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射往公子仪身前挪一挪:“况且,之前射说过,只要不动质子启,燕国懦弱,不会因为我们杀了俞嬴、令翊便如何的。既然不会挑起两国战事,又除去此二贼,君上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怪罪公子?即便君上为堵外人之口,不给公子加封,心里却也会重新宠信公子。”
于射的声音激扬起来:“最关键,若此事成功,公子便是齐国的功臣,之前被擒之耻尽雪!”
公子仪的脸越发红了,眼睛晶亮,直直地看着于射。
于射将声音放缓:“况且,此事真做起来,也不用公子亲自出头,不是有季胜吗?公子将他救出来,只要与他人手,他自然会把事情办了。季胜这个人,做这种事,还是行的。”
田仪终于道:“我明日便去劝其兄放了克。”
于射问:“公子想如何劝其兄?”
公子仪疑惑挑眉:“我将你的话,略做更改跟他说就是了。”
于射摇头:“其兄长坚这个人,不像公子,他年岁大了,已经没了血性,又过于畏惧相邦,怕是不大那么容易劝动。”
“你有何良策?”
“若实在不行,只能——”于射凑近公子仪,口中吐出两个字。
公子仪面色一变。
“此事公子无需忧虑。待杀了俞嬴、令翊,君上最多面上假装震怒,并不会真罚,君上、上卿或许背地里还会奖赏,长坚傻了才会将公子是怎么劝说他的讲出来。彼时,得罪公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公子仪神色好了些,缓缓点头。
于射又道:“也不一定走到那一步。公子这两日尽可以先去试试劝说他,万一他顾念手足之情,听劝将季胜放出来呢?”
公子仪再点头,问于射:“这事是否要提前与季胜通个气?”
“那就不必了吧?若他说漏嘴,被其兄知道,以长坚懦弱小心的性子,怕是会去找相邦告密,那此事便肯定不成了。待得临去时告诉季胜便可,难道公子还怕他不去?放心,便是为感念公子相救之恩,他也不会不去,更何况他还有父仇要报。”
公子仪再点头。
俞嬴从外面回来,一眼看见令翊。
与他平日有些随意的穿戴不同,令翊戴着如今临淄年轻人爱戴的高冠,穿着朱红色织文大袖袍服,以嵌玉革带束着腰身,还挂了个极华丽的花鸟带钩,是时下临淄世家子最爱的打扮。
但他身姿挺拔,眉眼端正,竟然压下了那份绮丽,反倒多了两分雅致尊贵。俞嬴觉得,大概整个临淄城的公子贵胄这样打扮起来,都不如他好看。
令翊笑。
俞嬴仿若未曾见他换了装扮一般,对他点下头,极平常地唤一声“将军”,便从他身边过去,回去自己的院子。
待她略清洗了手脸,去寻公孙启时,于窗外听得屋内道:
“我这样穿,真的不好看吗?”令翊疑惑的声音。
“启若说了,怕将军生气,回头又要给我们加练。”
“你说,我不生气。”
“启是觉得——将军这个打扮,有点像长尾巴花羽毛的雉鸡。”
故大将军田唐宅。
与大多卿大夫人家一样,宅子里洒扫一新,奴仆往来穿梭,一派新岁节庆气氛。
田唐死后,几个儿子并未分家别过,仍都还住在大宅中。如今当家的是其长子田攻。听奴仆说公子仪又来拜访了,田攻脸上带了点苦笑,随即隐去,换上热切恭敬的笑:“快请!快请!”说着走去亲自迎接。
公子仪一身华贵,脸上带着微笑,与田攻寒暄两句,田攻也含笑恭敬应对。
分宾主坐下后,公子仪笑问:“明日便是岁日了,难道兄长还不肯稍稍破例放季胜出来与家里人一起祭祀祖先吗?”
如前几日一样,田攻依旧陪笑:“他做了错事,相邦……”
公子仪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不要说相邦了。季胜又不是相邦的亲兄弟。只说兄长你,这样的日子,家里就独独缺了季胜,兄长就一点都不顾念手足之情吗?”
