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戈舍放下手中的剑,看着令翊:“你最好是像你自己说的。你没有坏心,代西库自然容得下你。你要是背地里做什么,我的剑不饶你!”
苏莫勒沙笑道:“行了,行了!父亲,你什么时候去见大首领?咱们可不能让常利叶歌占了先。”
他们父子说话,令翊走出毡帐。
毡帐里,乌戈舍严肃地看着苏莫勒沙:“这件事,他或许是没藏什么心思,但你要防着他。他不是草原上别的部落的人,甚至不是平常的燕人,他是燕国的将军,是令家人。我们草原上的人,不可能不去‘放马’‘打野草’,我们是一定会跟燕人打仗的。到那时候,他会怎么样?”
苏莫勒沙看着乌戈舍,皱起眉头,终于点了点头。
乌戈舍安排人防着常利叶歌部落来报仇。今日天晚来不及了,他第二日便动身去勒夫部落。苏莫勒沙也要跟着,乌戈舍同意了——他有意以后将首领的位子传给苏莫勒沙,带着他多与旁的部落的人见一见,是有好处的。
苏莫勒沙要带着令翊。
乌戈舍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今日这样,苏莫勒沙不敢再惹父亲。
苏莫勒沙走去找令翊,令翊依旧在吹草叶,这回吹的是一支牧歌。苏莫勒沙坐在他身边,跟着哼。
吹完了,令翊扭头看他。
苏莫勒沙突然笑道:“哎,也没看你跟谁滚过,不憋得慌吗?看上谁了?我给你做主。”
令翊:“……”
苏莫勒沙往下看,坏笑:“你该不会是不行吧?”
令翊推一把苏莫勒沙:“你才不行呢!我长得这么好看,不得好好挑一挑?只有最美的女人才配得上我。”
这回改成苏莫勒沙没话说了。
令翊牛气哄哄地道:“从前有个女子,长得就跟花似的,不光美,还特别能干,男人都比不上她。她常常夸我长得好看——夸我好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她看上你了。”
令翊禁不住笑道:“对!”随即扬起头,“夸了好几年,夸了好多回。就这,我都没答应。”
苏莫勒沙沉默了一下:“……你要么是有病,要么是做梦。”
令翊:“……”
苏莫勒沙哈哈大笑。
令翊悻悻,让你蒙对了,可不就是做梦吗。
第二日一早,苏莫勒沙笑嘻嘻地跟其父带着从人们上路了。
四日后,他们回来了。他们是骑马去的,回来多了一辆车——本应该骑在马上的首领乌戈舍躺在车板上,气息全无,胸口都是凝固的血迹。
苏莫勒沙眼睛通红,一见了密达鲁和固特就哭起来:“是常利叶歌!是常利叶歌杀了父亲!”
密达鲁和固特看着车上的父亲,听了幼弟的话,呆愣在那里。
令翊站在代西库部落的族人中间,与族人们一样一脸震惊、气愤和悲戚。
苏莫勒沙当众讲起事情始末。
他们到了勒夫部落,跟新任大首领路默西、跟勒夫部落的头头脑脑、跟正好在勒夫部落的别的首领们诉说常利叶歌做的恶事,说常利叶歌抢牛羊还杀了代西库的人。大首领和勒夫的人大多是和稀泥似的安慰,说常利叶歌这回太过分了,得让他多赔些牛羊。倒是在勒夫的鹿角部落首领石木达私下里很是替代西库愤愤了几句,说熊部的人惯来爱欺负人。
很快常利叶歌也到了,说代西库杀了他们几十个人。在大首领路默西面前,双方争执起来,互相指责。最后路默西说双方都有错,罚常利叶歌给代西库三十头羊,罚代西库不许在东拓水捕鱼三年。
“我们出了路默西的帐篷,常利叶歌追上来,怒气冲冲地对父亲说:‘你们还长本事,学会胡说八道了!明明是你们杀了我们的人,反而诬赖我们!’父亲说:‘这不是你经常干的事吗?别人做一回,你就受不了了?’”
苏莫勒沙眼泪流出来:“常利叶歌突然就抽出剑,朝着父亲捅去。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
有族人问:“那常利叶歌呢?杀了他了吗?”
