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庆过后,紧跟着又是好几处府衙的年末筵席,包括国子监的,还有鸿胪寺的,姬婴都作为宗室皇亲前去参加了,一连忙了数日,直到大年初一参加完群臣朝贺,才算是空闲下来。
因年下事多,姬婴也少有时间能静下来,仔细再想想那件无头案,但偶尔脑中闪过那一句歌谣,看来这件事发展到这里,不仅把矛头指向了太子,也是有意把她也挂带上了。
毕竟母亲姬平的旧事,在开景帝心中是个忌讳,民间突然传起这件事来,叫宫中知道了,她在京城的境况,一定不会好。
她本想着等自己在京中稍稍站稳脚跟,再想法子暗地里打探旧事,不想却被这桩案子提前把二十年前的事又搬到了众人面前,不过好在年下京城事多繁忙,众人都不理论此事,又有执金吾日日巡查警告,这歌谣也慢慢销声匿迹了。
这日,姬婴才送走往凉州去的暗卫,下午又收到了妘策和姚灼从景州给她发来的拜年贴,内中夹层里带着一封信,写的是漠北近况。
自从去年秋天,金帐汗国眼看着察合汗国吞并了乌孙,其兵马之强劲,让木合黎汗一度警惕起来,于是她派了重军到边境线,提防着阿勒颜整好内政,又要转身往东,企图收回旧日柔然帝国的地盘。
但阿勒颜自从灭完乌孙国回到科布多城,便再也没有要往东去的架势,主力兵马也都东西分驻,看上去并不准备再度征伐,但金帐汗国在边境的兵马并没有因此而放松。
姬婴读完信,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飞雪,去年的这一天,她还在可汗庭,短短一年,真正物是人非。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千里之外的科布多城王宫内,阿勒颜坐在书房窗边,手中拿着一杯酒,也正在看窗外飘雪。
这一年他真正是孤家寡人了,这比去年睡在子棺中稀里糊涂地过了个年,要难熬许多,所以他今年自打入冬以来,夜间常常与酒为伴,否则难以入眠。
此刻他jsg正喝到半酣,想起从前过年时姬婴用彩纸折过几枝红梅,后来被他收在匣中,她应该是没有带走的,于是他站起身,踉跄走到案边侧柜中翻找,不想却有个黑色锦匣被他碰掉了下来。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黑匣是他母亲的遗物,自从她去世,他没敢再打开她留下来的任何东西。
但此刻似乎是酒意作祟,他将那匣子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锁扣,只见里面是一沓整齐叠放的书信,因年代久远,信封边缘已有些泛黄,封面边缘有一行小字,不是汉字也不是柔然文字,是他母亲自创的密文,从前也曾教过给他和察苏。
他拿起那几封信来,先看了看封面,发现前面几封信的边缘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皇太子姬平亲启。”
第71章 霜花腴
阿勒颜看着那几个字, 怔了许久,随后缓缓打开最上面的那封信,读完接着又打开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这匣中一共装了有二十余封信, 前面几封信都是他母亲寄往中原的,不知为何后来又回到了他母亲的匣内, 后面的十余封信才是姬平写给他母亲的,每个信封底边也是用同样的密文写着他母亲的名字:妘宫亲启。
他打开看信封里面的内容, 姬平的来信抬头,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话:妘宫吾妹, 展信如晤。
他将那二十余封信都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震惊,等全部看完时,酒已醒了大半。
关于母亲的许多回忆, 也在醉意散去的瞬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许多他从前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行为,到此刻才有了答案。
他想了半晌,又将其中几封内容关键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直到天边破晓, 才缓缓将那些信装回信封,一一收回匣中。
起身时, 他只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 推开书房门, 他的亲随在外面候了整夜,此刻见他出来, 忙走上来问:“东侧驻军仍未撤走,大汗是否要下调兵令?”
