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点头:“是该如此。这些孩子,不管不成器!”田原扭头看田向,“听说那个燕国的女使者是从前公子俞嬴的族妹?”
田向神色没什么变化,微笑点头:“是。”
“你与公子俞嬴当年有些瓜葛,先君下令射杀她,你心里可曾怨过我们不通情理?”田原停住脚步问他。
“她所作所为有损田氏……况且,向知道,先君是为我好。”田向微笑道。
田原看看他,点头,接着往前走:“你能明白是最好的。公子俞嬴那样的人,才智高,有胆魄,相貌也好,你从前钟情于她,也情有可原,可她太有主意,不以你为天,实在不是良配。你那时还太年轻,先君很怕你因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坏了心志。”
“是。”
“如今你年纪大了几岁,阅历也深了,想来不会再掉这种坑了吧?”田原笑道。
“看您说的……”田向笑道。
第33章 参加宴会去
今年雨雪多。岁末大宴这天,临淄漫天大雪,很像十几年前赵公子缓对吕齐侯贷不敬那次大宴的天气。俞嬴与公孙启说过那次大宴,公孙启大概也想起此事,面色有些凝重。
他穿得郑重,套在这一层层的礼服当中,便如套在“质子”这个壳子当中,显得更加稚嫩瘦弱。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
俞嬴没有摁他的头,而是替他整理衣襟,轻声道:“公孙无需担心太多。齐燕才息战,齐国这次被我们联合三晋打得不轻,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想动干戈了,也就不会在宴会上动什么大手脚。
“至于小节——那些在列国有名有姓的,想来也拉不下脸在小节上难为你一个孩童。他们最多试一下你的清浊,公孙按礼而行即可,甚至出些纰漏也没什么,因为齐国君臣上下没有人希望燕国太子的嫡长子是个英明有大本事的人。而等你长大,真的有作为,有本事了,别人提起这些小节,只会说公孙忍辱负重。”
俞嬴看着公孙启:“再说,不是还有将军和我吗?我们来齐国,便是为了护住公孙的。”
公孙启看着俞嬴郑重的脸,又扭头看看旁边的令翊,令翊稍用力撸一下他的后脖颈,公孙启脸上露出笑容:“多谢老师教诲,启知道了。” 说罢,挺直腰,当先走去登上车子。
俞嬴对令翊点头,正待转身去自己的车子,却听身后令翊轻声道:“先生也会心软……”
俞嬴扭头。
令翊看看她,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俞嬴在心里无奈地笑一下,回过头来,登上自己的车子。
齐国岁末大宴在列国都是有名的——人多,排场大。
大雪中,住在临淄城各处的卿大夫、宗室、各国质子使节带着仆从车马辚辚、迤迤逦逦朝着齐宫而去。路上遇见相识的,少不得要互相寒暄请让,便是不相识的,也要意思意思地扶轼行个礼,一路都不消停。
待到近齐宫的地方,车马越来越多。今日天气又不好,俞嬴本来以为车马会像从前历次岁末大宴时一样堵住,哪知虽慢,却走得还算顺畅,盖因有不少临淄戍卫兵卒在疏导。
听说掌管临淄都畿戍卫的是田卓。田卓也是田氏旁支子弟,算一算,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了。在俞嬴心里,他还是从前那个跟在田向和自己身后一惊一乍的少年,哪想到他如今已经是掌管都城内外戍卫的人了,且看起来做得还很不错。
停下车,俞嬴、令翊陪着公孙启随众人验了身份,走入齐宫,来到凤德殿。从前吕齐的时候,这里也是举行大宴的地方,那时候叫明德殿,后来田氏代齐后,这里改称为凤德殿。