“我当时只顾着父亲,常利叶歌转身就跑了。父亲没了气息,我们找不到常利叶歌,就去找路默西,常利叶歌就在他的帐篷里。我上前跟他拚命,被勒夫的人拦住。常利叶歌说他当时是气急了,没想真的杀人——要想杀人,就直接带着人来我们部落了,根本不会去找大首领评理。路默西竟然信他的鬼话,只是让人拿鞭子抽了常利叶歌一顿,让他们十年不能在东拓水捕鱼,再给我们一些牛羊。”
“我缺他的牛羊!我恨不得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苏莫勒沙咬牙切齿,对密达鲁和固特道,“我现在就带人去他们部落。不杀了常利叶歌,我不活着回来!”
“你先等等!”密达鲁喝止。
“等什么?父亲都死了!” 苏莫勒沙狠狠地擦一把眼泪。
密达鲁劝不住苏莫勒沙,固特根本不说话,族中虽也有年岁大一些的长辈,却哪里管得住这个未来的部落首领,年轻的族人们已经去拿剑牵马,要跟苏莫勒沙一同去报仇了。
拦住苏莫勒沙的是令翊。
令翊整个箍住苏莫勒沙,苏莫勒沙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苏莫勒沙怒喝。
“你这样能报得了仇吗?常利叶歌有多少人,咱们有多少人?上回你去为密达鲁报仇,结果是什么样的,你不记得了?常利叶歌知道你的脾气,只怕这会儿已经磨好了刀剑、张好了弓等着你呢。”
密达鲁道:“羽说得对。你别鲁莽。”
苏莫勒沙怒道:“难道这个仇就不报了?”
密达鲁道:“你这个急躁脾气,你等羽说完。”
“咱们人手少,就不能跟别的部落一块干了?”
苏莫勒沙和密达鲁等都不太明白,令翊示意先安置老首领的尸身。
这是正事,苏莫勒沙勉强压下脾气来,不再暴躁地闹腾。
晚间的时候,令翊对密达鲁三兄弟及几个年长者解释他的意思:“咱们去跟常利叶歌拚命,把精壮年轻人都拚死了,或许能杀得了常利叶歌,或许不能。不管能不能,部落里只剩下老幼和女人,是守不住部落的,到时候咱们部落肯定会被别的部落吃了。”
密达鲁、固特及耆老们都面色一变,就是苏莫勒沙也脸色难看地沉默着。
“这么多年,咱们受气,不就是因为咱们是鹰部、常利叶歌他们是熊部吗?他们熊部人多势众,勒夫部落尤其厉害,别的部落都打不过他们,只能受他们欺负。可咱们要是跟虎、鹿、狼各个部落一块呢?”
众人面色再变,实在是令翊的说法太大胆。
一个年长者道:“你说跟整个熊部打?那是多少部落,那是多少人,你知道吗?”
“咱们又不是要杀了熊部所有的人。只打败领头儿的部落就行了。咱们鹰、虎、鹿、狼有十来个部落。大家并肩子上,勒夫肯定不是咱们对手。除了勒夫,常利叶歌和另外几个跳得厉害的熊部,咱们也能拿下。”
年长者们大多还是摇头。密达鲁若有所思。固特没什么神情。
苏莫勒沙道:“鹿角的首领石木达倒确实跟咱们挺友善,只是不知道别的虎、鹿、狼他们愿不愿帮忙。”
令翊道:“他们不是帮咱们,他们是帮自己。大家都是长久受熊部的气,哪个部落没死过人,哪个部落没让熊部抢过水草牛羊?”
令翊看着年长者,看着密达鲁、固特和苏莫勒沙:“眼前只有三条道,一条是像原来那样缩着,忍着,老首领的仇不报了……”
苏莫勒沙怒道:“胡说!”
令翊接着道:“第二条是咱们单去找常利叶歌寻仇,拼着灭族,也要杀了他;第三条就是我刚才说的,联合别的部落,博一博。若是输了,没什么说的。若是赢了,咱们的部落会壮大,人会更多,能占更多更好的水草地方,兴许以后的大首领也从咱们部落里出。即便不能,至少也不用像如今这样受气。”
令翊话音刚落,苏莫勒沙便道:“干了!”
