
而且今天红莲阻止自己和妹妹出来,真的是一点点道理都没有了,小五能在香港几天,她总归要回星洲的,自己陪他们母子的日子还长着呢!
蔡月娥像是没听见似的,仔细看着哥哥,伸手摸上哥哥花白的头发,一脸心疼:“哥哥头发都白了。”
蔡月娥又看他的脸:“哥哥脸上皱纹也不少了。”
“傻,哥哥就是老了。”
蔡月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哥哥:“哥,你说你家红莲看上你什么?修礼不嫌弃我生了那么多孩子肚子上有纹路,我也不嫌弃他眼角的皱纹,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谁也别嫌弃谁。她鲜嫩啵啵的一朵花,胃口怎么就那么好,能对你这么一只哈蟆精下口?”
被骂哈蟆精,蔡家大爷怒:“蔡月娥!”
蔡月娥把头侧过去:“哥,我鬓边也有白发了,马上也要变小哈蟆精了。”
看见妹妹鬓角隐约的白霜,蔡家大爷给了她一个爆栗:“别瞎说,我家小五是顶顶漂亮的姑娘。”
车子已经到了皇庭大戏院附近,有义演活动,车子过不去,两人下车,后面四个保镖跟随。
扎着两条鞭子,穿着学生旗袍的小姑娘和穿着学生装的小男孩们,手里抱着募捐箱,拦住了过往的路人:“先生,今天香港学生赈济会在大戏院开展义演,您要是有时间,可以买票进去看演出,要是没时间,可以为国内抗战出一份力吗?”
“太太,国家存亡是我们中华子孙的责任……”
一个个穿着学生装的孩子,追着路人,叫着:“先生、太太。”
兄妹俩往两个孩子捐钱箱里塞了钱。蔡家大爷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孙子,运通的长子蔡金烁。
小家伙正拦住了一个洋人,手里拿着一张纸递给对方,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个洋人拿出了一张纸币,投入捐款箱里,蔡金烁弯腰给对方鞠躬,又去寻找下一个洋人。
这回没有那么顺利,他被那个洋人推开了。
看见孙子被推开,蔡家大爷大步走了过去:“金烁,怎么样?”
“阿公。”蔡金烁明显没有受到影响,“什么怎么样?”
“那个洋人推你了。你有没有事?”蔡家大爷问。
“这很正常,我希望他们多一点了解国内的战事,但是有些洋人不感兴趣,被纠缠烦了,不高兴就推我了。”蔡金烁笑着给他们看手里的英文传单,“那我就找下一个。”
孩子居然这么豁达,蔡家大爷要掏钱,蔡金烁指着里面说:“阿公可以去姐姐那里捐,那里可以拿到圆融大师开光的祈福手绳。”
蔡家兄妹往里看去,在凉棚下也有捐赠处,蔡家大爷说:“好,我们过去。”
“那我忙去了。”
蔡金烁又追上了一位洋人女士,他递上了一张纸,很认真地跟人解释,说着说着他好像落泪了,那位女士给他擦眼泪,并且慎重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在他的捐赠箱里放了钱。
蔡金烁立正对着那位女士鞠躬。
从小如珠似宝长大的孩子,他为了募捐给人鞠躬。当然不仅仅是他这样做,其他孩子也这样。
“金烁都这么懂事了。”蔡家大爷跟蔡月娥说。
他们往里走,凉棚下坐了一长串的少男少女,蔡家长女蔡玉玲正给人双手奉上一根红绳:“感谢您为国家的存亡贡献一份力量。”
蔡玉玲看到两人,惊喜:“阿公、小姑婆婆。”
蔡家大爷看桌上:“金烁让我过来。”
“您最低捐出五块钱就能获得圆融大师开光的红绳。”蔡玉玲连忙说。
五块钱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能一个月米粮都够了,来捐赠的人络绎不绝。
蔡家早就大笔捐了款,这个时候就是意思意思支持孩子,他拿了十块钱,蔡月娥也拿了十块钱投入捐赠箱,蔡玉玲在两根红丝带上用小楷分别写上了两个人的名字,笑着说:“阿公把手伸过来。”
蔡家大爷伸出了手,孙女把红绳帮在他手腕上。
“小姑娘,为什么给他绑红绳,我没得绑?”刚才捐赠的人半开玩笑地问。
“这是我阿公和姑婆婆,他们来支持我的。”蔡玉玲又给蔡月娥绑上了红绳。
她又跟蔡家大爷说:“哥哥在剧场里,等下他是主持人,而且我和他都有节目,阿公要不要买票去看?”
