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地势更高一些,降大雨的地方也少一些,还没什么,齐国则严重得多,眼看已经成灾荒之势。
齐侯对相邦田向叹气道:“可惜淳子洵如今只整修了临淄城外的一段齐渠,咱们要是早治水就好了。”
田向行礼道:“是臣之过。”
齐侯摆手:“又不是这三年五载的事……”
田向道:“去年虽总地说来还算丰稔,却不能算大孰。没有今年的粮食接上,受灾诸地农人之粮只怕撑不到岁末。至于城内,临淄、昌国诸城内粮价如今就在攀升,已是灾前二倍有余。
“好在这次受灾的只是中部诸地,临淄、高唐仓廪中粮食又还算充足,向请求君上应允再从其他大都邑仓廪调粮过来,以低于市值之价在受灾诸地出粜,并严禁粮商囤积惜售、哄抬粮价,违者,杀之!
“雨季过后,于受灾诸地征发民夫,由司空统领,修堤通渠,使之以力役换口粮,所谓以役代赈。
“待冬日,为防有冻馁而死者,宜于受灾各城郭设立粥棚粥舍,赈济老弱赤贫者。
“并于诸城郭内外及要道关口增派兵卒,以防灾民变乱民匪盗。”
齐侯思量片刻,叹气道:“相邦所言,固然是正理,是德政,然这样一来,咱们的仓廪只怕就空了大半。若有征伐,大军粮草可就不够了……”
田向温声道:“错过一次征伐之机,还会有下次,然民人冻饿死了,便不会活转,民心失了,便很难挽回,故而还是当以救灾为先。”
齐侯皱眉道:“相邦让寡人再想想。要是能从哪里再弄来些粮食就好了……”
“救灾如救火,伏望君上速下决断。”田向行礼道。
齐侯点头。
关于从哪里再弄来些粮食,田原帮齐侯想到了办法。
田原来见齐侯,齐侯与他说了相邦救灾之策和自己的顾虑。
田原笑道:“何妨从他国借些粮来以度灾荒?从前秦穆公与晋惠公有隙,晋国灾荒,秦国都借粮给晋国;吴国越国世仇,吴国也愿意借粮给越。我们虽与诸邻有些小嫌,但如今都已修好,想来他们不会拒绝。”
齐侯看田原。
田原笑道:“比如燕国、鲁国、宋国,他们借与我们,则是损其国而增益齐。这些粮,救灾之余,还可为征伐之备。燕、鲁等若是不借,明年我们正好以其不仁为名讨伐之。至于魏赵韩等,也可试试,免得显得我们厚此薄彼。”
齐侯颇有意动之色。
“这更是试一试相邦是否忠心于君上、忠心于齐国的良机。此事于齐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向不同意,特别是不同意与燕国借粮,君上宗族社稷与那俞嬴在他心里孰轻孰重,也就不言自明了。”
齐侯这次点了点头。
齐侯召见田向,咨之以借粮之策。田原也在。
田向果然道:“魏侯强势,赵侯狂傲,都不会借粮给我们。三晋一体,魏国赵国不借,韩侯自然也不会答应。
“赵国巨鹿等地大雨,河水暴涨,燕国虽未受雨患,但其北部处河水下游,免不了会有河水泛滥之处,燕人有现成的借口拒绝借粮。
“鲁国国君新立,之前我们伐丧不成,并未与鲁盟誓修好,此时去借粮,只会自讨没趣。
“卫国由魏护持,唯魏马首是瞻,也会找借口推拒。至于楚越,他们会说他们年年都有水患。那便只剩了宋,诸国皆不借,宋国又岂会独借?
“此次雨患,不算大灾。诸国于彼此底细多少也都知道些。我们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却耍诈与他们借粮,不但借不来粮,反惹众怨。向以为此事不可为。”
田向正色道:“如今临淄城已现灾民,于调粮救灾之事,还望君上早做决断。”
不待齐侯说什么,田原笑道:“君上说借粮,不就是为了救灾吗?诸国且未说什么,相邦倒先替他们想好了说辞……相邦不像是担忧齐国借不来粮,倒像是担忧诸国吃了亏一样,亦或者是担忧某一国吃了亏?”
田向看着田原:“上卿是意指向私通外国?”