这说的是金帐汗国此刻重军驻边的事,因他吞并乌孙国,叫木合黎很是不放心,昨日还曾有金帐汗国驻边军发信前来,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昨日午后还在考虑调兵的事,只是国中多位大臣不同意,原本今日还要再议的,但看完这一整晚的书信,他彻底改了主意。
“去叫人写份国书来,告诉木合黎,柔然过去的国土,我不要了,往后只以当前国境为界,只要她不来犯,我绝不向东一步。”
说完也不等那亲随再问什么,抬脚就往后面走去,等走到后院时,红日已渐渐升起。
他身上披着一件玄色千金裘,走到后院一处开阔地中,忽然在寒风里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往东南边看了看,此刻天边正被朝霞映得火红,他又回想起昨夜那黑匣最下面,还有一封是她母亲写的记事手书,内容是关于二十二年前洛阳城玉京门事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垂下眼眸:“我到如今才明白,你千方百计要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这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
阿勒颜暗自叹息一回,又抬起脚转过一片铺满残雪的庭院,往南边察苏的灵塔走去。
这时天边红云渐渐淡去,日光愈发耀眼起来,照在皓白的雪地上,反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由北至南的风也在日出之后渐渐停歇,天地之间再次苏醒,慢慢热闹了起来,城中的人,旷野的兽,都从安身处悠悠走出来,享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
洛阳城内昨夜下了这一场好雪,到了早晨风停雪止,阳光又艳,姬嫖穿上大红斗篷和麂皮小靴,兴冲冲跑到院子里,准备跟几个女使一起堆个大雪狮。
图台雅被养娘裹在绒锦披风里,也跟着一起出来看她们玩雪,因廊外地滑,她走路又还不太稳,养娘不敢放她下来,只是抱在怀中,站在一边看热闹。
姬婴这日一早就出了门,往国子监祭酒家里贺新岁去了,年前她就带姬嫖过去拜了一次年,这日是国子监开年典礼前,她又来了一趟,将些备办事项同老祭酒说了说。
虽然只是在国子监挂的虚衔,但她还是当做一件正经职司看待,老祭酒见了很是欣慰,拉着她在厅上说了好一阵话,才命人送了她出来。
等她回到景园时,听说姬嫖正在后院带众人玩雪,于是匆匆更换了常服,也走到后边来看。
刚一进到后院,她先看见了图台雅,正被养娘抱在廊下,于是她走上去接了图台雅抱在怀中,然后往庭院里众人玩闹处走了过去。
院中众人此刻已将个雪狮身堆得初具雏形,见她回来,都纷纷上前笑着问了声好,又各自忙活去了。
姬嫖团了个干净小雪球,托在掌心里,走过来伸手给图台雅摸摸看,图台雅坐在姬婴怀里,好奇地伸出手朝那雪球抓了一把,雪球登时在姬嫖手中散开,落了一地。
图台雅被雪球冰了一下,忙甩甩手,扭头直往姬婴怀里钻,姬婴见状赶紧握住她的小手,把雪擦掉,随后捂着她帽儿下的头,跟姬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等那大雪狮堆成了,姬婴也蹲下来把图台雅放在地上,两只手慢慢牵着她走过去看,这时她又忘了方才手被冰的那一下,又把手伸出来,拍了拍那雪狮,随后站在那里咯咯笑着拍手。
众人围着她们几人和那雪狮,在庭院中说笑了好一会儿,直到连翘走来说书房里收到两张拜帖,请她过去瞧瞧。
姬婴这才叫众人散了,将图台雅交由养娘抱回屋暖和暖和,让姬嫖也一起往后屋去歇歇,等她晚些回来用膳。
