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始终没找到令翊的尸身,也有军将说,“将军会不会被过往的牧人救了”——打着仗,哪有什么过往的牧人?他的意思是,令翊会不会被东胡人俘虏了。那军将或许不知道,东胡人有风俗,会把仇敌的头颅做成酒器。
那场景,俞嬴不敢想,也不愿想。
令翊的衣服不少,有的华丽,有的郑重,当然大多数都是简单结实便于骑射的上衣下裳,铠甲有好几套,上面有各种各样深深浅浅的痕迹,还有不同的头冠皮胄。
他确实有一小箱子的带钩,有铜的、竹木的、兽骨的,有镶金嵌玉的,有花草游鱼这样常见的,也有诡异粗犷的怪兽形状的……俞嬴眼前是他抱着肩,玩世不恭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他还笑问:“先生觉得好看吗?”
他是真臭美啊……
他作为武将,屋子里的书显得过于多,除了俞嬴给带来的两箱子,本来就还有不少。除了跟排兵布阵有关的,也有诸子的书,有歌诗。
令敏看她收拾这些,轻声道:“从前他不怎么爱看这些,从齐国回来才喜欢的。或许是受太傅熏陶的缘故。”
俞嬴再次眼圈一红,手抚过那些书,仔细卷好,捆扎上,放进书箱。
代西库部落
看见躺在粮草车上半盖着苫毡的令翊,首领乌戈舍大惊,拔出剑来便上前,却被其幼子苏莫勒沙拦住。
乌戈舍低声怒骂:“你是吃了草原上的毒草变疯魔了吗?他杀了草原上那么多人!你竟然救他!还把他活着带回部落来!”
苏莫勒沙搂住其父的腰:“父亲,我俘获了他,他是我的虏奴了!”
“你的虏奴!要是让别的部落的人知道怎么办?”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怎么会知道?再说,当初跟匈奴打仗,大首领俘了多少人,都归了他们勒夫部落。他们能,为什么我不能弄个燕人虏奴!”
乌戈舍把苏莫勒沙扔出去,怒气冲冲地举起剑——
“首领要是觉得把我做成酒器比活着的我更有用,就尽管砍吧。”说话人很是虚弱,面色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脸上却带着点儿不在乎的笑意。
乌戈舍的动作一顿。
苏莫勒沙爬起来,挡在其父身前:“父亲!他就是我的虏奴!我从前弄匹狼来你都答应,弄个虏奴怎么了?”
“杀了我,你们部落损失可就大了。”车上的人咳嗽一声,大概是震动了伤口,他的面色更苍白了两分。
乌戈舍举着剑越发犹豫,面前的人虽然如今弱得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是守柳城的令翊,是让多少部落首领听见就皱眉,宁可绕远也不愿对上的人。错西鲁和集木布两个勇士都死在他手里。
“对!父亲,不能杀他!他以后就是我养的虎,是我们部落的虎。” 苏莫勒沙抱着其父的身子不撒手,接着道。
乌戈舍放下剑。他的大儿子密达鲁和二儿子固特走了过来,看见一个受伤的燕人都吃了一惊。密达鲁还没说话,先咳嗽起来,比刚才令翊咳嗽得厉害多了。
前年常利叶歌部落侵占水草,密达鲁带人与他争斗。密达鲁被常利叶歌捅了一剑,躺了几个月,后来剑伤虽然好了,身子却虚了很多,落下了病根子,一到秋冬就咳嗽不止。
乌戈舍看看病弱的长子,看看老实的次子,拉开依旧箍着自己腰的苏莫勒沙:“行了,先看他能不能活吧。”
吩咐人把车马卸了,让部落里的人都各自回去——这回白忙活一趟,还有死伤,乌戈舍瞪一眼那辆粮草车,走回帐篷。
苏莫勒沙让人把令翊抬到奴仆们的帐篷,还让人喊部落里的巫者来给看看,又警告奴仆们:“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都小心看着点!”