田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齐侯皱眉:“我们说正事。”
齐侯停顿一下,对田向道:“咱们仓中有多少粮,相邦最清楚。那点粮用在了这里,就用不到那里。明年收成如何,能不能补上,都不好说。寡人以为,借粮之事,可以一试。咱们是借,又不是抢,他们有什么怨恨的?”
齐侯这就是强词夺理、睁眼说瞎话了。谁都知道,齐国借了粮,就没想再还。田向抿抿嘴。
还不待田向说什么,齐侯已接着又道:“这事不议了。稍后寡人一一召见诸使,与他们说借粮之事。”
田原露出笑容。
另还有几件要禀与齐侯的事,说完了,田向告退。
看着田向背影,田原道:“这回君上还觉得向是可信之人吗?”
齐侯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田原,与他说起宗室内的事。
寺人传谕,俞嬴坐车去齐侯宫中。
雨虽停了,路却依旧不好走,车子行得不快。俞嬴撩开车帘看,路上蓬头鹑衣的乞者渐多,又有刚刚逃难到临淄的人,有老有幼有壮年,他们大约是族人或乡党,聚在一起、互相扶携,茫然地四处张望,不知在哪里落脚。
俞嬴叹口气,放下帘子。
这种时候,齐侯召见,约莫也和雨灾之事有关,果然……
对此,俞嬴如他国使节一样,答应立刻送信回国呈报此事,请国君定夺。俞嬴比魏使魏斯、赵使柏辛要客气得多,那两位颇有推辞之意,魏斯说魏国地少人多,粮储不丰,柏辛说今年赵国也遭了雨灾,俞嬴则道齐燕两国亲睦,这种事,合该相助。
齐侯点头微笑,称赞道:“尊使真是仁义,识大体。”
俞嬴笑道:“君上忘了?俞嬴也是齐国之臣。”
齐侯笑:“上大夫说得是。”
屏风后的田原皱起眉头。
俞嬴回到诸侯馆,却未回燕质子府,而是去了魏使处。
魏溪迎出来,笑道:“平日间都是我们去燕馆,亦冲难得来敝宅,快请入内。”
两人行礼,入内坐下。
俞嬴叹道:“俞嬴心里憋闷,平日与仲川最谈得来,便来了这里。”
魏溪问:“为了齐侯借粮之事?”
俞嬴点头。
“亦冲说回禀燕侯?”
俞嬴道:“这种事,我们做使者的只能这么说。”
魏溪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也提前与齐侯说了敝国地少人多、粮储不丰的事。实话说,这件事,寡君不可能答应。”
“魏国强盛,直接推拒了,齐国最多背地里说魏不够仁义。我们燕国就不行了,哪怕河水决堤改道,自己也受水灾,却不敢不借粮给齐国,不然只怕明年齐师就再次压境了。不仁不义,多么好用的攻伐名头……
魏溪“呵”一声:“说咱们不仁不义……他齐国今年打这个,明年伐那个,他们仁义?”
俞嬴道:“关键是,俞嬴觉得,这事齐国没到需要借粮的地步。齐国膏壤千里,仓廪林立,何至于只中部一岁歉收,就需要与他国借粮了?
“各国官仓储粮做什么用?一则备荒,一则备战。既然齐侯不愿将储粮用于救荒,那便是留着做日后攻伐之用。真正两军相对,哪那么多奇计妙策,不过看谁人多粮丰罢了。齐侯之心不小啊……”
“就是如此!”魏溪神色愤愤,“别看如今齐侯哭穷,说没有救灾之粮,若是征伐,再打两年,齐军也有的吃!”
俞嬴道:“齐国这样,反把‘不仁不义’扣在咱们头上。仲川你是知道我的,吃这样的哑巴亏,我着实难受!”
魏溪看着她:“亦冲有妙计?”
“算不上妙计,不过是给他们添点堵……俞嬴势单力薄,还需仲川相帮。”
魏溪来了兴趣:“给齐侯添堵好啊!再说这事本也与敝国有关,如何能算帮忙?亦冲你快说!”