卿大夫百官、宗室、质子使节们各有地方。俞嬴刚与宋国质子寒暄几句,齐侯便出来了。不多时雅乐奏响。雅乐毕,齐侯带领宗室百官祭祀,使节陪祭,接着赞礼者为齐侯上寿,又宣喻“德政”,感谢诸国使节来齐,表达齐与诸国亲善之意……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赞礼者。一般赞礼者是相邦,不管列国,还是齐国从前,皆是如此,但如今赞礼的是上卿田原。
这个老叟是先齐侯田和的庶弟。从前没什么名望,后来大约在弑杀田悼子及廪丘之战中出了大力,廪丘之战后,成为田和最宠信的兄弟,一宠信就是二十年,是田和之下第一人,真真地权势滔天。
从前田氏子去其门上自荐,多有为示亲近喊族称而非官称的,但从前的田向自矜,也或许是怕对方不应,折了面子,从不按辈分称呼田原“叔父”,只呼官称。但田原却颇欣赏田向,田向能入了先齐侯的眼,有田原不少的功劳。
俞嬴唇边含笑,看一眼那边那位沉静的“百官之首”,如今看来,这欣赏提携也不是没有缝隙的蛋……
冠冕堂皇的这些事情做完,宴席开始,几番献祝酬酢之后,气氛松弛下来。
对大多数与宴的人,真正的宴会开始了。
平常的宴会,一般主人不离席,但各国岁末大宴不同。一则人太多了,一则也为表示国君尊贤重亲、与人亲睦之意,君侯们若年轻,多亲自离席敬酒,若年老,也会让太子代为走动敬酒。
当今齐侯很是年轻,亲自下来,带着田向等亲贵向宗亲、向百官、向使节们敬酒。
齐侯来到使节质子们中间,众人避席礼谢。
这许多人中,能得齐侯亲自顾问的人不多。齐侯与魏赵韩楚的使者寒暄过后,一眼看到公孙启,笑问:“这位莫非就是燕国公孙?”
启行礼道:“启拜见齐侯。”
“这些日子,公孙在临淄住得好吗?”齐侯再问。
“启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顾问。”启再次行礼道。
不说相比齐国宗室和大臣成套的奉承话,便是与前面使臣们的辞令比,启的言语也太过朴实了,但他的礼仪却又极郑重规范,让人不觉得轻慢,只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太过迂腐儒生气了。
齐侯一笑,夸赞道:“真是难得见到公孙这个年纪的人能把周礼学得这样好的。”
启再次行礼。
齐侯看俞嬴:“这想必就是燕国太子太傅了?太子太傅是第一次来齐吗?”
“俞嬴确是第一次来齐。”
“哦?太子太傅怎么看我们齐国?”齐侯笑问。
“齐诚乃上邦大国,君正臣贤!”1俞嬴神情真挚地道。
虽只简单一句吹拍,却让齐侯及几位亲贵大臣面上露出笑容,只相邦田向是一贯的淡淡的君子式微笑。
哪个君侯没有让诸国臣服的上邦大国霸主之梦?魏赵韩楚诸国使者是绝不会称齐国为“上邦大国”的,旁的小国称赞齐国“上邦大国”,齐国又有些不以为意。燕国作为一个与齐国同样的万乘之国,一个虽有些贫弱却刚刚战胜齐国的万乘之国,由燕使在这种场合说这句“上邦大国”,齐国君臣岂能不通体舒泰?
前面的魏赵韩楚诸国使者对这样的话倒也说不出什么——燕确实不容易,人在屋檐下,自然要捧着些齐国。
齐侯对俞嬴笑道:“尊使过奖了。真是难得见到尊使这样的女中贤臣。”
齐侯随即又含笑看令翊,称赞:“真将军也!”
齐侯接着又问候了越国使者,随后再约略与鲁国质子、宋国质子说了两句话,也便回转了。
齐侯走了,质子使节们就更随意了,不时有人离席,凑在一起说话。
韩国使臣温煦煦地问候俞嬴:“寡君很是挂念尊使的身体,让琦给尊使带了些本地土物,加在膳食中,最是滋养不过了。”
俞嬴便请他代为问候韩侯,又问韩侯说秋日要去爬禹山的事,不知道成行没有?