让令翊这三条道一说,刚才觉得令翊说得太大胆的竟然也反驳不出什么——原来自己部落并没有旁的道可选。自然,也有人觉得还是原来那样更稳妥,但是首领死了,这时候这种话没法说……
令翊声音和缓下来:“我想了,这事没那么难。勒夫的老首领死后,不是错西鲁、路默西他们兄弟几个还争位呢吗?”
第121章 法经的颁布
代西库的老首领乌戈舍身死,长子密达鲁身子不好,次子固特无意首领之位,幼子苏莫勒沙成了代西库的新首领。
按照令翊的建议,苏莫勒沙一边让人与鹿、虎、狼诸部落通好,一边悄悄向大首领路默西的兄弟思朗图克“献慇勤”——错西鲁、路默西兄弟十余人,有野心也有势力的,除了被令翊射杀的错西鲁、如今的大首领路默西,还有思朗图克和另一个叫景蜜达的。苏莫勒沙选中了与自己“脾气相投”的思朗图克。
父亲身死,作为代西库的新首领,苏莫勒沙似乎一夜成长,收起了从前的一些坏脾气,性子却依旧豪爽,还带着点年轻人的活泼。他喜欢带着酒,带着牛羊,带着亲手猎的猎物去各个部落“玩”。
一顿顿酒喝下来,苏莫勒沙多了几个异父异母的部落首领“亲兄弟”,多了看他很顺眼的“叔伯”,其中一位叔父,狼部之一的纽胡部落首领莫拉,还将自己的女儿黛奇嫁给了他。
苏莫勒沙常常带在身边的是一个叫羽的族人,这是一位代西库的勇士——不是苏莫勒沙吹嘘,各部晚间篝火旁少不得要玩背克,这个羽从没输过。
苏莫勒沙每每得意,偶尔还胡咧咧:“从光屁股的时候,他就是我们一堆小孩里最厉害的。”
羽就把酒囊塞到苏莫勒沙嘴里,笑道:“你都玩背克了还光屁股,我可不像你。”
一同长大的同族兄弟可不就是这样相互挖苦笑话的吗?
众人大笑。
在一个狼部和一个鹿部,令翊却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同族兄弟”——当初他从柳城派出的细作松根和白石。
令翊假作去撒尿,松根来找他。
“将军……”
虽是夜里,令翊也能看见松根眼睛中的泪水——松根从前是骑兵中的一个,父母被东胡人杀死之后,他自愿来东胡当了细作。
令翊用力地搂一下他的肩膀:“好兄弟……”
而后来见到的白石则有些嗫嚅:“将军,我……娶了东胡女子,还生了孩子。”白石却又急声道,“可我没忘了家仇!没忘了我是燕国人!”
令翊轻声道:“这有什么的?日后将他们带回去,他们就是咱燕国人。”
白石使劲点头。
暑尽秋来,春去夏又至。草原上的山丘从青到白,又从白到青,牧草短了长,长了又被牛马羊啃短,各部落逐水草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迁移回来,周而复始——不知不觉就是三年。
因为上次在燕境吃了亏,大首领路默西多少有些犯怵,怕走了其兄错西鲁的老路,故而这三年都没有带各部大举南下“放马”。
有几个部落这一两年自行去燕境“放马”“打野草”,劫掠到的东西很少,燕人比从前更精了,他们筑了大城,那些燕人都搬到了城里,一到冬天,城外连个粮食毛都没有——攻城?旧柳城那么矮小,上回各部族那么多人,都没有攻下来。单个部族是疯了,才会想去攻城!