如田向估计的,入了冬,许多黎庶存粮耗尽,逃难之民越发多起来,诸城粮价又翻了几番。
宋国传过话来,答应借粮给齐,齐侯悦。但宋国之粮非一日可至,其余诸国尚未有回音,经相邦田向劝谏,齐侯终于答应放一些官仓平价粮出来。
但齐侯不愿动及别的大都邑的仓廪,故让受灾各城每日只放出定量之粮,临淄、高唐两个大都邑放出多些,昌国、平陵、历下、麦丘等中小城邑往往日头才出来,官仓的平价粮就卖完了。
不允粮商囤积惜售,齐侯倒是大加赞同,相邦田向甚至将跳得厉害的几个粮商处死,明正了典刑,但粮就那么多,各城粮价依旧居高不下。
于征发灾民修河整堤、以役代赈之事,因如今司空淳子洵还在修临淄附近的齐渠,齐侯便也令先在临淄附近试行——但到再冷一些,上了大冻,只怕也要停了。
于各城设立粥棚、以防老弱饥馁者冻饿而死之事,齐侯倒是应允了。每日粥棚前都排着长长的人龙。
相邦田向的救灾之策勉强算是施行起来,但因齐侯的惜粮之心,施行得有些走样儿。
因齐侯批允的诸般救灾事宜多在临淄及临淄附近,相邦田向提醒齐侯,这样会让更多灾民涌来都城。
齐侯却不以为意,只道等借的粮到了,就增加各城出粜的粮数,又说过了冬日,再赈济些种粮,受灾流民便会回去春耕,故而只需熬过这几个月。
田向没有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将其府中存粮送入了临淄城东西南北的几个粥棚。
田向不自表于君前,齐侯却也是知道的。这阵子于赈灾之事上他们君臣主张相左,齐侯已经有日子见了田向只称“相邦”而不称“兄长”了。知道田向将府中之粮悄悄赈了灾,齐侯又再称回兄长,说他是毁家纾难的名臣斗子文,并把自己珍惜的一领狐白裘赐与田向。
田向推辞不过,拜受了齐侯所赐。他嘴上与齐侯客气着,心里却不由想到令尹斗子文的那幅神女诗画,想到问俞嬴“信鬼神吗”还有拉住她手时的场景。
此时的俞嬴正在旧泮宫邹子处。
新学宫虽修建完成,连匾额都挂好了,但卜官却卜算着今年泮学不宜挪动,明岁三月上巳才是吉期,故而邹子等还住在旧泮宫。
于此次灾荒,邹子很是忧心。老叟慨叹自己一个腐儒无寸功于天下,却饱食终日,心中惭愧,故而减了自己的膳食。他对齐侯救灾之政却是赞扬的,称其有古之先王遗风。邹子也忧虑齐国储粮太少,期望各国能借粮与齐国,并引用了秦国名臣百里奚的话“救灾恤邻,道也”,来说诸国借粮与齐方合道义。
邹子的话也是很多贤者士人的看法。齐侯的私心,俞嬴没有确凿之据,这些贤者也不是魏溪、柏辛,故而俞嬴只是恭谨地说已经派人去禀报燕侯了,燕侯仁德,但凡有余力,一定会帮助齐国。
邹子欣慰地点头。
从泮宫出来,俞嬴没有回燕质子府,而是坐车在临淄城内探查民情。她的车子从齐宫、官署、泮学所在的城西南往北走,然后去城东北,再折到城西北的诸侯馆,绕着临淄城走了一大圈。
临淄逃难而来的灾民比先前更多了,一个个蓬头鹑衣、面有饥色。车不快,流民们的话飘到俞嬴的车里:“可算到临淄了”“都说临淄有饭吃,看看在哪啊。”
流民也确实主要聚集在东西南北几个粥棚和出粜平价粮的地方。粥棚一日两次施粥,这会儿不是施粥的时候,粥棚前已经转着圈地排起了长龙。俞嬴细看过他们的粥,说稀汤寡水,倒也不至于,但要说能插竹箸而不倒,却是虚夸,这样的粥不过是维持这些饥民不饿死罢了。
东、南、北几处粥棚旁,有出粜平价粮之处,如往日一样已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有不少没购得粮食的人徘徊于此,样子有些焦虑又有些愤愤。在粥棚及粜粮处不很远的地方便是官仓,有监官镇兵看守。而城西的官仓外只有粥棚,并不出粜粮食——大概因为此处供应齐侯宫中、官署等处的用粮。
知道了齐侯赐给田向狐白裘的事,田原怒,令其舍人去见临淄城中的东胡商人,随后田原去见齐侯。
齐侯宫中,田向与齐侯禀报完救灾的事,顺便说到岁末大宴。眼看又是一年岁末,田向提议今年的大宴礼仪要更庄重,膳食却要简朴,以示与民同苦。
齐侯想了想,点头:“兄长说得是。咱们受了灾,便要有个受灾的样子,不能给那些外国使节们借口,也免得让腐儒们唠叨,说寡人不恤生民,不能与民同甘苦。”
寺人来报上卿田原求见。齐侯和田向一起等着他。
田原进来,看到齐侯和田向融洽的样子,微笑一下,道:“我有吉讯要禀报君上。”
齐侯笑问:“如今还有吉讯?叔父快讲。”
田原看一眼田向,道:“东胡有使至,约咱们共同伐燕。”
齐侯也看一眼田向,重复:“东胡人约咱们共同伐燕?”