“去,去!”蔡家大爷说道。
兄妹俩往剧场去,义演的价格也不便宜,现在看场戏,普通的五六先(先令),贵的两三港币,这个孩子们演的义演,便宜的票价一块,好的位子五块。
买了票一起往里走,蔡月娥跟大哥说:“玉玲跟嘉莉差不多大,玉玲比嘉莉看上去可大方干练多了。在外读书果然不一样,难怪嘉鸿一定要嘉莉和嘉萱出去读书。”
蔡家大爷很骄傲,但是还不忘夸外甥女:“嘉莉也很好,斯文又漂亮,以后去美国读书了,会更好的。”
很多观众看上去都是二三十岁的父母,看起来孩子们都拉着父母来看演出。
兄妹俩找到位子坐下,他们买了前排的位子,蔡家长孙蔡金焕上台鞠躬:“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已成为每个同胞的神圣天职……”
他开始了今天义演的开场白。
开场的第一首歌曲是《毕业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如果刚开始蔡家大爷只是想要来支持一下自己的孙子孙女,在后面的节目中,他被这些年轻而稚嫩的小脸感动,孩子们或是曲子,或是朗诵,来讲述如今的山河破碎,激励大家为国家为民族存亡出一份力。
孙女的手风琴独唱《五月的鲜花》只是其中之一,孙子朗诵《满江红》只是其中之一,所有的孩子都是其中之一,他们说全港的六百多所大中小学联合在一起,学生们团结在一起,为民族存亡而奔走。
原本只是想看一会儿就走的兄妹俩留到了上午场结束,他们随着人流往外去,而已经演完的玉玲又在给捐赠人发丝带。
在募捐的金烁,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干,看见一个洋人走过,他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追了上去……
他想起有一天他们早回家,看见双胞胎在家,他问儿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在家?”
“学校组织抗日活动,要去中环街市募捐,妈让我们别去了。”
红莲跟他解释:“我已经捐了一千给这个活动,你知道街市的人纷繁杂乱,两个孩子去不安全。反正心意到了就好。”
当时,他也认为世道这么乱,他们家的孩子金贵不要涉险,但是他真的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活动,感受到了孩子身上的激情,看到了因为有这样的孩子们,中华不可能亡。
金烁被一个洋人粗鲁地推了,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他的保镖要往前,蔡家大爷见孩子立马爬起来,脸上连一点伤心委屈都没有,走向下一个募捐对象。
这已经是孩子第三次来募集了,没必要。
孙子小小的身躯,这样认真这样执着,这也是蔡家的未来和骄傲。
蔡家大爷一路沉默前走,没用的长子,吊儿郎当的次子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孩子?
这些年,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贤惠的老妻,连他在饭桌上说话,除了弟妹和女儿要来,其他的事,都是随口应声,一板一眼,没有情绪波动。
而一直被说是谦逊的长子和温婉的长媳,什么时候就成了懦弱,做什么都出错的一对夫妻?
他训二儿子夫妻的时候,这对夫妻简直能把他给气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算,说话还阴阳怪气,气得他对着老妻怒喝:“慈母多败儿!”
老妻眼观鼻鼻观心,任由他当场训人,而二儿子夫妻一脸不耐烦,最后都是红莲来劝,他回去就跟红莲说:“都这个岁数的人了,为什么就像没长大呢?没一点点脑子?我还给他找了前清翰林,国学大儒的孙女,没想到也是个被宠坏的……”
红莲一次次劝他说:“没事的,是因为你太厉害罢了!你不能要求所有儿子都跟你一样出色吧?”
但,就是这样一对混不吝的夫妻,让七岁的女儿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养出了这样十一岁就能追着洋人派发传单,宣传国内战况,跌倒了就爬起来的儿子。
身边这个,他疼了这么多年,活到年近四十,还任性刻薄,盲目不愿了解红莲的小五,是怎么被余家老夫妻当成宝,被人盛赞是星洲难得的贤惠媳妇?
“哥,我们去吃饭?”蔡月娥提议。
“好。”蔡家大爷问她,“想吃什么?”
“星洲的潮汕菜都变味儿了,你妹夫从小在星洲长大,纵然是泉州人,家里吃食的口味也多少变得偏星洲那些酸辣,总想吃一口小时候味道。大嫂做的想,酒楼的也想。”蔡月娥跟他说。
“带你去。”
蔡家大爷带着妹妹去了一家潮州酒楼,要了一碟烧鹅,一条鱼,一盘炒青菜。
他给妹妹夹了一块骨头多肉少鹅肉,放在妹妹碟子里:“好肉都在骨头边。”
蔡月娥抬头:“至今依旧只有哥哥嫂嫂记得我就爱吃骨多肉少的烧鹅。”
“修礼不知道吗?”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但是不会知道我喜欢吃烧鹅的哪个部位。”蔡月娥笑着说,“这就是疼和疼到骨子里的区别。”
“他也……”蔡家大爷想要埋怨,刚要出口,发现自己拿什么跟妹夫比?