田攻尴尬地笑一下,轻声叹息:“如何能不顾念手足之情呢,只是攻确实不敢有违相邦之令……”
公子仪抬手:“罢了。我知道兄长谨慎,故而与君上提了提。君上顾念同宗同族之情,特赦他岁日出来,一块过节祭祖。”
田攻一怔,大喜过望,忙给公子仪施礼。
公子仪摆手:“我去见见他,跟他略说两句话便走,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田攻忙再次千恩万谢,并亲自送公子仪去田克的院子。
“明日君上大祭之后,赐下胙肉,兄长去宫里谢恩吗?”田仪问。
田攻脸上堆笑:“是,若蒙君上如往年一般恩赐胙肉,攻自然是要去宫里谢恩的。”
公子仪点头。
诸侯馆燕质子宅也是喜气洋洋的,正按照燕地风俗过节。以俞嬴看,燕人过岁日似乎与齐人也没甚大不同,都主要是祭祀,其次便是吃团圆宴。
祭祀这种事,人人不能免俗。俞嬴在其院内私祭,不但祭了祖先父母亲人及阿翁,还祭了一下山坡上跌下来的少女盈,希望她年轻的魂灵在异世能安乐无忧。
令翊有宗族父母在家中大祭,便只在其院内简单遥祭一下。
随后俞嬴、令翊作为臣子,便跟公孙启一同祭祀燕氏祖先——跟燕国大祭自然是没法比的,也不过是个意思。
至于团圆宴,主院的团圆宴上只有公孙启、俞嬴和令翊,其余侍从兵卒奴仆各有自己的宴饮之所。
宴席吃食上倒确实与齐人稍有区别,比如羊肉菜肴颇多,鱼要少一些,又要吃一道饴蜜枣糕和一道栗子鸡羹。
俞嬴平时除了喜欢醓醢,便是喜欢甘甜之物,故而很喜欢这道枣糕。这糕与从前俞嬴吃的枣泥甜羹不同,是将白黍、黄黍分别蒸熟,再掺入饴蜜,捣烂摔打,使其更加黏韧,然后再分别将其做成条状,缠绕在一起,点缀上用饴蜜蒸过的枣子,如此才成。这糕半个拳头大小,样子极精致,味道也甚好。
栗子鸡羹便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了,只听说庖人做这道羹要做一天多。
看公孙启已经将自己那一小碗栗子鸡羹吃完了,两个声音同时道:“将这一碗鸡羹给公孙端过去。”
俞嬴和令翊对视一眼。
公孙启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启吃这一碗就够了,老师和将军自用吧。”
令翊起来,亲自将自己案上的鸡羹端到公孙启案上:“这么瘦!男子汉,就该多吃些!”
见他如此,俞嬴也就罢了,正低头要接着进膳,便见案前一个身影,一只手放下一个小盘,盘中是一个未曾动过的饴蜜枣糕。
俞嬴抬头,令翊已经转身走回自己的食案了。
令翊没说什么,他的糕又已经端了过来……俞嬴犹豫,只一块小小的糕,再推却来推却去的,似乎也不太好。公孙启已经在喝羹汤了,俞嬴干脆也学着启,低头吃起那块糕来。
令翊看看低头吃甜糕的俞嬴,又看一眼喝鸡羹的公孙启,心里笑他们:“两个小孩子!”随即便用刀自割了一大块羊肉来吃。
罢了宴席,因是岁日,公孙启的功课也就都免了。几个人玩一回投壶,弈一回棋,俞嬴又讲了几则列国的旧掌故笑话,时候也便不早了。到了巡视宅院的时辰,令翊先告辞出去。因今日公孙启略喝了一点酒,俞嬴不免多嘱咐两句,让他早点睡,让奴仆们夜里着意着些,嘱咐完,也便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
俞嬴在其院门前再次遇到令翊,这次令翊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队侍从。
俞嬴与他们道辛苦,并再次贺了新岁吉祥。
众侍从也都笑着再次贺俞嬴新岁吉祥。
只令翊与她道:“明早见。”
俞嬴微笑:“明早见。”然后便走进院中,关上了院门。