魏国使臣是一位魏国宗室子,俞嬴总觉得他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似乎别有深意,突然想起魏侯问自己可有婚姻之约的事来,不是,魏侯这是来真的吗?这位魏国宗室子倒还真相貌颇为英武,性子也爽朗……
鲁国质子是位谦谦君子,鲁国与燕国都活在齐国阴影中,说话自然格外投契。
宋国因为少宋子的关系,与燕国使者说起话来,总有几分情谊。
之前认得的中山国公子怡也来与俞嬴打招呼,小声说难得能来齐国的岁末大宴,果然是大国气象。公子怡有些人不认得,俞嬴指点她。
最离谱的是赵国使者,面带两分神秘地与俞嬴道:“寡君问候尊使,说给尊使的礼物已经备好,不知道尊使何时再去邯郸?寡君还说,尊使若去得太晚,这礼物可就不新鲜了……”
俞嬴好奇:“赵君到底想送俞嬴什么?”
赵国使臣笑道:“辛可不知道。想来很是稀罕。”
俞嬴觉得,改日为了这份大礼,也得再跑一趟邯郸。
俞嬴在使节们中间如鱼得水的时候,令翊也没闲着,比如楚国使者便与他讨论起阵型兵法。后来与他说话的变成了魏国使节。
魏国使节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将军新河之战,将军当真有勇有谋!可惜那次我不在军中,魏军也只是在南边博陵一带,不然岂不早见着将军了!”
启则维持着他迂腐的小君子的样子,安静有礼地听鲁国质子说话。
相邦田向从质子使节们所在的地方经过,听到声音有些高亢的越国使者笑问俞嬴:“哎呀,尊使竟然通越人语啊?”
一个隐约的女声:“约略会说两句罢了,实在算不得通。”
田向扭头看向俞嬴。
俞嬴未曾注意到田向,却注意到旁的田氏子弟。
她与越国使者说完话,手中端着酒,看一眼远处的齐室宗亲们。那个应该就是公子午了,与十几岁时候比,虽然面容变化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来。其实齐侯剡变化更大,从前是很清秀的少年,如今年岁不大却留了髭须,显得粗犷不少,神情中总带着些狂傲。
公子午就温文得多,神色淡然——这淡然很有意思,作为齐侯的同母兄弟,在岁末大宴上,连随齐侯一同离席敬酒都不能,却很淡然……
俞嬴还看到了从前被令翊擒住的田仪,他旁边是那个在路上拦截的紫袍裘衣年轻人。两人凑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还往这边看,估计是想报被擒之仇……
俞嬴猜得不错,田仪和田歇确实在说报仇的事。
“听说了吗?季胜因为找令翊寻仇,让相邦关了,弄得大家想替你出气都不好出手。” 田歇道。
“不用你们管,我自己来。”田仪看一眼远处的令翊,低头自饮。
“你可别莽撞……”
田仪没有说什么,再次看向令翊。
过了片刻。
“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田歇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关于相邦的。听说从前相邦钟情于一位俞国公子。俞国,你知道吧?已经灭了很多年了。那位公子俞嬴听说很是个人物,可惜红颜薄命。那个燕国女使者也是俞国宗室女,你说相邦是不是因为这个对燕国使节格外看重?”