随即他便跟两个兄长说这是谁,说自己是怎么救下他,又为什么救他。
听说这个躺着的人竟然是柳城守将,那个令翊,密达鲁和固特更是吃惊。
“……那么多人追杀他,他中了好几箭。马载着他往前跑,后面又有燕人来追,勒夫部落的莫谷勒那些人跟燕人骑兵对战。各部落的人都乱了,急急慌慌地往回跑。他从马上跌下来滚到雪堆里。我看没人注意,趁机把他捡了,扔到粮草车上,拿草苫盖住,弄了回来。一路上连父亲都不知道。”
密达鲁训斥幼弟:“你也太胆大了!万一让人看见呢?你以为他是你玩的蛇虫还是狼崽子?他是燕将!”
“不用你管!他以后就是我的虏奴了。下回常利叶歌再来,我带着他上,让常利叶歌有来无回!” 苏莫勒沙恶狠狠地道。
听他说“常利叶歌” ,密达鲁训斥的话便卡在了嘴里。
苏莫勒沙又道:“父亲也是熊王的后代,却因为带着鹰部的人就让人这样欺负。我不服!”
密达鲁叹气:“行了,你别老想着惹事儿了。折腾了这么些天,歇歇去吧。”
固特也说:“都去歇一歇,今天打了两头野羊,一会儿烤羊肉吃。”
令翊躺在破旧的草垫子上,再次昏睡了过去。巫者摇着铃在他身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几个奴仆在旁看着。
巫者念完,掏出一包药:“包扎的时候敷在伤口上。最好再给他蒙上牛皮,放点牛血让他每天喝几口。十日里不死,就是能活了。”
奴仆们不喜欢燕人,但因眼前这个是苏莫勒沙的“东西”,苏莫勒沙交代要“小心看着点”,只好听吩咐照顾他。说是照顾,却不像对自己人那样小心,手底下没什么轻重,硬撕下满是血痂的布,粗手粗脚地给他重新包扎。
令翊被疼醒了。他皱着眉头,回想刚才梦中人、梦中事,梦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先生——她哭得很伤心,满脸泪,眼睛红通通的,还流鼻涕,像个小孩子。
梦里的令翊看她那哭得那狼狈样子,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刺刺地疼,既欣喜于她心里有自己,又觉得还是没有得好,那样她就不用这么伤心了。正想伸手给她擦眼泪鼻涕呢,让人给“撕”醒了。
醒了后,只余下了满腔心疼。先生惯常口是心非,表面洒脱,其实很是拘泥,总怕亏欠了谁,她要是像她表面那样倒是好了。
令翊又抱怨这几个裹伤像宰牛杀羊的奴仆——我还没给她擦擦眼泪鼻涕呢。哪怕是在梦里,再摸到她的脸,也是好的。
令翊的长兄令慎接管柳城,俞嬴接着巡视燕北,绕个圈子回平野。
巡视途中,俞嬴看到一群奇怪的鹿。这些鹿短角大耳圆眼睛,看见大队的车马,尾巴瞬时炸开一片白毛,撒开四蹄跑起来,可跑不多远就停下,回头好奇地看。
随行有侍从要射它们,俞嬴忙止住。
俞嬴微笑一下,问鹰等:“这鹿像不像你们将军?”
鹰等却红了眼圈:“先生……”
又过了些天,俞嬴回到平野。距离上次离开没有几个月,上将军的头发却明显地白了,人也瘦削了很多,精神却还撑得住。
俞嬴把令翊的遗物交给他,除了那个箭箙。令旷道谢。
两个都是公私分明又内敛的人。令旷说起东胡大首领之死的影响,说起如何加强燕北防守,俞嬴也说起扩建燕北诸城、坚壁清野之策,说到燕北农牧,鼓励垦荒,推广新式农具和耕作技能,说到建立燕国自己的武卒,特别是一支能对抗东胡的骑兵。
两人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说到了令翊。
令旷摸着俞嬴交给他的一把匕首上的“翊”字,轻声说起令翊名字的由来,他的眼泪滴落到匕首上——铁血刚正的上将军此时也只是一个父亲。
“……那鸟非鹰非雁,长羽利爪,双翅展开有丈长,在天上飞,能遮云蔽日一般,故而为他取名为‘翊’……”
俞嬴眼前则是自己笑话他“身大头圆”时他故作气恼的样子。
第117章 将军在草原
俞嬴离开平野,经令支,过蓟都,天气越来越和暖。田野间,没有了公田私田之分,没有了井田边界,阡陌成片,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农人或拿锄夷或牵黄牛辛勤劳作,妇人孩子携篮提罐往田中送饭,颇有些欣欣向荣的样子。