俞嬴回去盥洗过,又歪着看了会子书,方才躺下。躺下也没睡着,不知是不是今日晚间吃得比平时多了些,肉和糕又都是不好克化的,又或者这是活回来第一个岁日,难免有些感怀,俞嬴想起幼时在俞国与父母姊妹兄弟过岁日,后来与阿翁过岁日,再后来便是各种岁日大宴,还有一年甚至是在军中过的——就是田向非要赠紫色丝带那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俞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外面有动静。
******
田克带着公子仪和大夫于射给他的死士趴在燕质子府后墙头。
公子仪与他说了,这座府第前后三进院子,按照规矩,令翊作为男子,掌管护卫,当居于最前面的院子,中间主院是公孙启的,俞嬴为女子,又是太子太傅,当居于后院。公子仪又说,大夫于射还曾让人探问过给质子府送菜肉米粮的商贩,商贩说听得前院多男子笑语之声,那想来这些燕人就是按规矩住的。
对于怎么夜袭质子府,公子仪和田克都倾向于先去前院杀了令翊,若得不惊动住在偏院的侍从们,自然最好,便是惊动了,一帮已失其将的侍从也是无碍的,不耽误后面乘乱杀俞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不耽误撤走。若是先杀俞嬴,万一吵嚷起来,再杀令翊怕是不易。
于射却笑着摇头:“这种事,岂有舍近求远、先难后易的道理?难道季胜你要从前门进入?既然从后墙翻入,从后再到前,便是风险。况且那俞嬴为女子,院中只会有侍女仆妇之流,断没有让男子护卫居于其院的道理,杀她还不容易?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再去杀令翊,接着开前门撤走,何其方便?”
于射说得也有道理,最后三人议定,便按他说的来。
于射又提醒:“那令翊是军中人,保不齐宅内夜间会有侍从巡视,虽说今夜宴饮,一定规矩松弛,是个难得的好时候,却也不能不防。”
此时,藉着月光,田克看见院内果然有一队巡视的侍从经过,刚才若是贸贸然跳下去,便会被抓个正着。
田克耐着性子,带着死士们在墙头又趴了一会子,估计那侍从们巡视完,已经回去打上盹了,方才轻轻从墙上跳下。
他们走过马棚柴屋,绕到最后一进院子门前。院墙不算高,两个人搭手梯,田克当先踩着手梯,便要往墙上跳,这时听得骨哨声。
田克大惊,扭头。
那哨子竟然是从不远处一棵树上传来的——谁能想到,那该死的令翊不但安排了巡视之人,竟然还安排了暗哨!
深夜寂静,骨哨声尖锐,前面传来另一个骨哨声与之应和,只怕质子府的侍从们很快便要来了。
田克带的人不少,当下命令两人去解决那暗哨,又分出一半的人继续跳墙进俞嬴的院子去杀俞嬴,自己却带人往前院奔去。
俞嬴院外,一个死士踏着同伴手梯,刚刚跳上墙头,却随即“啊”地一声惨叫,翻跌下来。
众人大惊,藉着月光检视,他的胸前插着一支羽箭——院内竟然有弓弩之卒!
众死士有些犹疑。一个面色阴沉的死士道:“接着上!”
然而,只这片刻,一群质子府的守卫已经奔来。
双方一场恶战。
院内,俞嬴放下举着的弓。
田克还未到前院门前,便迎面遇上了令翊。
令翊满面冰霜,命皓和鹰等去后院和中院,随即带着剩余人等挺剑朝田克冲来。一个离他最近的死士顿时血溅五步。
田克上前与令翊战在一起。另两名死士与他一同围攻令翊。
其中一个死士是公子仪信重的人,名石,是这群死士的头领,剑术很是高超,是公子仪在燕国被俘回来后重金招徕的游侠儿。
另一个是大夫于射的人,这人既与令翊、田克等将门出身的人不同——令翊田克练的多是战场上对敌的功夫,也不是平常的游侠儿路数,其人似极精近身之战,一柄长剑毒蛇般诡谲阴狠,方寸之间,处处惊险——他练的是杀术!