田仪哂笑一声。
田歇也笑:“可算把你逗乐了。我自然也知道那不可能。咱们这位相邦岂是那种为了女色动摇心志的人?除非他失心疯了。”
田向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失心疯了。岁末大宴散场后,看到前面与众使节笑着道别的俞嬴,田向突然转头低声吩咐侍从。
侍从走到正欲登车的俞嬴身旁,行礼道:“不知道今日尊使可有空闲,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
俞嬴看着侍从,又看向不远处的相邦车驾,笑道:“俞嬴敬从命。请上复相邦,俞嬴回去换过衣裳,便去拜会相邦。”
侍从行礼,回去覆命。
回到诸侯馆,听说俞嬴要去田向府上,令翊和公孙启都不自觉皱起眉头。
俞嬴道:“估摸是说世家子们的事。以那位相邦为人,估计是说两句客气话,表示一下歉意,再安抚一番——便譬如自己家孩子揍了旁人,只要还不想撕破面皮,就总得意思意思地哄哄那被揍的。咱们这吃了亏的,也要与那位相邦说道说道,任那些愣头青胡作非为,于齐国没有什么好处。”
令翊和公孙启都点头。
“放心,田向不是那拎不清轻重的。”俞嬴安慰道,说着站起来,去自己院子里更衣——将参加岁末大宴所穿的大礼服换成平常见客的衣服。
令翊与她一同出来,去安排跟随出门的侍从。公孙启站在厅堂门口,行礼相送。
自前几天俞嬴胡编了桃花渡那位君子,俞嬴和令翊两人独处的时候便少了。
俞嬴若无所觉地对令翊笑道:“想来今日不会有哪个愣头青跳出来——大家都在宴上喝多了。”
令翊看她:“那位相邦想来喝得也不少,却邀请先生相见……”
俞嬴顿一下,摇头叹气:“就怕他不够醉,醉了也不够疯狂,不然若能趁他醉,激得他出什么昏招,搅得齐国内乱,咱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从前卫国大夫孟予不就是因为喝醉了,被人激了两句,就差点弑杀了卫君吗?”
听她这不靠谱的阴谋,令翊失笑。
俞嬴再叹一口气:“我也知道这位齐国相邦不像这种人,但我做做梦也不妨事——万一哪天成真了呢?”
令翊看着俞嬴,有些犹豫地道:“先生还是当注意一些。翊总觉得那个相邦对先生有些……不怀好意。”
俞嬴哈哈一笑:“难道齐国又有谁对我们怀着好意吗?”
令翊想跟俞嬴解释田向这“不怀好意”与旁人的不怀好意不同,俞嬴已经笑着与他告辞,走去后面自己的院子了。
看着俞嬴似乎比平时略快的步子,令翊突然意识到,她当然懂这“不怀好意”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想与自己谈论这个,她在避嫌——想来她也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或许之前在马车上说桃花渡的时候便知道了。
令翊神色比那日在马车上还要黯然。
俞嬴换过衣服出来,看令翊把府中半数好手都派了跟她,想说真不用这么多人,看见令翊的脸,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带着一群护卫出了门。
相邦田向宅
田向换过衣服,又净过手脸,之前的酒意去了不少——他在这个位置上,许多酒是不能不喝的。
田向用手指揉一揉眉心,对自己苦笑,酒真不是好东西,难怪当初周公要做《酒诰》。若是平时,自己是定不会在宫门外令侍从去请俞嬴前来的。作为相邦,正经的礼数是遣人去诸侯馆请燕国质子及俞嬴、令翊共同来赴宴。
只是,当时这个俞嬴与明月儿似乎重叠了起来,她们的风采真像啊,有时神情也像……
田向的思绪没有停留在他们相得甚欢的那些年,却停在了最后自己得知俞嬴离开临淄的时候。
当时自己命人将其软禁在诸侯馆她的家中。清晨,想去哄哄她——虽知两人已是不可能了,但还是不想让她太恨自己。
刚到门口,便见守着她的人急慌慌冲出来:“公子——公子夜里从后墙一个洞子钻出去走了!”
当时自己气极,拔剑砍在大门上。她为何就是不听劝呢?她自己也是谋士,怎么就不懂成就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道理?她难道不知道这一去,不管能不能游说赵国罢兵,相邦都一定不会放过她?
田向的思绪又飘忽回到更早,两人刚相识不久的时候。
“公子在看什么书?”
“记录墨子言行的书。”
“哦?兼相爱,止攻伐……公子是儒家弟子,现下又研习墨子,以后岂不是要身兼儒墨两门之长了?”
俞嬴哈哈笑道:“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这个世道,都多么地不合时宜。我若真学有所得,也不叫身兼两门之长,该叫身兼两家之呆才对。”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与俞嬴相遇相交便是错的。
外面仆从进来禀报,燕国使者太子太傅俞嬴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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