三月,俞嬴回到武阳。
她不在朝中,诸般事宜其实是有些不太顺畅的。老相邦虽支持革新,但年纪大了,精神力气有限;朝中旧人许多还在观望,做事不是那么上心用力;之前俞嬴拔举的新人都是才上手,尚难委以重任;皮策主管的还是相地,况且他脾气刚硬孤僻,于平衡之道上有些欠缺……俞嬴不在,头头绪绪格外多。不少事都是燕侯亲力亲为。
俞嬴回来,燕侯松一口气。
说到令翊之逝,燕侯红着眼圈道:“长羽上回来辞别,还与寡人约好要一起去猎鹿,想不到……”
太子启已经是个少年,不愿再像个孩子那样在别人面前哭——哪怕这个“别人”是父亲和亲近的老师,但这次仍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前阵子,寡人不适,不免思虑以后。寡人还想,日后我们这些,老的老,去的去,那时候启有太傅,有长羽,有这些年轻的文臣武将,咱们燕国就还能走下去,走得好!哪想到……”
听说燕侯病了,俞嬴问他如今是否已经大安。
燕侯道:“都好了。不过是天冷,着了风寒。”
看着燕侯鬓边微微的白发和清臞的面容,俞嬴请他保重身体。
燕侯点头,也嘱咐俞嬴:“太傅也要顾惜自己,莫要操劳过甚,寡人看太傅这回是瘦多了……”
俞嬴让人将自己写好的关于燕北防务、农牧等事宜的上书搬上来呈给燕侯,并先总地约略说了一遍,燕侯不时点头,也与她说朝中事,启偶尔插言。俞嬴欣慰地发现,启又有长进了。
听说俞嬴回来了,相邦燕杵赶进宫里来。行了礼,叙过寒暖,哀伤感叹令翊之事,接着君臣几人又议起朝政。
俞嬴拜别燕侯和相邦出来时,已经晚霞满天。
启在身后追她:“老师——”
俞嬴停住脚等他。
启停在俞嬴身前,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俞嬴笑一笑,问他怎么了。
“将军——”启只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俞嬴抬手,像他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启没有躲开。
师徒俩慢慢往宫外走,就像他们在齐国诸侯馆小校场操练过后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一样,只是此时旁边没人再含笑看着他们,偶尔打趣一两句了。
从燕侯宫中回来,虽不早了,俞嬴还是去了令府。令朔不在,其妻安祁接待了她。
之前经过蓟都时,俞嬴也拜访了令翊的母亲。她与上将军一样,虽憔悴很多,但精神还撑得住,她说: “翊看着我们呢。他希望我们好,我们得让他安心。” 俞嬴用令翊母亲的话安慰哭泣的安祁。安祁垂泪点头:“长嫂说得很是。我们得让翊安心。”
第二日便是朝会,朝会后,俞嬴又见了几位朝中重臣。过了几日,皮策回都述职,两人说了半天的话。于令翊之事,皮策也恻然,与俞嬴沉默相对许久。
不两日,他又走了——相地还在进行,地亩税制之改越发纵深,推广施行的都邑也越来越多。仍有试图阻挠者,但皮策不是怕艰险困苦的人,就这么一个都邑一个都邑地死磕过去。
大司空韩嘉治水之事倒还顺利,也初见成效,今年桃花汛,燕国境内的河水未曾有泛滥之处。
俞嬴要着手推进的除了燕北之事,还有制定法经及朝中一些规程——自己一个太傅不在,许多事便不通畅了,还是要常规常制才行,不管缺了谁换上谁,按照规程来,便能走下去。
草原上积雪慢慢融化,露出的草皮子也一点一点绿了起来。
不知道是巫者的药面子、裹牛皮、喝牛血的办法管用,还是就命不该绝,那样重的伤,令翊不但活过了十天二十天,还活过了残冬,活到春日,且越来越好,已经能下地在帐篷前晒太阳了。
苏莫勒沙走到奴仆们的帐篷前,拿鞭子指着令翊:“来!虎狗!给我把靴子上的泥抠一抠。”
令翊没动。
苏莫勒沙挥起鞭子抽向他,却被令翊一把攥住鞭梢,苏莫勒沙一抽没抽动,不由惊讶——躺了一冬天的人,才能下地走动几天,瘦得像要病死的牛,竟然有这般力气!