随后她同连翘一起,闲闲说着话走到前院,一进书房里,果然见大案上摆着两个帖子,第一个是梁王姬星,第二个却是老朋友,从正议大夫散官被调入御史台任御史中丞的姚衡。
两个都是拜年贴,姬婴拿起来看完想了想,提笔写了两封回帖,递给连翘:“帮我派两个妥当人,第一封送去梁王府上,请梁王殿下明日来坐坐,第二封送去姚璇玑府上,请她若得空,今日午后来家说话。”
连翘接过来看过,点点头转身出去,叫了两个人,各自带上了前院抱厦内提前备好的年礼,出园送回贴去了。
果然午后未时三刻左右,有门上人来报说:“姚中丞到了。”
姬婴正坐在前院暖阁里看书,闻言忙整衣下榻,一面往外间走一面说:“快快有请。”
刚说完不多时,这边暖阁外厅有两个执事人打起帘来,姚衡低头款款走了进来,见姬婴正往外迎她,忙作势便要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回京开府这么久,除了先前那几场小宴外,都没邀璇玑大人过来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真是失礼。”
姚衡笑道:“殿下叫我璇玑就是了,‘大人’二字再不敢当。”
说完又有执事在里间打帘,请她们往暖阁里面榻上坐着,一时又有人端了茶点进来,见姬婴摆手叫她们都到外间侯着,才都拿着托盘杂物退了出去。
她两个在榻桌两边坐定,姬婴拿过一个定窑三足炉,挑了香粉香篆,悠悠点起香,同姚衡闲话起前些日子的事来,从长乐公主驸马被废,到不久前闹得执金吾满城告警的悬案,一时话也说不尽。
因前驸马姞三郎的事,本也跟御史台有些瓜葛,是御史大夫亲自到长乐公主府上讨说法才起的这桩事,所以御史中丞姚衡对这件事,倒是知道一些。
“后来那主簿,可受到什么非议不曾?”姬婴点完香,将香炉盖子盖上,往榻桌里面推了推,提起这事突然问了一嘴,毕竟看开景帝和太子姬月当初的态度,难说私下里不会影响这主簿的仕途,她想着好在御史台是姬云督管的,应该也不会叫人为难了那主簿。
姚衡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衙门里倒没事,只不过吏部和工部确实有些非议,为此事传些没影的话,后来也揪出了两个男书令,但是临近年下,又有本部长官护着,最后也只是扣了年赏,揭过去了。”
姬婴才从盘中夹起一块山药糕,听到这话冷笑一声:“造谣可真是男人千百年来的看家本领了,这事我心里有数,眼下事多顾不上,以后腾出手来,绝不姑息这样人。”
姚衡静静看了她片刻,随即微微一笑:“殿下才回来不到一年,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急不得。”
姬婴听她这样说,也深深点头:“回到洛阳以来jsg,桩桩件件事杂乱如麻,这路真是比从前在可汗庭还要难走得多,罢,慢慢来吧。”
说完正好一旁小茶炉上水又开了,姬婴见清茶都已喝过半杯了,便另外拿了几样细茶粉给姚衡挑选,又叫执事进来更换了盏碟和漱盂,二人清水漱口毕,各自点起茶来。
从前在和亲使团去漠北的日子里,她两个闲聊时,就常常拿随行的茶具点茶,等点完再彼此交换着品尝,姚衡最擅作茶汤山水画,姬婴还跟她学了一阵子,但怎么也画不了像她那样好。
此刻她捧着姚衡推过来的茶盏,见上面是一副早春抱山图,山林间仿佛能看得到雾霭森森,格外有意境,姬婴低头一抿嘴:“我这茶百戏可是退步了,只好写个字,让璇玑见笑了。”
姚衡伸手接过她的这杯来,见上面写着一个“等”字,也笑道:“此字甚妙。”
她两个喝着茶,又聊起前阵子京城传唱的那句歌谣来,姬婴这段时间在宫中节庆宴席上,每每碰到姬月,都见他神色凝重,她又想起腊八节前,他正在同吏部商议调换燕北府衙官员的事,知道姚衡在吏部也有些人脉,遂问道:“不知年后往燕北调换官员一事,是不是已批了?”