田原道:“是。他们想与我们南北夹击,届时燕国必然难以两顾,东胡得财货粮食,我们开疆拓土,各得其便。”
齐侯问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道:“我们才受了灾,找诸国借粮救灾,若此时征伐燕国,这粮草的出处只怕说不清楚。”
田原冷笑:“我也没说此时伐燕,相邦急什么?今年有雨灾,难道明年还有雨灾?我看燕国不像会借给我们粮食的样子,届时正好以燕国不恤邻邦、不仁不义为由讨伐之。”
田向道:“以此为由讨伐燕国,那如何对三晋呢?只以此讨伐燕国、鲁国,谁都能看出这是借口,徒让人笑我们色厉内荏。”
田原再笑:“呵,说来说去,相邦就是不想讨伐燕国罢了。相邦所为,几乎让我以为,你不是齐人,而是燕臣。”
齐侯皱眉道:“好了!”
田原和田向都不再说话。
齐侯缓和了语气:“此事不急,日后慢慢再议。”
与此同时,有细作悄悄进入燕质子府去见俞嬴。
俞嬴微眯眼:“东胡商人去见齐国上卿?”
临淄有东胡商人不奇怪,燕国蓟都、武阳也有,赵国邯郸也有,奇怪的是,他们能进上卿府。田原这个人自恃身份,看不上胡夷戎狄,更遑论东胡商人。
只有一种可能——田原在算计燕国。
晨间,雪花飘飘洒洒,临淄城一片白色。
田向坐车巡视临淄。经过城门时,看见又有不少新的灾民进城,再到几个施粥和官仓粜粮的地方,只觉流民已经多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粜粮处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旁边聚集了许多没买到粮食却也不肯离去的人。有脾气躁的跟售粮的官吏嚷嚷:“连着来了好几天,天天后半夜就在这里等,一粒粮也没买着。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吗?”
有的求肯:“跟上面说说吧,每日再多放一些粮。家里有老有小,粮瓮已是见了底,再这样下去,我们也只能去那边等着施粥了。”
有人抱怨:“粮铺子里的粮买不起,这稍微便宜点的又摸不着。都怪那些外地人。要不是他们,临淄城的粮哪会不够吃?”
旁边有外地来的听了冷笑:“我们的粮往临淄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怪我们外地人了?临淄人高人一等啊?”
平时不过口角两句的事,此时人们心中抑郁不满、火气冲天,两人竟薅着衣襟扭打起来。
兵卒上前将两人分开。
售粮官吏斥责:“还是吃得太饱!还有力气打架。再闹,把你们关起来。”
售粮官吏抬眼看见田向,想上前行礼。田向摆手,走去粥棚那边。
粥棚开始施粥了。虽有小司马田卓的人在旁边吆喝着维持次序,但场面还是乱——人实在太多了。
田向皱眉看那粥,量不盈碗,也越发稀薄。
管施粥的官吏解释:“这两日人越发多了。每日发下来的粮,只够做这样的粥,要不不够分。”
田向没有说什么。
皮策巡视了昌国、平陵、历下、高唐、平原、麦丘回来,昨晚到城外,今日进城,到了田向府上,知道他出来,带着仆仆风尘又追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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