苏莫勒沙哪能服他一个伤者,当下手中脚下一起用力。哪知令翊随即撒手,苏莫勒沙登登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脚下还算沉稳,非得摔个屁股墩儿。
令翊大笑。
苏莫勒沙气恼,脸都红了,举起鞭子便再次抽过去,且这次角度刁钻,令翊万难再抓住鞭梢。令翊不得已,只得仰面滚开。
苏莫勒沙再抽,令翊再滚。
苏莫勒沙又往前两步,拿鞭子抽令翊的脸,却哪知刚才滚得不算利索的令翊突然猱身扑过来,抱住苏莫勒沙的腰,同时绊腿,将他压在身下,随即手去卡他喉咙——动作行云流水,迅捷无比。
草原上的人也爱角力——他们称为背克,苏莫勒沙玩背克其实颇有两手,但因发怒,又轻敌,就这样让令翊制住。
苏莫勒沙忙扔了鞭子也去卡令翊的喉咙,又提起拳头去击令翊伤处。
令翊攥住他的拳头,以肘去压他手臂,苏莫勒沙的骨头发出响声。令翊掐着其喉咙的手也用力,苏莫勒沙脸涨红。
令翊松开双手,苏莫勒沙咳嗽起来。
苏莫勒沙气恼,要再挥拳,抬眼却看令翊面色难看,一脸冷汗,终究这拳没砸上去,掐着他脖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令翊翻身起来。
苏莫勒沙面色凶狠地问:“不会伤口挣开了吧?一个大男人,躺那么久都不好,燕人果然是软卵子!”
令翊慢慢走回帐篷:“你要是不三天两头来‘驯’我,估计我都能上马打猎了。至于谁软卵子……谁自己知道。”
苏莫勒沙冲进帐篷:“你说谁软卵子?”
看到令翊伤口上的血,他又闭上嘴。
面前的男人就像那伤不在他身上一样,眉头都未皱一皱,很熟练地又敷了些药粉,重新裹好了伤口。
令翊道:“我跟你说过,折辱是不能让人打心眼儿里敬服的。就像你起的那个名字,‘虎狗’,你要是想让虎像虎,就不能像对狗一样对它。”
从前,苏莫勒沙每次都是嘲讽或是撂狠话,或许他自己也嫌烦了,这次问:“怎么才能让你从心眼儿里服我?”
令翊如今的东胡话说得极好,已经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事情了。他给苏莫勒沙说名将吴起是怎么对自己的士卒的——与士卒穿一样的衣裳,吃一样的饭食,睡觉不睡席子,走路跟士卒一样不骑马乘车,亲自背着军粮,和士卒们同甘共苦。士卒里有人生了恶疮,吴起为他吮吸脓血……1
苏莫勒沙跳起来:“你难道想让我吸你的脓血!不可能!”
令翊:“……我只有鲜血,没有脓血。”
苏莫勒沙:“……”
令翊突然觉得自己跟傻子用心计,太浪费了,瞬间感受到了先生的寂寞。
第118章 草原上角力
到草原上牧草丰茂、牛羊都产了小崽的时候,令翊已经可以挥着鞭子放牧、骑着马射猎野彘野羊了。
他的装束也改了,髡头编发,三条索辫梢上坠着狼牙,留了大胡子,穿着破旧的窄袖左衽短袍、瘦下裳、鹿皮靴子,腰间革带上挂满了小刀、囊袋、磨石之类零七八碎的东西。除了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草原上恐怕没人还能认出他是从前那个俊美的燕国将军。
开始的时候,令翊对着水泡子看自己都觉得陌生,后来也就习惯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髡头”,日后回到国内会有些麻烦。倒不是怕别人说不守礼仪,也不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怕二老说自己不孝,而是顶着这个怪模样去见先生……
先生嘴上说爱美少年——实则也是真的爱美少年,尤其喜欢华服高冠、装扮风流的美少年。自己每每打扮了,她装作不在意,眼睛却总是一亮,目光停驻得更久,嘴角儿也常常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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