姚衡想了想:“没听说有批,昨日我又听闻,吏部年前的调任奏请,都被圣人留中未发,至今还没有个结论。”
姬婴眉间微微蹙起,按常理来说,吏部每到开年,一定会有一批人事调动发往各地,赶在年下留中不发,说不定真是受那桩无头案和歌谣的影响,这样看来,开景帝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事。
她思忖片刻,却没对姚衡说起这些,只是又聊了聊那桩悬案,随后见天色不早,才亲自送了她出来,又给她装了一车年礼带走。
到第二日,她刚换好衣服,想着趁时候还早,先往姬云那里去一趟,不想门上忽有人进来通传说:“梁王殿下到了。”
第72章 忆帝京
虽然姬婴在给梁王姬星的的回帖上, 没有写邀约时间,但一般来说初次私下来访,多数都是在午后, 不想他竟一大早就来了。
正疑惑间,忽然又有个执事人匆匆走来, 给她递了个帖子,是太子府发来的, 请她午后过去小聚,她看了这贴子, 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姬星会一大早来访,于是抬脚往前院走去,一面吩咐那执事:“去回太子府来人,说我下午一定到。”
姬婴快步从后面走到前厅来, 正在廊下见到了被执事人引路进来的梁王姬星,只见他身穿一件黛紫色银绣蟒袍,外面披着白狐裘,瘦高身材长方脸,眉眼生得倒比太子姬月英气一些。
姬星仍是一贯步履安适地往里走着,一副富贵闲人的做派,远远见姬婴从后面走到廊下来, 笑着拱了拱手:“一大早前来叨扰妹妹, 实在冒昧,本该是午后来, 谁知晨起接到大哥的帖子, 叫我午后往他那去一趟, 我就想着既然昨日说了要来妹妹这里坐坐,不好食言, 所以就早早来了,请妹妹莫怪唐突。”
姬婴也笑着还了礼,抬手请他往厅里吃茶,一旁两个执事人已将帘子打了起来,等姬星走进来在厅上坐了,她才说道:“我也是才收到大哥的帖子,看来下午还要与二哥同到那边再会。”
她十年前头回进宫时,同这梁王姬星叙齿,还记得他与自己是同年,只是大了一个月,所以也得叫声“二哥”。
这时已有执事人端了茶来,姬婴抬手叫众人都出去了,见姬星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才也端起杯来,并不问他为何突然下拜帖前来,只是静静等他开口。
姬星闲闲地喝了一口,点点头:“这茶不错,我喝出来了,这是皇后娘娘宫里的茶。”
姬婴淡淡一笑:“是,这都是阿云给我的,不然光凭我,哪里能喝得上这茶。”
她说完这句,姬星没有接话,厅中二人沉默了片刻,才见他悠悠放下茶杯,又说道:“昨儿给妹妹递帖子来,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想着都是一家子宗亲,总要时常走动才是。”到这里他轻轻干咳了一下,随后又道:“前阵子我见妹妹先是因阿云驸马的事,跟着忙活了许多时日,后来又替大哥办差,也不得闲,这才一直拖到正月里才来拜访。”
姬婴听他似乎话里有话,面上却只是挂着礼貌微笑:“二哥这话倒叫我惭愧起来,本该是我先到府上拜访的,却叫二哥先登门了,实在是这段时间事多,我又是才从漠北回来,哪里经过这些事,直叫人晕头转向。”
姬星哈哈一笑:“京中一向是这样的,就是要让人不经意间,被一桩桩琐事闹得晕头转向……”他将手放在边几上,往中间倾过身子,声音沉了几分,“然后才好把人,悄无声息地活吞了呢。”
她抬眼看了看他:“二哥这话,我不甚明白。”
姬星又将身子坐直,仿佛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他撩起袍边将一只腿翘起来,转头看着她说道:“年前京中流传的歌谣,父皇已知,龙颜不悦,这件事无凭无据,动摇不了大哥分毫,但却是把妹妹牵连上了,若此案迟迟没个了局,恐怕父皇要拿你撒气,所以我才赶着来提醒你小心。”
姬婴不动声色地听完这番话,露出些不解神情:“二哥这话愈发叫我糊涂了,此事如何牵连到我呢?”
“你知道那歌谣前半句里的‘当年杀太子’指的是谁吗?”
姬婴茫然摇头。
姬星看了她一会儿,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的意味,二人对视半晌,姬星垂眸笑叹:“看来妹妹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二哥,你别吓我。”她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脸上从茫然到慌张,看上去很是不安。
“你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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