“他已经很好了。”蔡月娥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哥哥喜欢吃鱼背脊,知道你喜欢吃,我们看嫂嫂会把鱼背脊留给你,我和运亨也学着留给你。”
是啊!那时候他问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不吃。妹妹说:“嫂嫂疼哥哥,我也要疼哥哥。”
运亨说:“我疼爸爸。”
他哽咽着吃下妹妹夹的鱼背脊肉,这些年也没人会刻意留鱼背脊肉给他了,他也认为没必要,蔡家这个财力什么吃不起?但是,妹妹这个余家大太太依然会留鱼背脊肉给他。
吃过饭,两人出了酒楼,蔡家大爷看到远处宝丰银楼的招牌,他说:“我把你大嫂要送礼的首饰给了红莲,我再去买一条。”
“我帮你去挑,买首饰我最有经验。”蔡月娥说。
“为什么?修礼不给你买吗?”蔡家大爷警惕地问,自己给老妻买首饰买得少了,他的心就在红莲身上了。如果妹夫嘴巴上对妹妹好,但是不给妹妹买首饰,他可不认为,妹夫是真对妹妹好,可能只是因为她无错,也可能是那个人没出现。就像自己,一旦有那个人出现,就把秀英抛在脑后了。
“他买,有时候买多了,被我说,他就说给儿媳妇。”蔡月娥看向她哥,“我买得多,是因为你。”
“我?”
“我看你全身心放在细嫂身上,我和你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你亏欠大嫂,我就觉得是我亏欠大嫂,我想替你补偿大嫂,我有的也就是那么点钱了,我就一直给大嫂买首饰,有时候做梦都想,要是这些首饰是你给大嫂买的,那就好了。”蔡月娥笑,“是不是很傻?”
天!这是何等畸形的误会?妹妹为了自己,去买首饰补偿元配,他却觉得元配有很多人喜爱,而小妾没有,他补偿小妾首饰。
蔡月娥仰头,声音带着哭腔:“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怪我,只知道跟你拧巴,不去想想,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是可以敞开心扉说心思的人。错过了太多的时间,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以前妹妹不是没拉着他说,他有静下心听吗?每一次他们俩都是鸡同鸭讲,她要说大嫂的苦,他要强迫她接受红莲,如果有过错还不是自己?
兄妹俩进了宝丰银楼,蔡家是宝丰银楼的大客户,掌柜亲自来迎接,蔡家大爷要一条跟昨天类似的货色。
这下可让掌柜为难了,前天那条刚刚到,还没等蔡家两位少奶奶就被这位蔡家老爷来抢了,他说:“没办法找,其他的都是别人家订购的,府上大太太和少奶奶最近也没有其他订购未取的。”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你说什么?”
“要不是府上太太和少奶奶定的,其他人定的,我也不敢给您啊!”掌柜去拿了一本册子来,“跟蔡太太说一声,说您买走了,她通常也就算了,再换一样,因为一般她的那些首饰不着急,我怎么知道这次的这么着急。昨天您家二少奶奶差点砸了我们的店。我给您看,您看四年前这一挂钻石项链,是蔡太太订的,您拿走了,她就换了这一串红宝石项链。”
他记得当时有一条红宝石项链是现货,但是因为之前自己送过红莲红宝石项链了,所以一定要这一串钻石项链,他就逼着掌柜把这一串钻石项链给他了。
蔡月娥说:“应该是我送了嫂嫂一条祖母绿项链,嫂嫂要给我的回礼,我后来收到了一串红宝石项链。”
接下去掌柜又说了一次,也是大太太给小五买的,这一次蔡太太没有补什么。
“我后来收到的是一条翡翠手镯,手镯应该是老货,是大嫂自己的收藏。”蔡月娥低头看。
秀英的收藏,肯定不是自己买的,那就是这些年收的礼,她转手送了。
有了第一次经验,掌柜就来第二次……
蔡家大爷看着册子上的一系列数字,虽然统一是蔡家的购买册子,但是上头有不同的购买人,他说:“把我买的那些首饰,日期、名称和价格誊抄一份给我。”
等掌柜出去,兄妹俩在房间里等清单,蔡家大爷侧头问蔡月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人?”
“嗯。”蔡月娥很诚实,“不仅是我,二哥和三姐四姐都这么认为,大姐估计心里也这么想,但是要靠着你吃饭,以前没有明面儿上说。我们一直觉得你不是人。不过这两天听到看到的事更多了,你连狗都不能算了。毕竟狗……”
蔡家大爷盯着妹妹看,蔡月娥也看着他:“肺腑之言。”
可不就是肺腑之言吗?就自己那个畜生劲儿,也就是从小养大的亲妹妹,还愿意把他当哥。
昨夜他以为自己想清楚了,陈秀英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是和他一起孝顺父母,送走父母,养大弟妹和孩子的元配,他怎么能跟她离婚呢?
秀英现在水泼不进,大房的孩子们一个都不睬他,小五跟秀英就像娘俩一样,小五肯跟自己说话,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得求小五,让她中间说和。
打算着要是秀英不信他,他就把公司和银行的股份大部分转给两个儿子,他也会尽快给红莲母子找好房子让他们尽快搬出去,不让红莲母子碍着秀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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