没有大量死人,虽然草原上的日子过得清苦,各部却透着些祥和。
就是一向爱挑事的常利叶歌,杀了乌戈舍以后,也有所收敛。他的部落虽没按大首领路默西说的那样十年不在东拓水捕鱼,但也没有再做出劫掠代西库牛羊的事,当然,也是因为代西库的人很少再去那片山坡放牧。
燕国也不错——如果不算燕侯重病的话。
相地已经全部完成。鼓励垦荒,打破井田,实行税亩之制,在全境推行——新垦的荒地头三年免除赋税,次三年也只课常赋三一之数,开垦得多,种粮多,纳赋多,还能得爵。田野中阡陌纵横,到处是辛勤的农人,燕国人对种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切之情。
大司空韩嘉依旧在治水,筑坝修堤,疏通河道,燕南河水两岸良田越来越多,人烟越来越盛——从前因为河水泛滥逃荒走的人又回来了。
故而这几年虽然不算很风调雨顺,但燕国的仓廪却越发丰足了。
燕国常备之军虽未增加多少,但因细分军爵,奖励军功,不管燕南还是燕北,军中气象都比旧时好了很多。上将军令旷定时上报其所练之燕武卒、燕武骑的情况,这支特殊的募军战力如何,要等战时才知道。
随着燕侯招贤令发布时间越来越久,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来燕国的贤者士人也越来越多。武阳泮学中人才济济,举世有名的贤者士人除了研习黄老的陶子、儒者郑子,还有王子津、韩子鱼、史伯休,墨者孟静先生也来武阳盘桓了许久,并有墨者仕于燕,更不要说来得最早的农家范子及其弟子。
朝中也颇拔擢了些有能有识之士,这里面既有燕国高门大族子弟,也有出身不高的燕国士人及列国来的贤者,有了这些新鲜血液,朝中气象为之一新。
进新人,便要出旧人,不然官职庞冗,人浮于事,对一个国家,绝非幸事。考核官吏,裁汰无德无能无功者,惩治作奸犯科者,是一直“悄悄”地在做的——燕国旧制中本也有考绩的部分,只是模糊,且非·常制。如今则将官吏考绩定出规程,作为法经的一部分颁布——经过几年的酝酿,燕国的法经终于出来了。
法经开篇言明“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1其中既有刑不避贵、以功授禄、鼓励农耕这样的国家法令大政总则,也有朝中诸司权责职能和官吏升降奖惩的细则,更有关于杀伤、偷盗、劫掠、欺诈、贪贿等诸罪判定、从笞至诛各种刑罚的规定及捕囚断狱的规程。
这并非一部苛重之法——像皮策、王子津这样的刑名之士大多认为它“全而轻”,但对很多贵人们来说,“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本身就是难以接受的,更何况其中还有个官吏考绩细则……
但法经颁布后,虽朝中有议论,也有人去找燕侯哭诉,总地说来还算消停——实在是燕国内政改革几年,众人皆知燕侯改革图强之决心,知道太傅俞嬴的本事和手段,知道相邦燕杵对内政改革的支持,都很难撼动。
更兼之,从改革之始到今五年多,燕国已经很有些“治世”的样子了,许多中立之臣,许多从前对内政改革心存疑虑者,看到如今燕国欣欣向荣之景象,把疑虑打消了不少——毕竟是燕人燕臣,燕国好了,自己才能好。
俞嬴本以为自己怎么也要再九死一生几回,没想到法经颁布几个月,身上竟然一点油皮都没擦破……
或许燕侯也如她一样这阵子一直在绷着,这稍一松神儿,就病了。
燕侯半倚在床上,太子启亲为其喂药。俞嬴和相邦燕杵坐在不远处。
燕侯的脸颊已经瘦得凹陷了进去,眼睛眍瞜着,鬓边白丝越发多了。这些天医者神色越发凝重,巫者几度登台祈福,而卜官数次问卜,每次都摇头。其实不问他们,只单看君上的样子,俞嬴也知道君上这次怕是……
俞嬴想起第一次见君上的时候。他站在先君身边,高大,清瘦,儒雅,看起来还是个年轻人的模样。还不到十年,怎么就这样了呢?
俞嬴又想起前几年已经薨了的韩文侯和赵敬侯。他们与从前的自己都是上下不差几岁的同龄人……
太子启将半碗药喂完,要扶其父躺下。燕侯摇头,笑道:“成日躺着,倒是坐一会儿松快些。也正好和太傅还有你伯祖父说说话。”哪怕只说这么几句话,燕侯都要喘气歇一歇。
过了片刻,燕侯笑道:“民谚说最舒服不过倒着。等真每日只能倒着了,才发觉这才最累。”
俞嬴强笑道:“等君上好了,又忙起来,就又觉得这民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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