然而即便有这样两个人与田克一同围攻,令翊竟然也一时不落下风。他用的依旧是战场上大开大合的招数,一个人竟打出战场上冲阵的气势。至此,田克不得不承认,从前令翊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只是田克觉得令翊似乎有些燥。
田克心中一动,冷声道:“你倒也不用着急,那位太子太傅如今想来已经在下面等着你了。”
令翊雷霆一剑劈来,田克早有防备,不敢正面其盛,赶忙闪躲,那剑却变劈为横削,田克一边躲一边用剑来格,终究慢了一步,肩颈之间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死士石上前抢攻,另一个死士也以剑攻令翊腰腹,田克得以喘息。他捂着肩膀,看着令翊。
令翊似乎气势更锐利了,像闪着危险寒光的长矛。
后院门前。
此处的众死士中,一个面色阴沉的死士最强,连着杀伤几名质子府侍从。犀为一名侍从挡了一下,接过此人来。死士剑法阴狠毒辣,犀虽剑法不错,却不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逼得乱了阵脚,为避其剑招,狼狈在地上滚开。
死士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再次举起剑来——
“嗖——”一支羽箭破空之声。
此时嘈杂,距离又近,听得箭声,其已到身前。死士本能闪避,终究未能全然避开,被射中了肩头。死士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个女子站于不远处墙头,再次将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另一波质子府侍从往这边奔来。
犀从地上跃起,长剑朝死士刺去,死士勉强避开。
又有一箭朝一个死士射去。
阴沉脸的死士喊道:“走!去前面!”
死士们聚拢,往前院奔去,不多远,遇上令翊派来后院增援的人,双方再次战在一起。
听院外人声渐远,院内,侍女站在树下,看着墙上的俞嬴:“先生,你下来吧?”
俞嬴回头看看侍女和刚才踩着上来的树,呼吸微屏——她不怕旁的,就是有些怕高……
外面还在打,俞嬴惦念公孙启,又怕令翊见刺客从后面来,不见自己,心里急躁,当下让侍女闪开,一咬牙,跳了下去。
等俞嬴带着守在后院门口的侍从们赶过去,之前两处为战的人已经合为一处了。
俞嬴令侍从高喊,以安令翊之心:“公孙和先生都没事!”
刚才已经有人告诉令翊俞嬴和公孙启都没事,听得这般喊,令翊嘴角儿不由微翘,转身挥出一剑的空隙中,瞥见了远处的俞嬴——她的胡式长裘,在月光下很容易辨认出来。
或许是更加确认俞嬴和公孙启没事,或许令翊就是那种越战越勇的人,他的剑式越发凌冽,同时喊:“小雁羽阵!莫要散了阵型!”
两到三个燕国侍从互为后背,相互配合,便是所谓的小雁羽阵。阵虽简单,但有同伴守住后背死角,不用顾及四面受敌,只专注面前之敌,单兵战力相当时,优势便显出来。
这是这阵子令翊着力练的——这回来齐国带的人太少了,没法练大阵型,又思虑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几十人便要跟齐人“打群架”,于是便琢磨出这种简便易行的小阵。只要是自己人,谁和谁都能组阵,两人可,三人亦可,灵活方便得很。
日后便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若大阵打散了,步卒用这样的小阵也可增加战力,减少伤亡。小雁羽阵又可有变化,组成更大的阵——如何变化,如何组合,令翊还没想透,这小阵今日倒是先用上了。
虽齐人死士从数量上比燕人多,其中也不乏好手,但燕人有令翊指挥,有阵型,有气势,竟越战越稳,士气越战越盛。
燕人稳了,齐人便不稳了。
田克急躁起来,被令翊一剑刺中左胸。死士石赶忙来救,架开令翊的剑。
那名擅杀术的死士扶住田克,沉声道:“我护送季子先走!”
死士石看他一眼,点头:“好!”
令翊被死士石带人缠住。齐死士众多,舍生为田克开道,那擅杀术者又剑法高强,竟然真让田克及两三名死士从前门突围了出去。
田克受伤逃走,死士石不敌令翊,被一剑杀死。齐人大势已去,纷纷溃散突围。死士们有的在突围中被杀,有的带伤逃了出去。
令翊命皓带人出去追赶、探看,让犀带人打扫质子府内战场——主要是查看有没有诈死、藏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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